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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晨曦照进文渊家厢房,二卒用瓢把麻袋里的红薯干装一些到篮子里,文渊和三马站在旁边。
“……三、四……”二卒一边装,一边数,三马也数。
二卒又挖了一瓢,想想,倒回麻袋里。
“这瓢是你的。”三马提醒他。
“算了,你们人多,能吃。”
二卒把篮子拎到角落里放好,三马把麻袋背到正房去,小花等着做早汤呢。
一直没吭声的文渊忍不住了:“你留那点儿,够吃几天?”
“不够俺去挖野菜,玉镯娘家也能借一些。”
文渊看了二卒一眼,出去。
“分家”二字说起来很轻,真做起来很重。爹和三马走后,二卒似乎连瓢都拿不住,掉了,他弯腰捡瓢,却就势坐在地上。
分家有两种,一种为了开拓新生活分出去单过;另一种为了避免彼此伤害而逃离。二卒商量分家时貌似前一种,真分家时却是后一种。
二卒从山西回来时,哥嫂已搬走。分家后,帅能干,还死活不吭,红莲说啥是啥,没了对手,她暂时安稳下来。老大分了,老二也得分。虽然分家条件早就谈过,但文渊担心二卒纠缠他的工资。二卒却只字不提,只把口粮划出来,先在厢房暂住,房子盖好再搬走。这近乎无条件,习惯了谈生意的文渊想谈也没得谈。
原本的一个家分成两个,所有的事和人都需要适应。
早上,秀秀端着鸡食盆喂鸡。看着小花在正屋灶间做早汤,玉镯在院里搭的灶上做早汤,想必红莲在老院她自家的灶上也在做早汤,秀秀心里五味杂陈。一家人分三个灶,浪费粮食和招惹闲话先不提,自己心里就不得劲。
不知从何时起,国人把N世同堂当作家庭和睦的标志,N值越大越好。秀秀初嫁时跟公婆同住,后来武岳结婚,公婆搬去,不算分家。随着二卒他们一个个出生,秀秀开始喜忧参半。喜的是人多势众,眼下的小树苗,长大可是一片树林;忧的是树苗太耗能,土肥水都不足,秀秀虽把“多大点事儿”挂在嘴边,可做饭时真发愁。做父母不止一时爽快,更是一世苦行,支撑她的是对树苗成林的期待。可孩子不是树苗,不会齐头长大,更不会栽那儿不动,长大一个离开一个,怕是永远成不了树林。帅分家,秀秀还好,二卒分家,秀秀有点受不了,他是她的头生子,自幼偏爱,玉镯又跟她对脾气。二卒还曾发誓帮她养弟妹,虽是童语戏言,对缺乏支持的她也是个慰藉。如今二卒分家,无力感不由袭上秀秀的心头。
可是能不分家吗?秀秀知道二卒受了哪些委屈,也能猜到他承受这些委屈多么辛苦,她记得自己当新妇时为了维持表面和谐是如何压抑自己的。要维护大家庭,就得有牺牲。这也是她看不上文渊的地方,他太顾自己了,为了吃口嘴,那样对二卒,秀秀都觉得过分。可她能说啥?总不能跟二卒过,把文渊他们甩到一边吧?就算能,二卒的倔拗她也受不了,而他似乎越来越倔拗了。还有玉镯哩。公婆跟武岳过,自己还经常跟他们起冲突,玉镯跟自己一起过下去,可能一直和和气气太平无事吗?秀秀不敢想。
玉镯打断了秀秀的胡思乱想。她做好早汤,盛了两碗端进厢房。秀秀趁机进了正屋。
小花已做好早汤,也盛出来了,但三马他们都没动。秀秀随口问道,“咋还不喝?”说完才发觉三马和小花一直在注意玉镯的动向,直到二嫂进了厢房,他们才端着早汤去了村里的饭场。秀秀心里隐隐作痛,二卒从山西回来后,每次吃饭都彼此回避,好像形成了默契。到底回避什么?饭食的比较?还是别的?谁都说不清楚,但有一个感受是真真切切的,这个家是真的分了。
二卒在厢房里喝着早汤。院子里的动静他都看到了,心里似乎有话想说,却不知说什么好。分家令所有的人为难。爹娘肯定不想分,大孩子起来了,其他孩子还小,指着爹娘带不动,正需要大孩子帮家里干两年。可红莲天天跟爹娘吵,不分咋过?其实,红莲只是替罪羊。帮助父母令孩子有成就感和自我胜任感,都愿意,需要支持的父母也乐得接受。但时间长了、压力大了,尤其孩子开始建立自我意识以后,难免会想,决定生弟妹的是你们,不是我,养育的责任也应该你们来担,凭什么要我负担?可这些想法不合孝道,是思维禁忌,于是就找替罪羊转嫁责任。红莲就是这样的替罪羊。但二卒无暇想那么多、那么细,分家的压力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了。
玉镯一直在厢房里留意外面,见三马他们出去了,松口气。
“这日子过的,真没意思。”
分灶以后,玉镯一直不适应。做饭时,她总惦记公婆吃什么,虽然大家吃的都是红薯干,可掺入的野菜还有不同,她生怕自己的饭食比他们的好,给不给他们送都会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现在分了家,她就更不适应了。
二卒知道她左右为难,就笑:“你想咋弄就咋弄,俺都不怪你,能吃饱就中。”
“你怪不怪,俺不担心,俺担心……”玉镯摸摸肚子。
二卒愣了片刻,忽然明白,急忙凑向玉镯听她肚子,自然啥也听不见。
“是小儿?”
“应该是吧,俺天天梦见都是呢。”
“呀,太好了!”
二卒喝罢早汤,搁下碗就出去拾粪,给队里积肥能挣两分工呢。分家后要盖房,现在还要养即将出生的孩子,负担太重了。他肩着粪篓拎着铁锨穿过院子时,没遇到一个家人,他也不想为什么,直奔村东而去,后半夜有一队马车从那经过,早点儿去,应该有收获。其实,秀秀和小花躲在堂屋门后看着他呢。娘俩都很心疼他,但又不知如何表达,只觉得没了食欲,一起放下手里的早汤。
所谓大家庭,吃住在一起是表象,谁掌控家庭的经济政治决定权才是实质。大家庭依血缘关系组成,辈高年长为尊。孩子小无所谓,什么都由家长做主;孩子一大,有了自我意识,想法做法就可能跟家长不同。如果家长不会妥协,还想替孩子做主,那麻烦就大了。顺从家长,孩子势必舍弃和压抑自我;不顺从家长,势必损害长辈权威,产生内耗。
有分歧,又不能有效解决,冲突是必然的。没分家时,家里家外爹娘说了算,可他们想事不周全、办事没远见,总是事到临头乱对付,二卒看不上。自从帮家里干活起,他跟爹娘就因为这个折腾个没完,别扭也越来越多。爹偷支工资,太看重眼前利益,很不明智,娘和弟妹也不支持,可谁也管不了他,结果把二卒彻底推了出去。说得对的不当家,说得不对的却不撒手,二卒不认这个理,就想有个自己的平台,看看到底谁对谁错。
长大分家本属正常,国人却视孩子主动分家为不孝,逼得孩子想方设法诱使父母迫害自己,以实现分家的正当要求。二卒分家就是如此。得知爹偷支工资,二卒没太计较,面上看是他怕跟爹冲突,被人笑话,往深里说,他是不想错失分家的良机。幼稚病态的民族心理只能导演家庭悲剧甚至惨剧,参与者却毫无觉察,还盲目地把个孝字挂在嘴上,于是悲剧就不断重演下去。
村东乡道上,二卒边走边拾粪。他来得最早,很快就拾满粪篓。他不想浪费时间送回去,就找个小坑,把粪倒进去埋上,等傍晚收工时顺便背回去,然后上路继续拾。
父子两代都是冤种,但特点不同。文渊的特点是忍,他最擅长和喜欢做生意,却不被允许,他又不肯吃苦,几乎没有改变自身命运的能力,只好忍,忍到儿子们长起来,冤种地位自然改变。二卒也能忍,但更能干,而且会干,又肯吃苦,他要把冤种帽子干掉,不想靠生孩子等掉。等太不靠谱,爹生了八个小儿,但养育压力太大,不是冤种也生生把你吃成冤种了。思路不同,不分家必有冲突,也必有一方丧失证明自己的机会。
二卒抓住机会,全力证明自己。
收过大秋,种罢冬麦,进入冬闲。农村的闲忙以农事为尺度,高寒地区冬闲是真闲,豫北冬闲更忙,盖房子、准备嫁娶、外出打工、搞各种副业,想干你就闲不着。二卒最大的压力是挣钱盖房,只要能挣钱,二卒啥都干,给队里出工积肥、给人家编苇芭盖房。
衣食住行,民之大事。那个年代农民就窝在生产队里,收入又少,衣行基本可以不考虑,重点都在食住上。盖房跟分家有关,平时填饱肚子都困难,有个能遮风避雨躺下睡觉的地方就行。孩子大了,成亲生子要分家,这才需要盖新房。
西庄的房子变了几代。一开始都是土坯小低瓦屋,间架不到三米,万一沉降,门就碰头。墙是土坯垒的,屋顶铺苇笆苫草,一下雨直接浇到墙上。土坯怕雨,淋几回就酥,一砸一个坑。酥一回、修一回,要不了几年,坯缝越来越大,只好塞麦秸。第二代房子在基础上垒八层砖,再垒坯,淋雨最多的墙脚牢固多了。屋顶再挂上瓦,房子质量大大提高。豫北北风凛冽,北墙损毁大,第三代房子就在北墙包个半截风斗,砖还是立着的,就像后来的贴瓷砖。到了第四代,钱多了一些,垒墙全用砖了。再往后,就是盖楼了。
二卒天天忙得一塌糊涂,身子很累,心里却舒畅。可以自由地发挥自身能力,追逐心仪的目标,再累也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