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
回家后,二卒花六百多起了三间砖房,西庄头一份。房子外面看很漂亮,里面却没东西,连墙都没抹泥,没钱了。就算这样,玉镯也已经很满意了。
玉镯在新砌的灶上做好第一顿饭,盛在碗里端给二卒,自己蹲在旁边,看他喝汤。
“你咋不喝?”玉镯笑笑。二卒忽然想起:“呀,咱只有一个碗!”玉镯还是笑笑。
分家时,二卒分了一只锅、一副碗筷,连菜刀都没有。好在平时不用,薯干直接煮,菜叶子撕巴撕巴就行,一年也吃不了两顿素饺子,玉镯借婆婆的菜刀就对付了。
“嫁给俺,苦了你。”
“不苦,你喝完,俺再喝,还不烫嘴哩。”
“别,你不烫嘴,俺可寒心。来,一人一口。”
二卒把碗端到她嘴边,你一口、我一口,穷且快乐着。二卒快乐,他真的盖起了房子,证明自己的想法是可以实现的;玉镯快乐,总算有了自己的家。
晚饭后,玉镯哄天平睡了,跟二卒躺在一头,看着新房子乐得合不拢嘴。
“哪天让俺爹俺娘俺姐来瞧瞧!”
二卒有些歉意:“空着不好看哩。”
“咱能盖起房,就能填满它。”
玉镯的信任令二卒很舒心。
“嗯。再挣到钱,先把墙抹了,再置几个凳,来人也好坐。”
“随便你,俺不管。”
新家空空如也,玉镯却快乐满满:“对了,单请大姐夫喝顿酒,让他小瞧人!哼!”
二卒没回应,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二卒起身。
“起恁早干啥?歇歇吧,看把你累的。”玉镯迷迷糊糊地劝阻。
“得垫条路,要不进出不方便。”
玉镯也要起来,二卒按住她:“你歇着吧。俺干得正来劲呢,不累。”
天平也醒了,玉镯要照顾他,没再坚持。
二卒出来不急着干活,先站在门口左顾右盼。这是西庄最北边,向南百米是村子,向北是大片盐碱荒地,东边隐约可见一条乡路,通向中原镇,连接官道,西边就是农田了。虽然去公社绕远,但下地方便,周围也没别的人家,不会跟谁冲突惹闲气,倒也得天独厚。
这是二卒拥有的第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就像刚分群的雄性动物巡视自己的领地一样,他围着房子走了好几圈,自动观察并记住周围的一草一木,自动思考如何防御和布局,虽然他这方面的经验都来自父辈,但经由自己决断和谋划,感觉完全不同,他觉得自己现在才真正成了一个男人。这里原是那么大一坑,谁都觉得不值得填,他不仅填平了,而且在上面盖起全村最好的房子,这令他觉得胸中满是力量。只要这股力量在,跟谁PK都不怕。二卒忽然乐了,如果招兵军官能够感受到这股力量,自己当年会不会就被招走了呢?这种假设虚妄好笑,那种力量却真实可感,二卒能感觉到它一股一股从心中涌出,流布全身。
二卒拉了几天土,把新家四周垫平,又垫出一条通往村里的路。有路,处在村外的新家就跟村子连接起来,不再显得孤零零了。
新房子好像一个作品,大家借它重新评估二卒的分量。队里的人差不多都来看过,夸他的房子用料好,工也棒。家人也来看了,文渊照旧批评多于鼓励。
“盖恁大干啥?”
秀秀奇怪:“谁不都盖恁大?”
“老二才几口?”文渊又显出没有远见,连秀秀都撇嘴,只是因为高兴,懒得跟他争。
“为啥不置点家具?有壳没黄儿,下个瘪蛋,让人笑话!”
“没钱了。”
“你从内蒙挣回来多少钱?”
“八百出头。”
“加上分家的材料,盖这房花不完。咋会没钱了?”
“有债要还,还要买工。”
“欠债是要还,工可以先不买嘛。”
“没钱没法,有钱该买。”
“你呀,狗屁不通!欠私人的账该还,要不得罪人;买工是公家的,急啥!你不跟新民近嘛。”
以前一被爹骂,二卒心里就不舒服,好急,这次没有,只是笑笑。
“再近近不过理。公家的最后不也得落到私人头上?有钱就该买,这才是理哩!”
这话挑不出毛病,二卒也财务独立了,文渊左右不了,只得悻悻作罢。
秀秀得意:“这才像俺的小儿!”
喝晚汤时,二卒端着碗去找新民,新军也在。他是跟二卒嬉闹惯了的,开口就没个轻重大小:“咦,你个小****卒,这一步拱过河哩!”
“俺过啥河了?”
“还装?这几天咱队的人都去你家了吧?”
“看个新鲜吧。”
“咦,外队都来看哩!”
“啥?”二卒还真不知道,“这几天没外人来呀。”
新民开口:“俺去公社开会,人家外队的都说你房好哩。”
二卒的房在村外,外人从西庄过,最显眼的就是他这座独立的新房子。没想到,土生的任性,令二卒的新房成了广告。
“人家一看,都说鲁班再世哩!”
新军的夸张把大家逗笑了,显然,新军新民兄弟俩很佩服二卒的能力。
二卒虽然高兴,可没飘飘然,他是来找新民商量买工分的。
“队长,你看俺照啥数买工分?”
新民算了算:“照六毛吧。”
新军撇撇嘴:“六毛?咱队今年能核到五毛不?”
新民有些尴尬。
“不能这么说,队里能宽限,俺已经很感激了。”二卒边说边算,“三六十八,每月十八块;一共八个月,一八得八,八八六十四,一共一百四十四。对吧?”
“是这数儿。”
“中。”
“不中!”新军插一杠子,“谁八个月天天出工?一个月咋也得歇两、三天吧?”
二卒笑笑:“算那个干啥。队长,明天俺把钱送队部去。俺先回了。”
二卒想走,却被老贼头堵住了:“二冤种,你按多少买工分?”
没等二卒回答,新军抢先开口:“跟你有关吗?”
“俺也是社员,当然有!”
政治身份很有魔性,说它管用,啥都覆盖,说它没用,狗屁不是。全国人民用得都很熟练,它究竟管不管用,要看它背后的权力。老贼头现在用“社员”这个身份就管用,因为无论新军,还是二卒,权力都不比他多。
二卒笑笑:“六毛。”
二卒自己也不知道为啥,从内蒙回来,被爹骂,他不恼,被老贼头侮辱,他也不气。其实,自信的人不易恼,二卒能实现自己的想法,挣到钱、盖起房,比以前自信多了。
“不行!太便宜了!”
“前阵子你家二虎搞运输,买工才四毛,你还骂了半天不交钱呢。”
“他是他,俺是俺!”
新军不干了:“你啥意思?你是社员,他不是呀?”
“俺跟队干部说话,你算老几?”
“你算老几,俺算老几!”
新军是真生气了,站到老贼头面前,再来个火星子,俩人就得动手。
“都别吵了!队里开会研究一下再说吧。”遇到这种不说理的,新民很是头疼。
“队长,俺表个态,只要大家买工分的钱一样,多少俺都交。”只要平等拼实力,二卒谁都不怕。
“跟大家一样?你去内蒙挣钱,跟队里买工了吗?”
一开始都是后买工,有的人能拖就拖、能赖就赖,老贼头就没少干,为了减少纠纷,改为先买工。二卒去内蒙前手里没钱,新民通融,让他挣到钱再买。这是俩人私下说的,不知怎么被老贼头知道了,或许是会计他们捅出去的吧。
新军不忿:“后买的多了,又不只二卒一个。”
二卒自觉有短儿,说不起硬话,只好不语。新民老实,憋得脸红脖子粗,说不出话来。
老贼头无理都搅三分,得理就更不让人了:“新民队长,说呀,咋回事?”
“俺……俺不干了!谁干你找谁说去!”
新民一气之下撂挑子,老贼头也傻了。
“好!这是你说的,再干你就是狗!”老贼头恨恨地走了。
看着愤怒的新军、沉默的新民,二卒深感内疚。
“新民哥,俺欠你哩,以后只要用得着,让俺干啥都中!”
新民苦笑:“别,跟你没关,这个破队长,俺早就不想干哩,你倒救了俺。呵呵。”
二卒讨厌这种是非不分的氛围,以前不得不呆在队里,没办法,现在有了出路,就不愿意再呆下去了。过年时,二卒去姥姥家拜年,也给表舅拜了年。柳庆说年后还有工程,叫他去。二卒决定年后就去,玉镯也极力支持,谁知却没走成。
新民不干队长,正是冬闲。过了阳历年,各队开始准备春耕,他们队因为没有队长,一切都开动不了。老怪物、全善和石匠他们着急,去找新民,新民却跑岳家躲着去了。他们就找新军,把新军烦的够呛。
新军买了一盒烟,去找土生,敬上一支。
“还买上烟了?有啥喜事吧?”
“啥喜事呀,愁事。”
“咋?”
“人家别的小队都开始动手备耕了,可俺队还没队长哩,没人主事呀。”
“那赶紧选哪!还等啥呢?”
“这不是选不出来嘛!”
“谁让你们队不团结哩。你哥当得好好的,非不要他当了。”
“俺哥的确不中,干了一年,粮食也没多。”
“谁愿意当?”
“就是没人愿意当,才空到现在嘛。”
“你们队就没个合适的?”
“有。”
“谁?”
“二卒。”
“他?为啥?”
“他会干。”
“会干的多了,你也不差嘛。”
“他弟兄多,不选他个队长,他弟兄们要是闹事,谁弄得了他?”
这倒很现实。农村讲实力,个人能力是一方面,家庭家族规模更重要。土生思索,烟烧到手都没察觉。新军赶紧给他换了一支。
“选他,支部不会同意的。再说他要去内蒙,能干?你来当吧。”
“那人家不得骂俺跑官哪?不中!不中!”
“谁骂?谁骂就叫谁当。”
“第一个骂的肯定是老贼头,他当能中?”
新军说的是实情。土生太了解老贼头了,只有私利,毫无公德,让他当队长,他土生在全县都能成为反面典型,支书肯定做不成。土生不说话,只抽烟。新军又给他续上一支。
“支书,你看,俺不抽烟,还花两毛五买一盒,俺是真急呀!别管咋的,你得把俺队这个班子搭起来。马上就暖和了,活也出来了,不管打多打少,农活出来了就得干哪!”
土生想想:“支部不会不管的。这样吧,你回去给你队里的人再商量商量,啊?”
大生产队分小生产队,土生其实不愿意,纸面上权力一样,实际上还是缩水了。可上级定的,大伙儿愿意,土生也不好明着阻拦,就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