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7
文渊本就不同意二卒去拉脚,放着买卖不做,非要出苦力,纯属犯傻;再加二卒赚到钱急于还债,没孝敬父母,文渊更是不高兴。现在见他赔了钱,文渊有话说了。
这天文渊来厢房看孙子,看了两眼就敲打起二卒来。
“你不是拉脚发了财嘛,啥时候盖房子呀?”
“爹,驴瘸了,治不好,卖给屠宰社了,还赔了点。”
文渊装作刚知道:“哦?驴不能自己杀,要是羊,俺给你杀了卖熟肉,那就值钱了。”
二卒不吭声。
“老话说得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唉!”
二卒还是不说话。
“有啥打算?”
“找路儿挣钱。”
“还不跟俺做买卖?”
二卒摇摇头。
“那还有啥路儿?”
“俺表舅在内蒙干工程。”
离麦天还有一个月,家里又没牲口了,二卒想搞点啥挣钱。家里没路儿了,只能向外找。二卒在外面的关系很有限,包头的叔叔、东北的大伯、省城的子牛和县里的怀涛,能力有限,找到的工作都需要文化,二卒干不了。找来找去,最后找到姥姥家村里有个叫柳庆的,二卒喊他舅,在内蒙包工程盖房子,便想去他那里试试。
文渊恼了:“你宁可跑恁老远,也不跟俺做买卖?”
二卒还是摇摇头。
“你知不知道啥叫故土难离?啊?!总想往外跑,去趟山西,把心跑野了!”
“俺知道啥叫故土难离,在山西俺就知道。可故土没路儿,还不许俺出去找路儿?”
“恁多人都有路儿,咋就你没路儿?”
“俺有啥路儿?天天给队里干,能养活俺两口子就不错了,咋养天平?做买卖能挣钱,可那钱买啥好吃的俺也咽不下去。好不容易找到运输的路儿,驴又这样。俺还有啥路儿?”
“你呀你!你知道为啥打小俺就不喜欢你?”
爹如此坦白还是第一次,二卒不由的一凛:“为啥?”
“就因为你太倔!从小就不会服软儿!别说不服旁人,连你爹都蹶!你这臭脾性别说没路儿,有路儿也叫自己堵死了!”
二卒运了运气,平复一下心情:“爹,蹶你是俺不对。”
文渊第一次听二卒说软话,怒气不由消了一些。
“但俺不觉得俺脾性臭。俺不服的是欺负人。俺不想欺负人,也欺负不了人,但也不想受人欺负!”
文渊又被蹶个半死。他相信二卒已经不可救药,没必要再动真气:“好,好,你想咋就咋吧。不过你要知道,别以为就咱西庄有冤种,你哥当兵那会儿就说过,队伍里也有。你以为你表舅那里就没有?”
二卒对内蒙究竟啥情况不甚了了,只好不语。
“要活人,就得学会服软儿,啥啥没有,还不服软儿,到哪儿你也吃不开。”
“俺会盖房。”
“会这会那的人多了,有用?老怪物方圆百里种庄稼最好,咋样?”
二卒不语。
“该说不该说的俺都跟你说了,你想咋闯俺拦不住。可你闯成老怪物那样,俺可不给你养小儿!”
二卒呆了。那么想养小儿翻身的爹说出如此决绝的话来,他得气成啥样?
新民抽着烟,不吭,二卒也不吭,俩人都等着,好像比耐性。
新民捻灭烟蒂:“你真要买工分出去干活?”
“嗯。”
“不中。”
二卒啥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会在新民这儿出岔子。
“咋?”
“俺担心老贼头知道了要闹事。”
二卒知道他说的是实话:“那……他不死,俺就啥都别干了?”
新民难得一笑:“活人哪儿能让尿憋死。”
“那咋办?”
“你就说东北你大伯家有事,队上让你先去。挣到钱,回来再买工分;挣不到,回来就啥也别说了。”新民脾性虽蔫,可思谋周全。
二卒笑了:“中!”
天平睡了,玉镯在缝衣服。二卒掂着两个筐进来,放在地上,一筐煤,一筐地瓜干,都是借的。
“离麦天还有一个月,够你娘俩不?”
“不够也不怕,反正离俺娘家近。来,试试。”玉镯把补好的衣服递给二卒。
二卒换上,又掏出六块钱:“买了车票,还剩六块。”
全部家当只有四十块,车票三十四。幸亏新民让后买工分,要不又得找人借钱,这么大数目,很难借到。
“穷家富路,你带上。”
“拿着,万一天平有个病啥的。俺有地瓜干就中。”
农民穷,没钱,能不花就不花了,但看病不能不花钱。天平体质一般,容易闹病。
二卒走了。
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二卒既紧张,又兴奋,更沮丧——由于计算错误,车刚过北京,他带的薯干就没了。饭店买饭要粮票,火车上不要,旅客都买。二卒没钱,只能看着。坐他旁边的中年旅客戴着手表,像个干部。见大家都买饭,只有二卒不动,他主动问二卒。
“你不买?车上的饭不要粮票。”
“不买。”二卒笑着回答,不好意思说没钱。
中年人看出二卒的窘迫,玉镯补过的衣服虽然还算齐整,但很破旧,带的行李卷也很简单。不像盲流,但也不像探亲,可能是外出找活的吧。
烧饼五毛一个,中年人掏出两块钱,买了四个给二卒:“我吃饱了。你吃吧。”
二卒愣了,不知该不该接。
“别客气,吃了吧。”
“谢谢!”
二卒接过,一眨眼就吃了下去。不吃还好,吃了似乎更饿了。
中年人把提兜从行李架上拿下来,拉开,拿出一个饭盒,里面有几个包子。
“你看馊不馊?要是馊了可别吃。”
二卒接过就吃:“不馊!不馊!还怪香哩!”
看着二卒把四个包子也吃了,中年人笑笑:“去内蒙?”
“嗯。”
“找活?”
“嗯。”
“家里不好过?”
“嗯。”
“农村现在怎么样?”
二卒沉吟片刻,又“嗯”了一声。
中年人似乎对农村挺感兴趣。二卒看出他很和善,真想聊聊。但常年谨慎惯了,不知对方深浅,他大多用个“嗯”回应。中年人看出二卒的顾虑,宽厚地笑笑,看书去了。
坐了两天三夜的火车,二卒到了表舅的工地。
表舅不是亲的,秀秀一家都是妮儿,表舅只是她娘家比较亲近的邻居而已。行前秀秀就提醒二卒,表舅能帮着找个工就很不错了,别再麻烦人家更多。二卒一贯自强,别人帮多了他还不适应呢。
“我虽然主事,可也要你自己争气才中。”
“舅,俺明白。”
表舅想想:“你去五奎那个队吧。”
“中!”
到了工棚,二卒倒头便睡,他咋也没想到,坐几天火车比给镇粮所倒仓还累。
二卒去内蒙打工,玉镯在家带孩子下地,一家人由此开始了两地分居的生活。
天平一直身体弱,感冒了,喂啥都不吃,就想吃个菜。玉镯下地时偷着拔了一根白萝卜。很多社员都这么干,玉镯是第一次。她犹豫再三,最后对小儿的担忧占了上风,便狠狠心把萝卜藏进草筐下面,拔了几把猪草盖住。
收工了,社员们扛着农具回村。土生和大山站在大树下检查是否有夹带东西的。大山下了几天地,实在受不了,就当了土生的跟班,有事跟他屁股后头转,没事陪他下棋。
查到玉镯,大山从她草筐里翻出一根罗卜:“咦,二卒家的,你可真给咱队丢人!”他把萝卜交给土生。
“你知不知道这是集体财产?”
“小儿病了,想吃点菜……”
“烈士连生命都献给了党,你呢?都别走,开个现场会,说说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大家虽然不耐烦,但不得不站住,批判、羞辱玉簪。
文渊也在,却没出手帮玉镯。二卒不拉煤后,文渊掏钱买车,让三马去拉。若惹得土生不高兴,三马买工分恐怕有麻烦。
挨了一顿羞辱,天平还没吃上口菜,玉镯一气之下,抱着天平回了娘家。
玉镯被批斗那天,秀秀也病了,没上工,等她知道事情原委,又跟文渊吵了一架,骂他做冤种有瘾,下辈子还做冤种。
他俩是吵惯了的,秀秀的话再狠,也难以刺激文渊,不过却刺激了几个孩子。
这天,七兵放学带着八車一起回家,有意路过土生家。土生家在窗户上按了个给鸡下蛋的窝。七兵见四周没人,从窝里摸出两个鸡蛋。
他们回家把鸡蛋煮熟了,想给二嫂和小侄子天平。鸡蛋刚煮熟,娘收工回来了。
“哪儿来的鸡蛋?”家里人口多、吃食少,鸡多了养不起,少了下个蛋谁吃谁不吃麻烦得很,秀秀干脆一只不养。
七兵编瞎话:“捡的。”
“哪儿捡的?”
“外头。”
“别打马虎眼!哪儿捡的?”
“村外头。”
“俺天天去挖野菜,就没见过鸡。外村?你又逃学了?”
“俺没逃学!”
“那是哪儿?”
七兵到底还小,编不下去了。
秀秀看看八車:“今天跟你七哥去学校了?”
“嗯。”
“哪儿捡的鸡蛋?”
“土生家。”
秀秀给了他一巴掌,踢了七兵一脚:“从小就教你们别偷东西,咋就不听呢?!给人送回去!”
七兵顽抗:“已经煮熟了,咋送回去呀?”
“俺不管,煮熟了也送回去。”
八車不解:“谁家的鸡会下熟蛋?”
“就是呀,那不吓到土生他们家?”
秀秀恼了:“娘的,再废话打出你俩的鸡蛋!”
七兵和八車吓得赶紧送回去。
出门时遇到姐姐,小花得知原委,要替他们送回去。七兵正巴不得早早脱手,赶紧把熟鸡蛋塞给姐姐。
小花没去土生家,而是转身去找二嫂。
小花没见着二嫂,只见侄子天平躺在铺上啃着一个萝卜根。
“二嫂?二嫂?”小花边叫边找,在屋后找到了玉镯。玉镯一脸一手煤黑,原来,她把剩下的煤屑混上泥水做煤饼呢。
“花儿,咋了?”
小花把俩鸡蛋递给玉镯:“给天平补补。”
“哪儿来的?”
“别管了。”
玉镯洗了手脸,跟小花进屋,抱起天平喂奶。小花四下看看,二嫂过得太艰难了。
“二嫂,你太难了。”
玉镯笑笑,没说什么。
“要不俺下回去仗头赶会,跟你那些姐姐说说?”
“说啥?咱受穷受屈自己认了,人家就算帮得了一时,还能帮一世?你二哥能着哩,等他回来就好了。”玉镯边说边笑,很自然,毫不勉强。
“二嫂,别做煤饼了,又烧不了几顿。俺让四哥他们送些柴火来。”
小花走后,玉镯拿起熟蛋,差点掉泪。穷人更需要自尊,那是他们最后一点资源。可独自面对无解的贫穷和最后的自尊,再大的眼窝也存不住泪水。泪眼朦胧的玉镯不禁自问,难道俺就要这样过一辈子?她不知道谁能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唯一的指望就是怀里把她****嘬得生疼的天平和他那远在内蒙的爹。
玉镯想不到,远在内蒙的二卒也正自煎熬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