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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粮食分到各家,五婶忙了起来。她走进文渊家时,听见七兵嚷嚷:“爹,再做个粮茓子吧,大大的、满满的,让人随便来看家!”
五婶笑:“哟,老七着急娶媳妇呢?想娶个啥样的?不是狐精蛇精,嫂都给你寻去。”
七兵是八个弟兄中长得最帅的,经常有人拿他的相貌开玩笑,但西庄第一媒五婶开他玩笑,他还是闹个大红脸,急忙跑出去。
文渊迎上五婶:“他几个哥还孤着哩,哪儿轮得上他。他五嫂,坐!”
五婶坐下,小花给她倒水。
“他五嫂,你看俺家老四老五……”
五婶却打起了小花的主意:“小花说下没?”
秀秀笑:“俺问过她,不愿意哩。”
五婶也笑:“小孩子都这样,俺那会儿也不愿意哩,不还得嫁?”
“她不急,俺都是小儿,有个妮儿贴心哩。你看老四老五……”
“大哥,看你急得。咱能吃饱了,咱队的小儿抢手哩!俺这就回娘家探问,过几天给你信儿。”
“那麻烦你啦!年底分了红,俺好好谢谢你!”
“外道了不是?你家老二不挑头,咱队能吃饱?再饿下去,俺都没媒说哩!”
五嫂那张嘴,说得文渊和秀秀眉开眼笑。
现代婚姻是两个人基于感情的结合,双方家庭只是背景;包办婚姻是两个家庭基于利益的结合,夫妻只是结合点。家庭利益主要体现在经济上,在农村是分粮分红的多寡,在城市是工资福利的高低。粮食有了,本队的小儿畅销了许多,这是二卒事先没想到的。他从此明白,搞好经济,不仅能吃饱肚子,还有事先预想不到、也无法用钱物计算的附带好处,搞发展的劲头更大了。
那边,五婶给四象和五炮介绍对象,这边,三马跟子马的妻妹结了婚,俩连襟也走得越来越近。
三马结婚,最开心的是文渊。帅和二卒结婚那会儿,他是真犯愁,俩小儿结婚就快要他命了,他有几条命才能给那六个小儿娶上亲?把二卒打工的钱全扣了,他也不得已,不扣,二卒能早盖起房,可他就得跟那六个小儿走向绝望。人都有自私的一面,不损害别人就能满足自己,这是健康社会;不损害别人就不能满足自己,这是病态社会。健康社会不必违背良知,容易言行如一;病态社会只有违背良知才能生存或过得好些,很难言行如一。言行不一令人不舒服,就需要找借口骗自己,文化的主要功能就是提供这种借口。文渊随手就能拿来一个,俺是爹你是儿,俺的话你得听。再说俺也是为你兄弟,不是为俺自己,虽说俺经常偷吃个烧饼,但这是小节,无关大局。于是,肆意损害二卒利益的侵夺变得合情合理,文渊也不必总陷在自责里了。
现在好了,不用再扣谁的钱。不过,文渊也不打算跟二卒再提此事,毕竟有违良知,每每思及,还是不爽,文渊就想把它忘掉,好像这样它就不存在了。其实只要发生过,就不可能抹去。羊草事件中二卒那么愤怒,就因为爹在这两件事上都不守规矩,只是双方都意识不到而已。
这一潜意识冲突也影响着文渊对二卒当干部的判断。他一开始觉得自家翻身了,不觉起了占便宜的欲念。羊草事件把他这个欲念扑灭了,令他很难受,最生气时,他甚至觉得二卒当干部令自家更耻辱。文渊无法阻止二卒当干部,便又找借口,虽说占不到大便宜,家里有人当干部总是好的,有什么涉及公家的事,正经应该给办的,不用给人家说好话、送礼,很方便就办了。跟大多数中国人一样,文渊根本不会去想,为啥正经应该给办的事,非得说好话送礼才能办?中国人的脑子已经被训练得不敢也不会思考真问题,尤其那些涉及公平正义的基本规则。中国文化判断一个人能力的标准,不是创新力多少,而是破坏力高低,谁能突破规则,谁就有能力,能突破基本规则,比如指鹿为马,你就是皇上寡人领袖导师舵手大救星,是人世间最大的牛逼。突破规则的能力自何而来?只有一个,权力,任何权力,小权小突破,大权大突破,无限权力,无限突破。秦始皇一统宇内,再无敌手,便跟死神较劲。可惜,再牛逼的权力,也干不过这个终极敌手,只能彰显权力自身的狂妄。
文渊身子骨弱,别的队长催干活,他常借此偷懒。二卒催干活就难办了,真快干,连支烟都抽不完整,他不爽;若偷懒,人家肯定说他连自己的小儿都不支持,遭物议。他索性多请假,一来避免这种尴尬,二来做小买卖能挣点钱。别人对此肯定还会议论,他听不见,就当不存在了。
二卒心里急,总是催大家快干活,不少人都不适应。大锅饭吃惯了,既然收入有限,那就减少支出,才能增大收益,体力是社员最大的支出,谁能少干活,又不被抓住,谁被视为能人。这些道道二卒都懂,干活时特意盯防,有时甚至声色俱厉,好在他是真想让大家吃饱饭,而不是为了完成上级任务、拍领导马屁,他自己又带头干,大家虽然比过去累多了,也没什么怨言。
二卒总觉得自己是冤种,能当这个头,人家跟着自己干,这是冤种翻身,最重要,吃苦受累多付出,那就是次要的了。他管理严,但不羞辱人,因为那种滋味他尝得太多了。他不是没脾气,第一次你错了,他不发火,心平气和地跟你说理,第二次、第三次你又犯同样的错,他就急了,认为你不用心。没体力他不勉强你,没能力你去学,不用心他绝不原谅。二卒干得比谁都多,好像有个东西在后面追,若被追上,就会被吃掉,他只有拼命往前跑。
子马不这样当干部。虽然脑子不如二卒清亮,但他体力好,会干农活也肯干,方方面面都不差,唯一的缺点,不能忍受不服从。
这天下午给菜地间苗,干了好一会儿,怀涛娘才来。她跟几个队干部都很近,冲他们笑笑:“俺不是故意迟到。晌午等说媒的,她来晚了,俺就……”
新军冲她挥挥手:“干活吧。”
怀涛娘蹲下去干活。新军和二卒没再说啥,子马不干了:“来恁晚,工咋算?算你半天,别人不亏了?”
怀涛娘愣了会儿,起身:“那……那俺回去?媒人一来,好多家务都耽搁了。”
“想来就来,想回就回,那能中?”
“那……那你说咋办?”
“干到收工,但不能记工。”
“啊,白干哪?”
“你违反劳动纪律,不得处理?要不大伙都学你,还咋管理?”
怀涛娘急了,走到子马面前:“你小时候俺可没少顾着你,你当了干部,咋欺负俺?”
两家关系很好,怀涛娘很照顾子马子牛兄弟,完全没想到他会这样对自己。新军和二卒也没想到。其实,在子马的意识里,越是近的人,越要严格,这才能显出自己公正,只是他没想到怀涛娘的反应如此激烈,事态的发展就失控了。
子马怒了:“俺咋欺负你了?!啊?你不遵守劳动纪律还有理了?!”他随手一挥,将怀涛娘推倒在地。怀涛娘放声大哭。
社员们都很震惊,停下手里的活看着。
二卒也急了,上前推开子马:“干啥呀你?!”
“你说俺干啥?抓管理!只兴你抓,不兴俺抓呀?!”暴怒的子马要揍二卒,被新军他们硬给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