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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镇魂印暴露

与此同时,唐宋简要的书房中,郑铁看着简要给他的资料,再次核对道:“市诞生纸档案局就这六名辨魂师?”

“这是目前能查到的全部资料,不排除存在隐瞒身份的辨魂师的可能。”万千挠了挠耳朵,吹了一下指甲壳。

简要瞪了他一眼,直到后者端正了坐姿,才继续道:“少爷人完全离开档案局前,每一秒都不能放松。每一种可能发生的意外,都要研究出预案,确保万无一失。”

郑铁点点头:“我已经选好了十个人。两名擅长电子监控和跟踪的特级,两名记忆重建师,六个远程控制类异级,他们每个人都能同时操控三人以上的言行举止。目前根据行进路线做出了十六个方案,模拟预演了五十二次,成功率百分之九十七。剩下的百分之三也研究出了补救方案。现在只求不会发生预料之外的事情。不过真遇到了,也只能灵活应对了。”

一直靠在墙上默默听着的方廖,终于忍不住发问:“我说——老板真的不是纸人吗?”

郑铁闻言也从资料上抬起头望向简要,毫不掩饰自己的兴趣。方御则是掩饰地笑了笑,仿佛有些不好意思。镜坐的位置最偏远,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有耳朵微微动了动。

简要瞥了方廖一眼:“是纸人如何,是原人又如何?”

“我只是有些好奇。”方廖耸耸肩,眼角余光见方御冲他打眼色,改口道,“我只是觉得,重简方略在对纸人的态度上,嗯——还有刚刚简先生你说的,他的魂力波动辨魂师看不见,这搁谁听了都会有所怀疑吧。”

简要环顾了周围几名纸人的表情,这次真的皱起了眉头。

重简方略建立的初衷是为了保护简墨,并协助他完成要做的事情,并非为了谁的公平和正义。可重简方略自建立后,大部分资源和时间都用在追踪复刻纸人的幕后黑手和搜罗其罪证上。处理简墨个人事务,只占了很少一部分。这导致组织成员们隐隐有把这个私人性质的组织,视作纸人保护组织的倾向。

“少爷是原人,重简方略是他手里的盾和剑。”简要果断掐掉这个苗头,“纸人之所以在这里不受到任何歧视地工作,享受合法权益,是因为这是少爷所希望看到的。重简方略欢迎与少爷志同道合的人加入,但这并不代表它的本质会发生任何变化。”

“如果有人本末倒置,将为纸人谋利凌驾于少爷的利益之上,重简方略是坚决剔除的——就算少爷不介意,也绝对不允许!”

简要不容置疑的语气让众人心中一凛。

尽管老板是简墨,但在座的重简方略核心成员都知道,简墨很少直接对组织发号施令。无论是起初的组织搭建、人才招揽,还是后来的战略策划、任务管理,绝大多数都是执行官简要一手操持。在重简方略中,简要的话语权绝对高于简墨。

可这个随时可以架空老板的执行官,在意见与之相反的时候,却无一例外地选择遵从老板的决策——除非事涉简墨的人身安全。因此重简方略的高层成员中,也无人敢小觑这位无论是智商、情商还是武力值,都低于他们平均值的老板。

“你强调这些其实没什么意义。”会议结束后,书房里只剩下万千和简要,“老头子若是看见纸人遇事,会做什么选择你还不清楚。从实际结果看,恐怕没人分得清重简方略是老头子的私人武装,还是纸人的什么组织。”

“我知道,眼下看着是没什么区别。但万一有一天,他的利益和纸人的利益,或者其他任何人的利益发生了冲突,”简要坚定且强硬,“我必须保证,重简方略一定会站在他那一边。”

和造纸管理局很不一样,诞生纸档案局完全没有国家机关惯有的庄重肃穆之感,相反处处体现出文人式的雅致清幽。建筑风格仿旧纪元的苏州园林,占地面积极大。园林的外围是一条人造河流。简墨远远便见到从外墙镂空窗户中旁逸斜出的美丽花枝。

接待他们的是一名五十岁左右戴着眼镜的啤酒肚男子,一见到他们便威严十足地警告:不许乱跑,不许掉队,不许乱动东西,有任何疑问等参观结束再问。理由是保存诞生纸的环境必须维持有序和安静。

对于啤酒肚的装腔作势,简墨心里颇不以为然。没想到对方居然专门走过来,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刚刚说的你听到没有?!”

简墨差点以为啤酒肚就是辨魂师,心里猛地紧张起来。但观察了一阵,见对方的眼神中只有不悦和厌烦,他才放下心来。

不知道是诞生纸档案局能参观的地方本就不多,还是啤酒肚根本无心讲解,他们一行人走马观花地参观了负责新增诞生纸登录的信息组,负责诞生纸日常保管和私人保管权审批的管理组。最后被啤酒肚告知,在以上参观过程中与他们擦身而过的身穿藏青色制服的工作人员,都属于预防居心叵测者的安全组。

“诞生纸存放在哪里呢?”薛晓峰忍不住问。参观行程被宣告结束了,他们却连一张造生诞生纸都没有见到。

“存储诞生纸的地方怎么可能对外开放?”啤酒肚不屑道,他低头瞟了一眼手表,“还有两小时结束参观,你们现在去湖边的听波馆休息。那里茶饮点心都有,足够你们消磨到中午了。”

不说简墨,其他同学对这次参观也感到无聊。不过听波馆的茶点级别并不比造纸管理局食堂的差,大多数同学内心的那点不满很快就消失了。

薛晓峰被几名同学围着在另一个角落,热烈地讨论今年秋游到底去哪儿。简墨只好一个人坐到湖边的那张桌子上。没有必要的事务,他一向不知如何与人攀谈。从前薛晓峰在他身边,同学们自动聚拢过来说话,简墨自然而然少不了与其他人交流几句,所以并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妥。但这段时间,他与薛晓峰的对话统共加起来还不到二十句。而没有后者的转圜,他与陈元好似一句话都没说上,更不用说班上其他同学。

我的交际困难症原来已经到了这个程度,简墨自嘲道。那日之后,他是有些后悔把报告写得太敷衍,以至于莫名生出是非。可明明什么都没做,偏偏落了个目中无人的罪名,简墨内心也是有些怨气。关键是,这事他还没法解释。因为一旦解释,倒显得他欲盖弥彰了。

简墨正觉心烦意乱,听见身边有人道:“同学,你要的红茶。”

“谢谢。”简墨接过茶杯的同时不经意扫过身边的男服务员。

这名男服务员皮肤白皙,眉眼带笑,但拿着茶盘的左手却有些女气地翘着小拇指。简墨莫名觉得有些眼熟,又认真看了一遍,心口一跳,立刻收束了魂力波动,一颗状似冰凌花的黄色魂晶赫然悬浮在他身边。

为什么生花阁的侍者金平会在这里?简墨还来不及理清思路,便感到一阵恍惚,男服务员的声音似乎从很空旷很远的地方传来:“同学,还需要别的什么吗?”

简墨刚生出的警惕感莫名烟消云散,整个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和惬意。刚刚还困扰着他的问题一瞬间变得无足轻重,思维好像失去动力的汽车,越走越慢,最后懒洋洋地停了下来。

“没有了。”简墨握着茶杯,转过身去欣赏湖水。至于这湖水到底有什么好欣赏的,他不知道,也懒得去想。

与此同时,诞生纸档案局入口处的小院里,审核员接过最后一支参观队伍的参观表,一一核对后,望了眼坐在一边的干瘦老头。后者闭着眼睛点了一下头,审核员方才挥手放行。

等到所有人入场,干瘦老头才踱进另一道门,在老梧桐树下的古藤椅上躺下,从小几上拿起一盏清茶,慢慢地品起来。

十分钟后,小几上的手机振动起来。

老头把屏幕举到远一点的地方,看清接通键后按下,慢悠悠地说:“小丁啊,你说的那个男生我看过了。魂力波动是个白色小球——虽然不能和你比,但做个魂笔制造师,也足够了。”

而距离此处两公里外的马路上,一辆银白色豪华轿车里,深褐色头发的男子兴奋地说:“微生,才几个月不见,你变得帅气多了。果然还是‘一方水泥养一方人’啊!”

李微生顶了顶眼镜,认真地纠正:“约翰,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水和土在一起不就是水泥吗?”约翰打着哈哈,“你们泛亚人不是应该夸奖我‘其实你已经说得很好了’?”

李微生瞥了他一眼:“我五岁就去欧盟了。”

“可你现在已经回来了。”约翰眨着眼睛打趣说,“去年你还专门打印了一张年历贴在墙上,专门拿来标记回国的日子。现在在家里很开心吧!”

“是啊。”李微生笑了笑,转头看向窗外。至少他现在不会成为父亲的软肋,也不会对害自己从小漂泊在外的人鞭长莫及了。

这时白墙灰瓦从视野里掠过,他随口道:“诞生纸档案局总局就在附近,你想不想去看看?”

在李微生的车驶入停车场的时候,市档案局局长便得知了他的到来,立刻前来迎接:“今天参观人员很多,场面有点乱,希望您不要介意。”

“不妨事,没有提前通知是我的失误。”李微生微微一笑,“我朋友第一次来京华,您找人带我们随便转转就可以了。”

市档案局局长正欲回答,突然一名藏青制服急匆匆跑了进来:“局长,档案室那边——”

郑铁站在屏幕前,全神贯注盯着简墨和他周围的动静。眼前这一百三十多块小屏幕和三个大屏幕,是诞生纸档案局里所有监控内容的同步转播。每当简墨走过一个摄像头的时候,身影就被他身边的一名年轻人切换到大屏幕上。

观察了两小时,郑铁有些疑惑老板的运气什么时候这么好了。除了入门处那个瘦老头,其他五个辨魂师愣是一个都没遇上。负责老板队伍的接待员好像天生跟辨魂师相斥,老板有三次差点撞上了辨魂师,却都被他提前一步领着离开了。

这个人该不会……算了,先等老板出来再查吧。郑铁扫了一眼身边的几名纸人。这群家伙麻利的行动总算对得起这段时间反复的预演:当老板队伍过审的时候,瘦老头便“被迫”保持缄默。等队伍进去了,瘦老头再“借故”去了趟洗手间,被早候在那里的记忆重建师重塑了这段记忆。

“郑组长,情况有些不对,您过来看看。”他正估算着离去路上简墨可能遇到的危险,却听见身边的年轻人惊叫了起来。

“被发现了?”翘着小拇指的男服务员此刻一身藏青色制服,望着一下子蹿得满天乱飞的档案盒,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另一名穿着藏青色制服的中年男子,对满室叫嚣的警报似乎一无所察,只是面露痴痴的笑容,仿佛回忆起什么惬意的事情。

“看来是白来一趟了。”男服务员凝眉想了想,脸和身体如冰雪消融一般化去,最后变成一个黑眸的京华大学学子。这名学子的左眉眉尾有一道细微的破口。

他就这么施施然走了出去。

“班长,要走了。”简墨猛地一抖,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回头一看,一个同班女生缩回了手,不好意思地看着自己。不远的薛晓峰见他回过神,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谢谢,我知道了。”简墨向女生道谢,起身时疑惑地看了一眼手机——时间过得这么快?

啤酒肚站在听波亭外,满脸不耐烦地冲他高声催促:“快点,就你最磨蹭!”

大概是急于结束接待的工作,这名态度恶劣的接待员不过十分钟就把他们带到停车场,盯着他们一个个上车。

最后一个轮到他,啤酒肚傲慢地抬了抬下巴:“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在这里见到你。”

简墨看着他泛着油光的大圆脸,心中一动,魂力波动收束起来。一片灿烂到耀眼的细碎金色晶体,仿佛一把金沙投向夜空,银河系的旋涡般,一转身展开数条旋臂,均匀地分布在幽暗的星海中。明明没有光,但让人觉得就是在闪闪发光,明明没有变化,却给人即将要旋转的错觉。

万千怎么会在这里?简墨看着二儿子故作姿态,内心哭笑不得。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啤酒肚一会儿急不可待地赶行程,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突然改变行进路线。

正想着今天总算顺利过关了,不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不等简墨反应过来,一群藏青色制服便将他团团包围在中间,连同万千一起。

已经上车的薛晓峰见状想要从车上下来,两名藏青色制服却堵在车门处:“待车里别动!”

万千反应敏捷,“一脸愕然”地看着他的“同事”:“发生什么事了?”

简墨考虑过很多次魂力波动暴露后的情形,失去镇魂印虽然可能引来六街的杀手,带来难以估测的风险和麻烦,但总不至于让他立刻毙命。可万千是纸人,本不该出现在这里,若被档案局的人认定居心叵测,说不定会被对方当场狙杀。

若实在糊弄不过去……简墨一边做最坏的打算,一边观察着眼前的形势:一个略眼熟的人影从藏青色制服的包围后走出,身边还跟着一个欧裔青年。

上次还一脸友好的李家大公子此时警惕地打量了他一眼,向欧裔青年问道:“怎么样?”

“他——”欧裔青年盯着简墨身边,拧起眉头,似乎有些拿捏不准。简墨一见他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欧裔辨魂师?!重简方略的人怕是来不及做好准备了。

李微生没有马上得到回答,又问身边另一名女辨魂师:“你看得如何?”

“这个学生——”女辨魂师迟疑了一下方道,“是原人。”

见重简方略的人正在努力救场,简墨心里稍稍安定了点。现在只看跟着李微生一同出现的欧裔接下来会如何表现。这人目前尚未给出明确回答,说明还没有完全被控制。简墨的手指忍不住微微握紧,脑子里胡乱地想:万千自己逃离应该没问题,就怕因我在这儿,顾虑重重。

两个人言辞之间的不确定,让李微生产生了一丝怀疑,再度向欧裔青年确认:“约翰,你是不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个男生——”被唤作约翰的欧裔青年,目光从简墨身上收回,正欲说什么的时候,目光经过啤酒肚,眼睛微微睁大。

简墨一直在提防这个时刻,呼吸骤然屏住。

“这个男生是原人,没问题。”约翰转头对李微生笑着解释,“他的魂力波动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我简直怀疑是那个人改头换面跑到这里来了。”

重简方略的人成功了,简墨心里微微舒了一口气。

李微生看他的眼神果然没有那么紧张了,但面色越发阴沉了:“还是让那个家伙逃了。”

“这个男生没问题。”约翰指着万千道,“但这个是纸人。”

事态莫名急转直下。所有人瞬间摆出防御姿态,李微生的眼神仿佛已经说出“击杀”二字。简墨心里一急,跨一步挡在万千面前:“他是我的保镖。”

万千本来正要行动,听见简墨这么一喊,当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你说什么?”李微生被这句意想不到的话打断思路,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万千的表情,错愕地瞪着简墨,“保镖!你到诞生纸档案局带保镖做什么?”

“因为,”简墨急中生智,“我怀疑丁之重没死。为了防止他暗中报复,所以一直保镖不离身。但档案局禁止纸人进入,我只好让他伪装成工作人员。”

这个理由勉强能说得过去,但李微生不信:“伪装成工作人员就可以混进来,你当档案局的辨魂师都是吃干饭的吗?”

“还有其他异级配合,混淆视线。”简墨脸上满是被捉包的心虚惶然,内心其实也同样忐忑:该死的,那个欧裔到底是被控制住了还是没有?如果被控制住了,为什么会爆出万千来?这人到底什么来路?

“你怎么确定他是你保镖,不是其他异级易容?”李微生追问。

“不可能。他一直都在我视线内,而且我们用的是手势暗号,外人不可能知道。”这话倒是真的,简墨从老旧阅读器里学到的一套暗号,重简方略的核心人员都知道。

李微生半信半疑,现场检验一番后发现属实,原本的怀疑化作了十二分的恼怒。

“谢首,你胆子真是不小!你知道指使纸人非法进入三大局是什么罪名吗?”他向周围档案局属员命令道,“抓起来!送纸人管理局!”

“四叔,你学院有些学生可真是嚣张。”李微生欣赏着书房墙上的一幅新字,“我进三大局都不敢招呼不打就带人,尤其是带纸人。他居然让人里应外合,把自己的保镖混进去了。”

李铭端详了纸上的两个大字几秒,将毛笔搁在一边,拿起小章用了印。“里根家的继承人到了?”

“嗯,约翰会待到最后一百名选手产生再离开。”李微生走到书桌前,“四叔的字,我真是这辈子都赶不上。”

“那是你没有静心练。”李铭不客气道,“在欧盟这些年几天才练一张字?你的书法还是我启蒙的,现在出去可别说是我教的。”

李微生尴尬地摸摸头,然后试探道:“谢首的话,您觉得怎么处理好?”

李铭拿起青花瓷杯,瞥了这个聪明伶俐的侄子一眼:“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李微生告辞后,书房盆景的阴影突然开始扭动,然后慢慢立了起来,形成一个中等身高的男性人影。

影子纸人仿佛站军姿一样立在李铭面前。他的体格谈不上高大壮硕,但四肢修长匀称,肌肉线条流畅,明显受过严苛的军事训练。五官则属于丢到人群里就再也找不出来的那种,但若被那双小而专注的眼眸扫过,普通人也会忍不住心惊肉跳。

李铭放下杯子,叹了一口气:“学生们一个两个都求到跟前了,我这个做院长的不闻不问也不好。随行,你跑一趟,去看看情况。拜高踩低的人太多,别让他们过分了。这小家伙也是——该受点教训!”

人影对着李铭点点头,然后重新跳回阴影,从门缝中滑了出去。

“先是随便糊弄参观报告,后是带着保镖逛诞生纸档案局,被抓起来也是活该!”薛晓峰恨恨地数落了一阵子,埋头开始写作业。写到一半,他又忍不住抱怨:“我看他最近飘得都快忘了自己叫什么了!”

陈元停下手,对薛晓峰说:“虽是触犯了法规,但他毕竟一无恶意,二未造成严重后果,最多关几天就放出来了。你也别太担心。”

薛晓峰表情猛地僵硬了一下:“谁担心他了!我才不担心他呢。”

是吗?那个跑完系主任办公室又跑院长办公室的家伙不知道是谁!陈元并不想做无谓的争辩,把注意力重新转回自己的电脑屏幕。

606寝室安静了几秒后,薛晓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确定,他只是关几天就能放出来?”

陈元索性关了电脑,拉过毯子蒙头睡觉。

“危害国家安全罪,视情节严重性,拘留七日起,重的终身监禁甚至死刑。”万千眼巴巴地望着铁栏杆外空荡荡的走廊,绝望地叹了一口气,“老头子,你反应那么快做什么?”

“那种情况下还有别的办法吗?”简墨抱歉又无奈地说。

“以他的智商能想到什么好办法?”一个熟悉的揶揄声自两人身后响起。简墨惊喜地回头一看。狭小的拘留室里,一张明显不属于这里的小木桌上摆着令人食指大动的三菜一汤,简要笑眯眯地站在旁边。

“还是老大善解人意。”万千眼睛亮起,一扫脸上的沮丧,“都晚上十点了,连个馒头也不给。小气鬼!”

“你们俩是李微生亲口下令抓的人,更别提还当着他的面打了档案局的脸,指望谁待见你们呢?”简要打掉万千伸向鸡腿的手,把一条干净的热毛巾扔给他,然后把另一条递给简墨,“他们有没有为难你们?”

“换着人问了两回话,别的倒没有。”简墨接过毛巾,犹豫了一下,“我当时是不是不该那么说?”

“如果老头子你的反应晚一秒,我就把你当人质挟持出去。”万千抓着油滋滋的鸡腿,“既撇清了你我的关系,我又能脱身。结果呢——”

简墨呆了呆,垂头丧气地坐到小桌边,食不知味地扒饭。

见造父心情低沉,简要与万千对视一眼,笑道:“其实你的做法也并非一无是处。档案局的异级安保在场的不少,万千即便‘劫持’了你,未必能毫发无伤地脱身。”

“行了,你就别安慰我了。”简墨放下筷子,“蠢归蠢,我还没那么脆弱。”

“先忍耐几天,我会尽快走完流程,把你们接出来。”简要笑了笑,“需要什么,我——”

他突然停了下来,目光警惕地向外看了看。

“有人来了,我走了。”简要向简墨点了点自己的脸,然后连同那张小桌一起消失在房间里。

简墨从嘴角摸下一颗米饭,赶紧放进嘴里嚼了。

几秒后,一个看守员走了过来,身后还带着一人——竟是今天与李微生一道的那个欧裔。

欧裔青年向看守员眨眨眼,后者心领神会地离开了。

“谢先生,您好,我是约翰·里根。”欧裔青年主动将手伸进栏杆里,态度带点小小的讨好,“这次来泛亚,主要是处理一些欧亚交流赛的事,顺便见识一下这里的风土人情。”

简墨一言不发地盯着这只来意不明的手,后者只好讪讪地收了回去。

“首先解释一下,我今天真不是针对您。不然我也不会向微生隐瞒——”约翰用口型比了三个字。见简墨瞬间变了脸色,他赶紧解释:“我没有威胁您的意思!”

“那你来这一趟是想做什么?”万千皮笑肉不笑地摸了摸下巴,“既是李微生的朋友,为何要向他隐瞒?”

“我这不是怕您身边这位一时冲动把他宰了吗?”约翰不好意思地瞅向简墨。

简墨有些莫名其妙:“怕我……杀了李微生?”

约翰赶紧点点头。

为什么不是怕万千宰了李微生?那么多安全员在附近,他一个原人能把李微生怎么样?——不,简墨脑中一道光闪过。如果他决意要杀李微生,确实当时在场的谁都拦不住。可是,这个欧裔是怎么知道的?

“您放心,我绝对一个字都不会泄露。”约翰仿佛看出他内心的想法,忙不迭地保证道,“我偷偷来这么一趟,就是想来道个歉。我当时真不知道这位先生是您的人,我想着既然都是易容——”

他把档案室警报被触发的事情向简墨解释了一遍:“我本怀疑那名纸人想跟您混出去——被一个居心叵测的家伙跟着也不安全,您说是吧?”

这番解释让简墨联想起在听波亭见到的那枚黄色魂晶,还有那莫名发呆的两小时,心道:这个生花阁侍者果然有问题。不,或许他也根本不是什么生花阁侍者。

万千对约翰笑得极不友好:“那人既打算利用我老板这张脸引开追兵,又怎么会一路跟着他?就算那人后来情势所逼,只能跟着我老板离开。你就不怕被戳穿身份后,那人一怒之下将我老板宰了。当然,你可能觉得宰了更好,这样对你和李微生就没有威胁。”

“不,不,我当时没想那么多!档案局那么多安全员在场,一定能保护好您老板的!”约翰竭力解释,只是声音越来越小,似乎真被万千戳中心思。

等约翰离开后,万千对简墨道:“怕你当场杀人所以对李微生隐瞒,这勉强说得过去。可如今你都被关起来了,他为何还不告诉李微生——这家伙怕不是也在打自己的小算盘!”

简墨回想今天乱糟糟的经历,觉得很是疲倦。他打了个哈欠,往狭窄的小床上一躺,就闭上了眼睛。或许因为太过困顿,他没发现,自己床脚的影子向床底缩了缩。

二十分钟后,影子纸人回到了李铭的办公室。

“约翰·里根说的真是这三个字?”李铭有生以来第二次这般小心谨慎地确认一件事。第一次是在十九年前,他大哥的噩耗传来那次。

“从口型看,十有八九。”影子纸人简明地回答。

李铭有些坐不住,站起来在书房里来回走了好几回,猛然站定:“随行,这件事你马上去办……一刻都不要耽误。记住,不能让其他人察觉。”

“是的,院长。”影子纸人回答道。

“等等。拘禁所那边找人照顾好他。他那个管家无论是送吃送喝还是别的什么,只要不被其他人发现,也不要拦。”李铭赶忙又补充。

影子纸人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向身后的墙上一靠,化作一道人形黑影,从阳台消失了。

李铭一个人在原地站了好几秒,才控制住自己的手不再颤抖。他似乎想起什么,快步走到书架边,从上面取下一本相册,翻到其中一页,上面是五个男人。穿着喜庆红色唐装的老父亲坐在中间,亲密地围绕在旁的是四兄弟:大哥高大沉稳,二哥踏实谨慎,三哥精明细致,小弟机灵天真。照片上无论老少,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李铭拂过这张旧照片,手指在大哥脸上停了下来,端详了半晌:“快二十年了。这一次……该不会又搞错了吧?”

岛立区破旧小酒吧的厨房里,平靖坐在一张矮小椅子上问:“……事情就是这样。白先生,您有什么办法能试探出这套流转码吗?”

被称为白先生的中年男子摘下爵士帽,递给一边的少年。少年左耳处有两处烧伤,头发也像是刚长出来的。

“你打听到的流转码并不是一串简单的数字,或者单纯一个公式,它是一整套加密算法。”中年男子向少年递了个眼神。少年立刻从背包里掏出纸笔递给他。

平靖略微欣喜:“原来您已经探查到了!”

“查到的不多。”中年男子把纸按在厨房里那张小折叠桌上,画了五个方块,一一标上数字。他右手虎口有一处浅白的斜十字疤痕,像是很久前的旧伤。“我们假设,全泛亚只有五家档案局,每个档案室存放100张诞生纸,每个诞生纸都有一个初始存放地址,五家档案局一共有500个地址。”

“用A算式计算一号档案局的100张诞生纸第二天的存放地址,它们的新地址可能属于五家档案局中任意一家。二号档案局的100张诞生纸则通过B算式计算,在剩下的400个位置中获得新地址。以此类推,将500张诞生纸的地址计算出来,然后在凌晨进行调换。”

“这有什么难的!”站在门口的红发尖青年抱着手臂,斜着眼睛瞧着示意图,“只要知道公式是多少不就好办了。”

白先生像是老教师在授课时遇到刺头学生一样,饱含深意地笑了起来:“如果只到这一步,当然不难。但到第二天,五个档案室的诞生纸又会以此类推,算出第三天500张诞生纸的位置。如果一张诞生纸存放了一年,那么它的位置就需要计算365次才能获取——并且是在有初始地址的情况下。”

红发尖青年又要开口,结果被身边的年轻女子拉了一下。

中年男子不以为意:“当然,在有电脑的情况下,算出来也不是难事。问题的关键在于,你们知道泛亚现在有多少家诞生纸档案局?”

红发尖青年这回只是瞪大眼睛,不发一言。

众所周知,泛亚如今诞生纸档案局超过两万家。如果每家都有一个算式,也就有两万多个算式。当然,单纯只须计算的话,这也不是办不到。但即便是有异能帮助,在场也没有一个人能够保证,在不惊动诞生纸档案局的前提下同时拿到两万个算式。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算出来?”平靖沉默了几秒,又问。

中年男子叹了一口气:“几乎不可能。”

“那就是说还有办法了?”平靖不放弃地追问,“哪怕有一线希望,我们也要试一试。”

中年男子也不再多劝,干脆直白地给出答案:“你可以在新登记的诞生纸上留下异能标记,然后通过追踪它的地址变化来倒推算式。”

红发尖青年眼睛一亮,但这回他识趣地没有先多嘴。

平靖十分冷静:“需要标记多少诞生纸?多长时间能够推出算式?”

中年男子摇了摇头:“这两个问题我都无法给你答案。我只能告诉你,标记越多,时间越长,推算出的可能性越大。”

平靖点点头:“我知道了。”

“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么多了。”中年男子站了起来,“阿文,这段时间就烦你好好磨炼一下。”

“我会尽力的。”平靖拍拍表情尚有些局促的少年,语气温和地说,“和我一起去送送白先生吧。”

简墨盘腿坐在狭窄的单人床上,握着《造纸工具专利法》,看一眼目录,然后开始凭记忆在本子上默写一章内容梗概。

他才写完小半章内容,万千便打断了:“有人来了。”接着书、笔都消失不见了。

十几秒后,一名看守员打开门锁:“你们可以回家了。”

简墨走出了纸人管理所的大门,简要正在外面等他们。问过两人是否安好后,他笑道:“您两位室友也等了好半天了。”

台阶下的花坛旁,薛晓峰和陈元正望着他这个方向。

简墨心里一热,跑了过去。在两人四只眼睛的注视下,他尴尬地抓了抓头发:“我没事了。里面虽有些无聊,但其他也还好。我……收拾一下,就回学校了。”

陈元没有说话。薛晓峰却仍旧没好气,道:“我管你在里面无聊不无聊。我只知道其他班都已经秋游回来了,就我们班去哪儿都还没定下来,也不知道你这个班长怎么当的。”

简墨一路心情都不错,直到看见唐宋大门紧闭,还挂上了“停业整顿”的牌子。平常这个时候,唐宋里都是坐满了食客,此时却空荡荡,一片冷清。

“食品安全监管局来人转了一圈,说卫生不达标,要停业整顿一个月。”简要轻描淡写地说,“其实我本来也计划过段时间重新装修,不过是提前了。”

学生背景简单,因此学校里几乎无人知道唐宋是简墨名下产业。但在有心人那里,查到这些再容易不过了。简墨经常在唐宋用餐,简要会让它卫生不达标,这也只有哄哄外人。

简墨整理一下情绪,推开门走进去:“首家纸源那边有没有影响?”

“首家那边尚好。”简要安慰道,“这次的事情正好给我们提了个醒,明面上的产业随时会受外界原因影响。少爷将来要面对的敌人必定背景深厚,这种影响会更严重。从现在起,我会将产业重心转向地下。不过,这样就需要——”

“需要什么?”简墨问。

简要犹豫了一下,打开书房的门:“等我考虑好了再跟少爷提。”

“考虑什么,不就是要老头子再写一个纸人吗?”万千不知何时回了唐宋,从简要身边走过,往沙发上一躺,“老大明面上管着唐宋、首家,暗地里还有重简方略、第二造纸,日常还要忙老头子个人的事情,早就分身乏术了。”

“真的吗?”简墨望着简要。

简要面无表情瞟了万千一眼,然后道:“是的。我觉得您是该考虑再写造一个纸人。”

躺下去的万千又直直地坐了起来,叫道:“我就一个要求,必须是个妹妹。我和老大早就相看两厌了。”

吃过午饭后,简墨回到了学校。

一走进教室,他明显感到整个空气都安静了,投来的目光不再是从前的微笑和欢迎,而是尴尬和回避。

“谢首……出来了?”简墨听后排一个女生问,“我以为要关几年呢!”

“看在院长的面子上吧。”一个男生说。

“他怎么想的?造纸系学生都不敢这么嚣张。”女生小声愤愤道,“是不是觉得跟李微生说了两句话就要被重用了……结果李微生亲口下令把他关进去了。”

“好不容易以为我们系有块能立得起来的招牌,没想到……唉,这几天可是被造纸系奚落得都不想出门了。”男生失望地叹道。

“能有什么办法,谁叫人家有这个能耐折腾呢?”女生酸溜溜地道,“人家去诞生纸档案局都要纸人保镖,和我们这些没钱没势的小人物怎么能一样?”

这堂课是造纸材料与设计系的大课。虽然说话的并非同班同学,但简墨也能隐隐感受到他们的尴尬。

课程结束后,薛晓峰站起来喊道:“4903班的留二十分钟开班会,我们把秋游的事定一下。”

教室里很快只剩简墨班的同学了。大家习惯性地收拾书包坐到一起。

以前薛晓峰不在,大家集体活动都是向简墨靠拢,有时还开玩笑比谁能抢到副班长的“御用”座位。

今天大家却下意识地避开了他身边的位置。

简墨目光一直停留在黑板上,假装并没有注意到左右两个空荡荡的座位。他面上一切如常,心中却苦笑:自己这次算是坐实了傲慢跋扈的名声。班会结束后,简墨发现丁一卓正在教室门口等他。薛晓峰见状,便自己先下楼了。

“丁师兄,有什么事情?”简墨问。

“今天回学校,感觉怎么样?”丁一卓望了眼走空的教室,打趣道,“我表妹这几日可开心了,整日跟我说,就知道你总有一天要倒霉。”

简墨哭笑不得:“丁师兄是来安慰我,还是来寻我开心?”

“他们经历得太少,不懂有些事情并非表面上看到的那样。”丁一卓望了望走廊外的天空,“我不认为你是那种喜欢炫耀的人,更不用说为炫耀而冒如此大的风险。你一定有你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京华大学学生会主席注视着他的眼睛,意有所指地说:“我说得对吗?”

这已经不是简墨第一次感觉自己被丁一卓看穿了。他握了握微潮的手心,含糊其词:“或许吧。”

“看到你这么坚强,我就不担心告诉你下面这个坏消息了。”丁一卓的笑容敛起,“虽然我能理解,但是这件事对你的个人声誉到底造成了很大的负面影响。学生会里过半成员强烈要求,取消你主持狂欢会筹备工作的资格——我同意了。”

简墨沉默了几秒,笑了起来:“我能理解。”

岛立区小酒吧的后厨里,阿文坐在一台电脑后,愧疚地对平靖道:“算不出来。”

平靖失笑道:“你也太心急了。才几百个样本,在几百亿诞生纸的档案局里算什么?”

“阿文,放轻松点。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小觑我们的敌人,是没有好处的。”他递给少年一杯橙汁,收回手的时候面色微微一变,不着痕迹地握住了没有小指的左手。

阿文饮了一口橙汁,忽然想起什么,问:“平哥,你为什么会加入独立组织?”

“你怎么想到问这个?”平靖心不在焉地反问。

“我从前听白先生提过,你和我们不一样。”阿文显得十分好奇,“葛乔是弃纸儿,七岁那年养母被害,异能才突然觉醒。小琴姐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而我更是——可你是难得的双异能,据说造师对你挺好的,为什么——”

“你这是怀疑我的决心,还是用心呢?”平靖似笑非笑地反问。

“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阿文慌忙摇头。

“纸人和原人之间的恩怨,有时不是那么简单。就像你老师,也曾经收养过原人小孩。”平靖拍拍他的肩膀,“我出去一下,有事电话。”

他从酒吧后门的小巷一直走到外面的大街。此刻已经是凌晨一点,路上不见行人,只有昏黄的灯光安静地照耀着水泥白的路面。

在一家已经打烊的情侣咖啡厅外,平靖选了一个视线相对隐蔽的椅子坐下,左手从口袋里拿出,比了一个“六”的手指,就像小指还在它该在的位置上,开始“打电话”。

“有什么事吗?”平靖仰望着天上最亮的一颗星星,突然抬起手,试着用另一只手的拇指和中指捉住它。

星星一动不动,乖乖地待在他的指间。

平靖的眼神柔和了下来,语气却淡漠无比:“我最近很忙,如果没事最好不要找我。”

“六”字电话那边的人似乎开始发脾气,他耐心地听着,偶尔露出一个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容,仿佛被人发脾气也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

突然平靖敛起了笑容:“想帮我?”停了大约半分钟后,他方道:“行。我后天等你的好消息。”

“挂”上电话,平靖看看空空如也的手心,再抬起头:那颗星星仍在天空中闪耀。

位于同一片星空下的秋山陵园,也等到了意想不到的访客。

一个中年男人坐在陵园占地面积最大的墓碑前,带着浅白色斜十字疤痕的右手,在面前的盘子里捞两颗花生米,就一口啤酒,然后笑着说几句话,就好像墓地主人真的在倾听这名祭奠者。

此时月上中天,散落各处的球形地灯仿佛上天遗落人间的明珠,散发出乳白色的光芒,把整个陵园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光雾之中,让身处其中的人不但不觉得鬼气森森,反而生出些思旧之情。

“老师果然在这儿。”陵园里忽然响起第二个人的声音,外人乍一听,还以为是墓碑主人出来说话了。

中年男人看了一眼拾级而上的老人:“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三更半夜不在家睡觉,跑这里来做什么?”

“偶尔心头有感,觉得老师会来时,我便到这里走走。不过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站到您面前。”老人走到中年男人面前,“若老师不想见我,同以前一样命令我走开就好。今天肯见我,难道不是有话想与我说吗?”

中年男人又捞一颗花生米:“当年我认为你聪明是件好事,如今倒觉得越来越讨厌了。”

“老师再讨厌我,”秋山忆低头,“也是我活该。”

“开始那几年我是有些怨气,不过现在已经想明白了。”中年男人望着远方,“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道路,无论旁人怎么引导或是阻拦,最后都是白费工夫。我当初收养你本就目的不纯。后来分道扬镳,也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并非对你不肯听话而心有怨念——秋山忆,你实在不必放在心上这么多年。”

这位凌晨出现在秋山陵园的老人,竟然是造纸师联盟主席秋山忆。

“您这是在安慰我吗?”秋山忆苦笑着说,“您若真这么想,虽然不能减少我的亏欠,但确实叫我心里好过一些。”

中年男人拿起啤酒瓶子的手顿了一顿:“看来确实应该早点说清楚。”

秋山忆的目光落到旁边的墓碑上:“老师虽对李家人如此看顾,可该做的事到底是一点没落下。”

“你说什么我可不明白。”中年男人提起酒瓶子,咕嘟咕嘟了几口。

面对老师态度敷衍的否认,秋山忆不气也不恼:“远的不提,东一区的预赛,通山的那个孩子,还有诞生纸档案局的乱子,都有老师在背后推动吧?”

中年男人翻了个白眼:“但凡出个事与纸人有关,莫非就都是我干的?”

“其实老师心里也清楚,”秋山忆认真道,“纸人不可能成功的。”

中年男人嗤笑了一声,闭上眼睛,仿佛酒劲上头。

“更何况李家运气确实好,代代都有英才出。”秋山忆打量着墓碑左下角排列的一个姓名,微微怅然道,“李春和、李德彰皆是人杰。但论起钳制纸人一族,提升造纸界影响力,还属李君瑜做得最为极致——那个时候我把消息传给老师,其实没想过老师真会去救他的。”

李君瑜任第三任造纸管理局局长不过十年,却做了三件全泛亚人公认的狠事:第一件是奉养金合法化。本来作为一种风俗习惯的奉养金被强制缴纳后,造纸师从造纸身上攫取利益的行为得到法律保障,可纸人终生无法摆脱被吸血的命运。第二件是造纸行业全链减税,甚至是免税。这使得造纸工具相关产品价格大幅度下降,纸人的购置费用减少,纸人用工数量急剧上升,整个行业的发展速度狂飙突进。至此泛亚没有一个角落,没有一个行业不被纸人所充斥。纸原比例上升至史上最高。

第三件带来的影响更是翻天覆地。李君瑜上任第一年,便鼓励造纸师从商或从政。这条政策正式实施后五年,就有超过百分之五十的非造纸师所有企业破产。而泛亚一百六十八个大区的执政官,非造纸师出身的有三分之一被造纸师取代。在他就任造纸管理局局长期间,整个泛亚的权力和资源大半落入了造纸师这个群体手中。

“这是两件事。”中年男子睁开眼睛,冷淡道,“李青偃的血脉我会照看,但并不代表我会因为他们改变我要做的事。”

“老师,”秋山忆语重心长道,“但凡这世上还用得着纸人一天,原人就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老师何必掺和这些事情,劳心劳力又没有结果——你与他们又不同!”

“是不会赶尽杀绝。”中年男子拿着一颗花生米,仔细看了看,“做着世上最辛苦的工作,受着最轻蔑的白眼,吃着最寡淡的食物,过着最贫乏的生活——这也算活着。换你,你愿意吗?”

秋山忆忍住没有反驳。

中年男人瞧了他一眼,把花生米扔进嘴里,摇头晃脑地模仿着这位造纸师联盟主席的口吻说:“纸人如何能够与原人相提并论?被原人赐予了生命,就应该心存感恩,守着纸人的本分,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你现在心里想的是不是这些?”他歪着头打量着自己的学生,“瞧,这就是你我的区别。”

“老师,你真的不打算放弃?”秋山忆不死心地问。

“反正我有的是时间不是吗?”中年男人向后仰了仰头,眯着朦胧的双眼望着黑漆漆的夜空,“一百年还是一千年,咱们慢慢耗着吧——看看纸人的终点,究竟在哪里。”

他一只手把酒瓶翻过来倒了倒,发现滴酒不剩,便将瓶子稳稳地放在地上,与其他五个排成一行,然后对秋山忆说:“今天见你,确实有件事情。过两天纸人管理局拘禁所的那些纸人我会派人接走,你最好不要让人来碍事。”

秋山忆哭笑不得:“老师,我是造纸师联盟的主席。”

中年男人站了起来,眼里哪还有一丝醉态。“这只是一个忠告。你若不听,我也无法。”

他回头看了一眼墓碑:“老李,我走了。有时间再来看你。”

这块被无数人瞻仰过的黑色墓碑,历经了八十余年光阴的洗礼,上面镌刻的字迹依旧如新。

言者长生,听者长守。人间笔墨,随心行止。

——李青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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