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沧溟三更就起，到伊帆房外一听，呼吸之声若有若无.知道伊帆正在打坐，也就不想打扰.趁着半夜街上人少，施展轻功在房背上穿行，不一会就出了扬州城.
沿着路一直向南而行，可谓披星戴月.这时已经是秋天了，凌晨的风吹在脸上，甚是惬意.虽说已经与妻子还有小师弟交待清楚，但现在走在路上，还是有种前路茫茫之感.
扬州城离长江边渡口仅有不到三十里，以李沧溟极快的脚程，到达渡口时，天还未大亮.眼前只停了一艘船只，船首上站着一人，见到李沧溟，招手叫道:“李兄!“
李沧溟一看，却是那舟山剑客王思靖.李沧溟跳上船，手按剑柄，沉声道:“小师妹说要着人送我一程，原来是你?“
王思靖道:“李兄对我有所误会，你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自己的小师妹么?“
萦儿是师尊之女这件事情，天人宫中并未公开.王思靖知道内情，应是小师妹心腹无疑.李沧溟素闻王思靖恶名，一直心有芥蒂.脑中思忖，还是未得安定.
王思靖道:“我们舟山船帮，向来只做正经生意.与天人宫合作，也未遗祸乡里.倒是经常打击海盗，李兄不知道从哪听来传言，成见如此之深.“
天人宫是扶桑人所创立，李沧溟心存疑虑，理所当然.但现在小师妹当了天人宫主，她是正经的中原人士，李沧溟只是担忧她年纪尚幼，为人所骗.但是所有听闻，未得亲见，也发作不得.当下道:“先开船罢.“
王思靖呼哨一声，船便离岸开出.李沧溟站在船头，手中按着剑柄，说道:“小师妹是师尊掌上明珠，我现在要东渡扶桑，但是师尊尚在.他老人家剑法通神，如果小师妹遭遇不测，恐怕无人救得了你.“
“小宫主虽然年幼，但行事果断，聪明伶俐，李兄无需多虑.“王思靖手一招，请了李沧溟进到船舱.二人相对坐下.有人奉上茶来.
王思靖待李沧溟喝了一口茶，才又道:“李兄，现在我们船开往本帮舟山总坛，然后再寻船送你到琉球.那琉球国是扶桑与中原各国，乃至南洋通商枢纽，往来扶桑船只甚多.待到了长崎港，大宫主还会遣人接你.“
李沧溟点了点头.转目看向船外，船正沿岸顺水行驶，其速甚疾.因问:“按现在的速度，将有几天可到舟山?“
王思靖摇首道:“不急，不急.在水上行舟，不似陆上车马，要看水流风向.如果一切顺利，或在三日后到达.“
李沧溟哦了一声，似是并不相信.王思靖又道:“这一路之去并不平静，我们这艘船虽然并无多少载货，但是那徐海与汪直的残部，仍在海面作乱.他们不成气候，却还是有不少乡民，深受其害.“
徐海与汪直，是当年倭寇当中的头目，已被朝廷平定多年.
王思靖说着，举起茶杯.李沧溟只得再喝了一口.然后道:“这两人的残部，难道不包括你们舟山船帮么?“
王思靖呵呵一笑，道:“打劫过往船只这种事情，是蝇头小利.我们船帮只要与扶桑方面搞好关系，两边通商，获利巨万.天人宫大宫主是扶桑国征夷大将军之女，我们依附其下，不仅利民，还可利国.“
李沧溟皱眉道:“利国利民?这话要如何说.“
王思靖道:“李兄有所不知.但凡通商，必是通其有无.假设中原某物价高，若能从价低处转运，则民众可用低价购得.这岂不是利民?我大明物产丰饶，周边各国求购甚多，则国强民富.这是好事呐.“
李沧溟道:“我大明一向禁海，你们这样做，岂不是与官府为敌?“
王思靖道:“不仅大明禁海，就是扶桑国，也是禁的.只是闭关锁国，于国于民，百无一利.李兄随心所欲之人，如果能参透其中利害，难道还一定要听官府的话么?“
李沧溟想了想，叹了一口气.王思靖又道:“我们名为船帮，实是商人而已.虽然逐利，心中并未忘记国家.扶桑国狼子野心，但假设我大明因通商而得富强，则他不敢轻视.国家也就可以安定，人民也就可以乐业.“
这番话说来并不破绽，李沧溟反驳不得.眼见船只驶得甚快，就要到海面了.王思靖指着船外道:“大明禁海，乡民们要出海打渔，通商，甚至来往走动，都为其所限.近来就有不少乡民因为偷偷出海，被海盗所获，逼迫家人出钱赎回.有钱的还难保生还，没钱的就听天由命.说来甚是凄惨.“
李沧溟听了，眉头紧皱.握剑的手关节突起，血色全无.王思靖笑道:“但是那些海盗如若瞎了狗眼，来抢我们这艘船，他们就要倒大霉了.“
说着，呵笑连声.李沧溟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王思靖觉得无趣，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傍晚时分，船只在出海口停了停，极目往东望，那边似有一座大岛.李沧溟心知这必不是舟山，后来才知道那是崇明岛.
船只稍微停了会，安排各人事宜.李沧溟不熟识海面上的事情，只见不少人搬运货物，也不知道装的是什么.后来船只趁着夜色开出，海面平静，天空中一弯明月，照在船头.
在船舱中睡了一晚，天明时站上船头，只见海面还是平静，而且顺风顺水.这时王思靖也走上来，说道:“李兄似乎对乘船并无不适，难道是内功精湛的缘故?“
李沧溟道:“我们山下就有小溪，平时坐船也不少.“
王思靖笑道:“小溪与大海不可同日而语.贵师尊遣你下山历练，还要你远涉重洋，那是对你期许甚深罢.“
李沧溟笑了一笑，并不言语.师尊对他的期许，他自己是晓得的.只是去扶桑的事情，目的为何，他却并不知晓.师尊与师母之事，他知之甚少.就连师母是扶桑国那个大将军之女的事情，他也是最近才知.什么是征夷大将军?鬼才知道.
船一直向东南行驶，天空中一望无际，连一片云都没有.王思靖取出一把望远镜来，对着海面一阵观望.突然叫道:“靠上去!“
船上有人应了一声.李沧溟极目望去，海面波平如镜，无风无浪，更无其他船只.王思靖将手中的望远镜交到李沧溟手上，示意他看.李沧溟举起一看，果然看得极是清楚.那边海面尽头，正有一艘船向这边驶来.
王思靖道:“李兄可看到他们船上的旗帜否?“
李沧溟摇摇头.王思靖道:“这就对了.这些海盗残部根本不挂旗帜，他们正向我们驶来，想必真是瞎了眼了.“
说毕，他又高声道:“加速靠上前去，莫叫他们走了!“李沧溟道:“这就要赶上前去打架么?“王思靖笑道:“难得李兄在此，平日里我们还是要查看清楚对方实力的.“
李沧溟心道:“我对海面上的事情并不清楚，你说是海盗，我可得看清楚了.“
不多时，那艘船已离得相当近了.远远地只见那船上的人齐声鼓噪，手中拿了各式家伙.李沧溟见到这样的情境，心想这些人不是海盗，也差不离了.
待两船靠近，那海盗船只上的人面容已非常清楚.一色皮肤黝黑，手中拿的，无非就是刀剑鱼叉.人数大约有百人，其中十数人用各式钩索还有铁锚搭上前来.李沧溟握了剑，就要跳过船去，王思靖却一把按住，道:
“莫急.擒贼要擒王，他们一会就会跳过来，咱们先不动手，等匪首过来时，再制住他.“李沧溟听了，望向那边船只，只见船首上果然有一个满面胡须的中年大汉，正在不停指挥.李沧溟看他猴急的模样，不禁心中冷笑.
一阵鼓噪声中，那边船上有三数十海盗跳上船来，李沧溟这艘船上只得十余人，都没有反抗.那些海盗也不多说，直接将所有人绑了，丢在船头.就连李沧溟与王思靖，也在其中.
那海盗匪首胡须大汉这时也跳上船来，放声大笑:“这次出来只捉着了几条小鱼小虾，没承想还有这等运气.小的们，说说看，船上有什么?“
他说话中带着福建的口音，李沧溟不禁抬头看了看.那匪首瞪了眼道:“你个种田的小子，看什么看，不认得来四么?“
李沧溟冷冷道:“不认得.“那来四听李沧溟也是福建的口音，上来就一个耳光.李沧溟侧头躲过.来四咦了一声，正想再打，旁边有人叫道:“四哥，船上有好些值钱的东西，你来看看!“
来四应了一声，向李沧溟狠狠瞪了一眼.就走到货舱去了.不一会回转了来，狂笑个不住:“这次发了，大哥一定会高兴的.“
这时王思靖道:“来四，你大哥莫非就是向东流?“
来四一听，转过头来道:“你小才还知道我大哥的名头.只不过你们命运这般不济，只怕今天要死在这里了.除非...“
王思靖赶忙道:“家里有钱，家里有钱!“
来四笑道:“我知道你有，但是你的小命，可不一定能保得住.“王思靖道:“大爷要多少给多少，只求保住我这条命!“
说着，挣扎起来，不住地磕头.来四上前一脚将他踢倒，叫道:“钱也要，命也要!“
李沧溟笑道:“你个来四，就是来送死的.你钱要不着，命你也拿不走，我命由我!“说完，浑身稍一运劲，身上的绳索寸寸裂开，站起身来.
来四一惊，叫道:“你究竟是谁?“
李沧溟道:“拿我的剑来.“目光一转，方才收去他长剑的小喽罗打了一个寒噤.李沧溟大步走近，将自己的长剑拿在手中，那小喽罗根本不敢反抗.
这时王思靖也挣脱了绳索，笑道:“李兄，你不杀生，只需要制服他们，剩下的交给我罢.“李沧溟点点头.环首四顾道:“你们谁先来?“
周围的海盗目露凶光，但谁也不敢先上前来.来四使了一个眼色，旁边一个喽罗忽哨了一声，同时举起手中的刀剑鱼叉，一齐向李沧溟掷了过来.满船面上刀光剑铄，在阳光下亮闪闪地.
李沧溟叫了一声:“来得好!“剑光一绞，将所有投来的刀剑鱼叉全都击飞.李沧溟笑道:“没了兵器，你们只能束手就擒!“一个跨步上前，就要抓那来四.这时王思靖叫道:“李兄小心!“
眼前一花，只见一件物事当前袭来，甚是巨大.李沧溟一时间也看不清楚袭来的是什么，只用剑一圈.但那物事看来很是柔软，其实相当坚韧，剑光一圈之下，竟不能将之击飞.身上被那物事包裹得严严实实.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张渔网.
来四见李沧溟被渔网包住，大笑道:“大哥早料到会有硬碴子，预备了这张刀剑不破的大网.你小才武功虽然不错，只怕也要死在这里!“
李沧溟稍微挣了挣，却被缠得更紧.那网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成，居然如此坚韧.王思靖此时道:“李兄，你先不要挣脱，不然会越来越紧!“
来四笑道:“你小才还管他呐，你已经死到临头了!“使一个眼色，旁边十数个喽罗一齐冲向王思靖.王思靖此时手中空空，与他们交手只得不住闪躲腾挪，眼见落在下风.
这时来四走到李沧溟跟前，说道:“你是我福建的老乡，我就让你死个痛快，不折磨你了罢.“说完，又使一眼色.旁边的喽罗拿了几个大桶，一齐朝李沧溟身上倾倒.一阵鱼腥味传到鼻中，身上粘粘地，脚下湿滑，根本站立不住.
来四叫道:“先送这个老乡上路!“旁边喽罗齐声应了一声，手中拿了绳索，一齐往李沧溟身上套来.李沧溟被无数绳索包围了数十圈，然后被扯到船边，就要被扔入海中.
王思靖叫道:“李兄，不要玩了，正事要紧!“李沧溟哈哈一笑，伸指先将身上套着的绳索捏断，站起身来，沿着船面上湿滑的木板一直滑过，眨眼间便到了来四跟前.
来四大惊，一拳劈面打来.李沧溟更不躲闪，掌中剑光芒一闪，指住了来四的咽喉:“这样下作的东西，怎么可能困得住我!“
王思靖大笑，两拳打倒两个喽罗，跑过来道:“李兄，你这剑刺不下去，还是我来.“上前照着来四就是一个耳光.来四被剑指住，根本不敢动，耳光打下，脸登时红通一片，加之他原本肤色黝黑，一红一黑，煞是好看.
来四不敢动，王思靖点了他穴道，一脚踹倒.转身便要帮李沧溟解开渔网.李沧溟摇头道:“你先帮你的船夫解开，制住那些喽罗再说.“
王思靖点点头，看看周遭的喽罗们都站在原地不动.原来徐汪残存海盗中有规矩，头目被擒，所有手下均不得逃走.王思靖解开本船所有船夫的绳索，将这船上的喽罗都绑了.
转头一看，李沧溟还在运气想要挣脱渔网.笑道:“这网有个名头，叫神仙索.李兄挣不开，就不必浪费力气了.“李沧溟叹道:“内功非我所长，恐怕我真的是挣脱不得.“
王思靖笑笑，上前解开渔网.道:“这网是宝物，李兄是否要保有?“李沧溟摇头道:“不了，你用来擒拿那什么向东流罢.“王思靖正要点头，李沧溟已经一个纵身，跳到了海盗船上去了.
李沧溟跃上船来，那些原本一直在鼓噪的喽罗们全都噤声，目露惧色.李沧溟见他们神色纯朴，与方才凶恶模样天壤之别.心道:“他们原来也是良民，为了生活，也不得不如此.“当下也不为难他们，吩咐他们相互绑了，只留下一个小喽罗.
那小喽罗道:“大侠不要杀我，我家中还有老母亲...“他年纪不过二十，害怕得瑟瑟发抖.李沧溟道:“你不要害怕.刚才来四说你们遇着了一些小鱼小虾，他们现在在哪，是都被害了么?“小喽罗摇头，手一指后舱.
李沧溟道:“你不反抗，就不会有事.“那小喽罗点点头.李沧溟走到后舱，打开舱门一看，里头乌央央地全是人.他们并没有被绑着，但是面色苍白，神情很是惊惶.李沧溟叹气道:“你们都是被抢来的?“那些人都是点头.李沧溟道:“现在你们安全了.都出去船外头罢.“
那些人闻言，纷纷起身，走到了船舱外.只有一个弱小的孩童，还躺在原地.李沧溟上前一看，见他气息微弱，想是已经患病.伸手一摸，滚烫滚烫.
李沧溟柔声问道:“小娃娃，你叫什么?“那孩童睁开了眼，看了李沧溟一会，才道:“我姓郑，小名叫一官.“李沧溟听到口音，也是福建人氏.当下探了探他脉，说道:“你这病不重，是不是多时没有吃东西了?“
那叫一官的孩童道:“我家中贫寒，去找我舅父过活.谁知道刚出海就遇着了海盗.大侠姓甚名谁，好叫我得知.日后必当报答.“
李沧溟见他一个小小孩童，说话有礼，心中疼惜.就道:“一官，你不用问我是谁.只须知道，天下间不平事，自有人管.“一官听了，眼中含泪.连连点头.李沧溟将他抱起，走出船舱.只见王思靖等人也都到了这边船上.
王思靖见李沧溟抱了一个孩童出来，笑道:“大侠就是大侠.“李沧溟皱眉道:“我这是什么大侠，侠者，为国为民.我只不过救了几个平民，算不得什么大侠.“王思靖道:“李兄过谦了.一日行善，百世为佛.今日我与李兄同作此事，吾心甚慰!“
李沧溟笑笑.怀中的一官举目直直看着他，说道:“李大侠，我长大了以后，也要像你一样.为国为民.“李沧溟笑道:“像我这般是要本事的.我现在要东渡扶桑，就连当地的话也不会说，真是当不得大侠!“
一官道:“我没有其他的本事，就是学别人说话很轻易.以后我一定要学会各国的话.大侠要去哪，我就当向导!“
李沧溟大笑道:“我独行独往，可带不得你.你日后若有出息，记得今日之事，为国效力，就可以了.“
一官深深点头.然后哭了起来.李沧溟心有所感，也流下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