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4
县里的农贸市场熙熙攘攘,二卒仔细观察啥东西贵、啥季节下来的贵。不少人一边逛市场,一边啃一牙西瓜,而卖西瓜的只有两个摊子。
西庄零星种点西瓜,二卒也会种。种瓜的地头年不种小麦,留到明年春天种瓜,四月份种上,瓜下来就麦罢。二卒在西瓜摊前蹲下。
“老哥,别家都没,你咋有啊?”
摊主很警惕:“咋,想抢生意?”
二卒尴尬地笑笑,摊主的担心可以理解:“你瓜下得恁早,俺想知道咋回事。”
摊主更警惕了:“上学还得交学费,啥都不买,就想得到真传,你做梦娶媳妇哩。”
二卒笑笑:“在理哩!俺买……半个吧。”
那时卖瓜很少有整个买的,大家都没钱,二卒能买半个,也是下了决心的,他正想去看看怀涛,半个瓜也拿得出手。
摊主收了钱,神神秘秘地说:“俺油田上认识人,从南边运来的。”
这话就的真假就很难判断了,关键是,就算这是真话,如果不认识油田或者其他国营单位的人,不能免费使用国家的运输能力,你也没法学。
一个人在二卒身边蹲下,拍拍摊上的瓜:“这是早熟品种,那个是地膜育苗。”他指指另一个瓜摊。摊主白了那人一眼,但也没辙。
二卒惊喜:“你懂?哎,你不是俺公社的吗?”
“你是……咱见过吗?”
“见过!那年俺在公社影壁底下下棋,被你赶跑了!”
“哦,想起来了!你们两个小子,让毛主席当观众!哈哈!你叫啥来?哪村的?”
“俺叫二卒,西庄的。”
“我叫申昊,在乡里管农技。”
申昊现在是主抓农业的副镇长,也来考察市场。二卒是他见到的第一个考察市场的农民,说明二卒会运用智力,而非仅仅依靠经验,给他留下很好的印象。申昊给他介绍了早熟西瓜一个是早熟品种,一个是用地膜盖,还介绍他去开封郊区看看。二卒一高兴,也不去找怀涛了,跟申昊分享了半个瓜。
“我支持你搞地膜西瓜!有啥困难,就来镇上找我。”
有如此强力的支持,二卒转产了,后来果然得到申昊很多帮助。
二卒后来总结,自己没读过一天书,没一个同学,但恩师多,谁跟他拉拉,都能给他指条路儿。申昊是他认的第一个恩师。
二卒和玉镯开始种地膜西瓜。他们搞了三、四分地,用地膜盖上,打个眼,让苗钻出来,比不盖地膜长得快,瓜早下来二十天到一个月。
种瓜辛苦,卖瓜心苦。二卒屡次拒绝跟爹做小生意,就是发憷谈买卖,卖高卖低都撕脸,那滋味,挣多少钱也不好受。现在自己种的瓜,没人帮你卖,玉镯脸更小,还要在家做饭、照顾孩子,二卒硬着头皮自己去。
一大早,二卒用自行车把瓜驮到北岸集上,支起车子,在后座的瓜筐上摆块案板,再把一个西瓜切成两半,一半再切成数牙。早瓜少且贵,人们钱更少,都是买一、两牙解馋,最多买半个回家哄哄老人孩子,基本上没有买整瓜的。
都准备好了,二卒等候第一笔买卖。一个中年男人推着架子车过来,停在旁边,车上是蔬菜,二卒以为他在旁边摆摊,不料他一脚把二卒的车踹翻了!切好的瓜掉到地上,没切的瓜到处乱滚。
二卒呆了:“你、你干啥?”
“你也不打听打听,这地方是谁的!”
二卒这才明白,这地方是他的。集上无固定摊位,先到先占,但他比自己壮,显然不想说理。二卒四下看看,没见熟人,只好孤身应战。
“你叫俺挪,跟俺说呀,蹬俺瓜摊干啥?”摊位权属不明,不宜纠缠,二卒抓住对方显见的无理之举。
“就蹬,咋了?!”对方更是啥都不纠缠,直接比拼蛮力,他显然对此很有把握。
争吵声引得旁人看过来,却是冲着对方笑。二卒知道他们都认识,再争执下去,自己不仅无望获胜,还会招致更大的羞辱,只好收拾起瓜,愤愤然回家。
北岸集逢双,中原集逢单,第二天是中原集。一大早,二卒骑车把昨天没卖出去的瓜带到集上。他刚把自行车支上,昨天那个人也来了,还在他旁边摆菜摊!人类还脱离不了动物性,领地意识就是其一,政治上的爱国主义,体育里的主场客场,乡村中的村落械斗,都与此有关。在北岸,二卒是客场,在中原,他可是主场,他的第一反应是借主场之利,把昨天的客场之辱找补回来。可这样的反应太动物了,二卒要寻找新的可能性。
他琢磨了一会儿,走过去拍拍对方:“还认得俺不?”
对方一愣:“不认得。”
“昨天你把俺瓜摊蹬了,今天就不认了?”
对方很不自然:“真的不认哩。”不能获胜,装糊涂、哪怕自认记忆比鱼还短,是比认输更好的结局。
二卒看看四周,村里好多人也在摆摊,而且注意到自己,只要动手,必胜无疑。
新军就觉出不对:“二卒,咋咧?”二卒没啥异常,但那人很紧张。遇到危险,动物的本能反应只有战斗和逃避,若凭本能做反应,别人一眼看出你是敌是友,若用脑子选择,不紧张才怪。
“没啥,见到个老朋友。”二卒轻描淡写地回了句。
新军狐疑地看看那人,从表情看,不可能是朋友,更谈不上老。不过二卒没吭,新军也不好说啥,接着忙自己的,只是用半只眼睛留意这边。
二卒盯着对方,对方的表情越发不自然起来,显然,他的危险意识越来越强了。
“北岸的吧?昨天在你们集,今天在俺集,俺喊一声,肯定很多人揍你。信不?”二卒把对方意识到的危险用语言清晰化。
赤裸裸的威胁!对方想说点什么化解一下,起码延缓一下,争取脱身的时间,但二卒先开口,没让他说出来。
“昨天的事,只有咱俩知道,你说不认俺,咱就拉倒。你卖你的菜,俺卖俺的瓜。”二卒说完真的去忙自己的了,再不理对方。
这太出他的意外了!不战斗——攻击对方,也不逃避——否认昨天发生的羞辱,这叫啥方法?中年男人想想,走到二卒身边。
“你就是二卒?”
“咋?”
“早听说西庄有个二卒,很清亮!”
二卒笑笑。
“俺叫建国。你哥是叫帅吧?”
“啊。”
“俺跟他是战友哩!”
原来,建国当年跟帅一起当兵,分在一个部队,最后也一起灰溜溜地复员回家,没有工作,土地承包以后,啥挣钱干啥。二卒剩下的一点不快全消失了。
“昨天是个误会,对不起啊!来,抽颗烟!”
“俺不会。”
建国继续敬。
“建国哥,俺真不会。”
“二卒,俺服了!你咋恁清亮呢?”
二卒笑:“其实想一想,道理很简单。俺不可能只在中原集上卖瓜,你也不可能只在北岸卖菜。俺打你一回,你肯定要打回来,打来打去,你不敢来中原,俺不敢去北岸,有啥意思?咱有集就得赶,找朋友还找不着哩。”
“太对了!俺咋没想到呢?”
所谓人类智慧,就是超越动物的本能反应。遇到攻击,除了战斗和逃避,能否找到第三种选择,正是人类智慧的反映。二卒这个就是第三种,不用攻击回击攻击,也不用逃避委屈自己助长对方,而是借对情势的控制能力,让对方意识到自身的错误,一起寻找新的共处方式。这是独属于人类的方法。这种方法建国没想到,二卒以前也没想到,这次是急中生智想出来的。二卒的表述更民间,“只要肯吃亏,就有人帮你忙。”这哪里是吃亏,分明是合作共赢——打那儿起,建国每次都在北岸集给二卒占地方,二卒也在中原集给他占地方。
人类之所以要发展出不同于动物本能的智慧,是因为人类的任务与动物不同。动物要生存,只能借助本能力量占有资源,资源占有的多寡,等同于生存质量的高低。人类生存虽然也是这个原理,但所用的方法丰富多了。建国和二卒争夺摊位,相当于争夺资源,但决定买卖好坏的,除了摊位,还有其他,比如做生意的态度和在其他集市的摊位。好斗之人,对待买主也容易好斗,斗来斗去,做买卖的真目标便被遗忘,拥有理性能力的人最后却混得连动物都不如。在追求智慧上,有权者负有更大的责任。二卒在北岸集无可奈何,因为建国控制着情势,二卒即使有再好的主意,建国不采纳,完全等于空。到了中原集,二卒能控制情势了,他的新方法才有实验实施的可能。释迦牟尼追求大智慧,因为他曾拥有至高权力,知道权力不能解决人生之苦这类根本问题,才发愿追求大智慧。耶稣和穆圣出身卑微,不知道权力的局限性,才要信众组建天国。中国历代掌权者就更愚蠢了,权力大多被他们用于满足个人的动物欲望,基本上没用来增进人类智慧。
二卒处理冤种和光棍的问题,也是基于这个思路,没能力、当冤种,你改变不了啥,有了能力,才有了选择,你可以当光棍,也可以选择不当。当不当光棍的动力,都源自过去受到的伤害,有的人以为只有以牙还牙才能泄愤,便当了光棍,二卒以为泄愤无意义,便选择拒当光棍,还发誓要消灭冤种和光棍的关系模式。或许,正因为没读过那些洗脑的书,他才能生出这样的智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