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刚吃完饭，就接到了科室里打来的电话，说我以前的一个直肠癌病人过来了，得了急性肠梗阻，可能要做手术。
我对这个病人的印象很深刻。他和他的家人不管是对大夫还是护士，总是客客气气的，有时他的家属还会把家自家种的蔬菜和水果拿到科室来，分给我和我的同事。他做的是直肠癌根治术，术中做了人工肛门，术后出现了肛门狭窄、内陷，需重新把内陷的肠管拉出来。要换作其他不能理解的病人或家属，一大堆牢骚和抱怨就会朝大夫袭来，什么手术做失败了，或者大夫技术不行啊，更难听的是大夫拿他们做实验之类的，遇到这些人大夫能做的就是安慰病人和家属，解释解释再解释。当然，这样事不多，遇到这样的病人和家属也不多，不过遇到一两个也够大夫受的了，因为每天一大堆繁重的工作等着大夫，根本没时间和经历去做这一类的解释。最后家属和病人很配合，重新做了手术，术后也痊愈出院了。
不管任何开腹的手术，术后肠粘连、肠梗阻是常见的并发症，一般都是保守治疗二十四小时，如果有效果，就继续禁食、胃肠减压（胃里面放置胃管，把胃液和胆汁、胰液抽出来，人的胃和鼻腔是相通的，胃管从一个鼻孔顺着食道，最后到胃里面）和通便灌肠（保持大便通畅，一般用的是肥皂水，也有用中药灌肠的），如果病人腹痛、腹胀不缓解，那就得手术解除梗阻。但当第二次手术来解决梗阻的时候，一般都会有第三次、第四次，甚至更多。
已经是晚上八点钟的样子，天黑了下来，马路上，灯火通明，车水马龙。
我住的地方离医院差不多一公里的样子，平时上班都是走路去的。
在老家的时候，我能看到窑洞脑畔上有颜色的烟雾，可在城市里，除了五颜六色的灯光外，实在看不出任何异样。这样一来，我开始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了，莫非回到农村后我产生了幻觉？
我们科室在十一楼，刚出电梯，一个五十上下皮肤黝黑的妇女高兴地迎了过来。
“小王，能看到你太高兴了！”
是啊，人都是有感情的动物，虽然上次住院彼此相识三十余天，但她早已把我们当成了她们的家人。我们从事这份职业，养家糊口是其次，更多的是对工作的热爱和执著，责任和担当是必备的素质。所以不要用势力和金钱来评价医生，因为生命不是随随便便能买卖的，彼此的信任才是战胜病魔的最大力量。
此时，过道两边都加了床位，中间留了一个过人的通道。
“刘姨，也很高兴见到您，叔在哪一床，我先去看看我叔……”
此时，我最关心的是患者的病情。
“嗯，走，他在四床躺着，前两天就开始出现肚子疼了，我们以为吃错东西了，就在村卫生室打了针，可打了还是不管用，今天疼得更厉害了，没办法就送到医院来了……”
刘姨跟在我身后，给我讲着病史。
“行，刘姨，您先在病房等着，我换个衣服就过来！”
“好的，好的……”
值班室里的电脑跟前坐着一个人，穿着白大褂，满脸疲惫地瞅着显示器，手指头却像打了鸡血似的敲着字，他在写病历。是的，其实大夫的很多时间不是在给病人看病，而是在和电脑打交道，在写着繁杂的病历。试想，若大夫不用写病历，而是把时间用在给病人看病或者医学研究上，人类的医学事业会不会提前很多呢？
“海兄，辛苦了！给你买了瓶可乐，提提神！不用谢我，我还得谢谢你呢！”晚上写病历的时候，大夫最渴望的就是一瓶冰镇可乐，比你给个大红包可要高兴多了，当然，现在医院是拒收红包的。我们深知彼此的需求，有时加班的时候，常常会给对方带去一份惊喜-----冰镇可乐。
“云哥，你可回来了，可想死我了！”值班大夫见到我犹如在沙漠中见了绿洲，原本一幅愁眉苦脸写病历的样子，马上笑得比花儿都灿烂。
值班大夫叫汪海，和我一起进的科室，年龄相仿，也算是一个战场上的好兄弟。
递过可乐，汪海满是欢喜地接下。
我从值班室的门后取下白大褂，匆匆穿上后，把口袋里的听诊器挂在脖子上，打算先去看看病人。
“病人在四床，我已经把病历写好了，家属把字也签了，就等手术室的护士来接病人了！”
汪海把可乐放在自己办公的显示器旁边，领着我朝病房走去。
来到病房，病床上跪着一个人，蜷缩着身体，看上去痛苦万分。
“小王回来了，他来看你了！”刘姨在床头替患者擦着汗，见我走进来，欣喜地说道。
“小王？我肚子疼得厉害，快给我想想办法啊！”
“刘叔，您能躺平不？”
“能躺平，不过蜷着身子能稍舒服一点。”他试着慢慢躺平身体。
待刘叔躺平身体，暴露了腹部，见整个下腹部呈膨隆状态，摸上去是板状腹，明显的压痛，听了一分钟肠鸣音，肠鸣音很弱，偶尔能听到气过水声。
“刘叔，您这恐怕还得做一次手术……”
刘叔慢慢翻过身来，又把身体蜷缩起来。
过了许久，他低着头，冷冷地说道，“孩儿他妈，还有那个大夫，麻烦你们出去一下，我要和王大夫说两句话……”
汪海一脸莫名其妙，都病成这样了，唯一的选择就是手术，马上就要手术了，这患者还要讲什么。他摇了摇头，不解地走出了病房。
刘姨朝刘叔看了一眼，有些不放心。
“刘姨，没事，有我看着刘叔呢。”
刘姨走出病房，带上了门。
突然，刘叔用左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紧紧地拉住我说道，“小王，叔知道自己不行了，恐怕过不了今晚了，我想回家，我不想死在医院！”
刘叔的手像一把冰冷的铁钳要嵌入到我的骨头里，疼得我差点喊出声来。我知道病人的痛苦，我能体谅他的心情。我没有甩开，而是任由其仅仅地抓着。
“刘叔，您不要担心，您要相信医学，您能挺过去的！”
“小王，我恐怕不行了，我好像看见佛光了，这大概就是回光返照吧。”
“刘叔，哪来的佛光，我们要相信科学，您可能是因为紧张产生的幻觉。”
“小王，我看见……”刘叔想说却又不敢说的样子，最后还是鼓起了勇气，“我看见你的头上有个金色的光环！你不是来带我走的吧？”
说完话，他朝我看了一眼，而后迅速移开了视线，很害怕似的。
被刘叔这么一说，我心里一怔，怎么会这样，难道我把老家那些奇怪的东西也带到医院来了。刚开始没有注意刘叔的眼睛，如果他和老家瘫痪的老奶奶一样能看出我的异常，那他的眼睛也一定会是黄色的。
“刘叔，您不用紧张，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您能不能让我看看您的眼睛？”
他本来还是很害怕的样子，但还是勇敢地睁开眼朝我看来。
我没有看到刘叔的眼睛变黄，难道这些怪事没有规律吗。我也看不到患者身上发出的烟，难道我失去了预测生死的能力。
这时，我意外地发现患者的手背上有一个硬币大小的圆圈，圆圈里有一个淡黄色的扇形，占了圆圈的四分之一，而这个四分之一的扇形又被分成了四等分。
难道这个扇形代表的就是人的寿命？因为第一次接触，我也不能确定患者具体的时间。
“刘叔，依您现在的病情，得手术解除梗阻，保守治疗是肯定不行的。”
“唉……，小王，说来也不怕你笑话，我们家的情况你大概也清楚。我家穷，要不是国家扶贫政策好，免费给我们贫困户看病，我们就只能在家等死了。我知道我的病情到晚期了，我还有两个孩子没成家，虽然说看病不要钱，但我不想这样拖下去，给孩子们再增加负担。”
“刘叔，常言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的事情他们自有办法，您就不要操这份心了。眼下是您的事情，您好好想想，您不是还没有抱孙子吗，难道您不想？”
“我想！我想啊！可是……，可是我等不到那天啊！”
“也许吧，可您要是不做手术，那是一点希望都没有的。”
刘叔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答应了手术治疗。
手术很顺利，也很成功，但不幸的是从术中探查来看，腹壁上已经到处是转移性癌结节，此次肠梗阻也是肿瘤粘连所致，从以往的经验来看，是活不过半年的。
第二天我查房的时候，我见他的精神明显好了很多，而且说了很多感谢我的话。看到他精神好转的样子，我心里自然是很高兴的。
趁着查体的时候，我再去看刘叔手背上的扇形时，发现剩下的四等分中只剩下三等分了，难道他只有三天的寿命了吗？不对啊，他精神状态这么好，怎么可能只有三天的寿命。我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劲眨了眨眼睛，确认没有看错，的确剩下三等分了。
我把刘姨喊出了病房。
“刘姨，您赶快把您的娃子们叫回来，我叔他只有……”话说到这里，我竟然像失声了一般，再也无法发出声来。
“小王，我知道，我们家老刘已经是晚期了，不过他现在的精神这么好，我觉得一时半会还不会恶化，孩子们都在城里打工，找一份工作不容易……”
“刘姨，我刘叔他只有！”我拼命想说出“三天”两个字，可就是说不出来，而且每说到这里就会失声。
我忙拿出口袋里的纸笔，打算写下三天，可当笔在纸上划过的时候，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检查笔后，笔也是完好无损的。
刘姨见我的举动后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王大夫，你说我们老刘只有几天的时间了吗？”
我点了点头。
就在点头的瞬间，我失去了知觉，当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了。
原来患者在第三天的时候，突然出现了恶性心律失常，虽经全力抢救，还是没能抢救过来。好在患者的两个儿子及时赶了回来，见到了他们父亲最后一面，以至于没有留下遗憾。
我问了同事，自己为什么会昏迷，同事说我晕倒后就开始做各种检查，没有查出任何问题来，也请北京301医院的专家急会诊，都说没遇到过这么奇怪的事情。不管用什么办法，就是醒不过来，一直处于深昏迷状态。
也是在我醒来的这天，母亲打电话过来，说老家那个瘫痪的老奶奶今天去世了，她的子女及时赶回去见了老人最后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