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细雨,湿冷刺骨。
绥宁千户所里,罗聪被绑在十字刑架上。他脑袋低垂,浑身伤痕累累,已是昏死过去。
张开楚与郭雨晴也甚是疲惫。
“此人已审了这么多天,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看来,他对一些事情确实不知。就算再打,也是没用。”绥宁百户周松丢下手中皮鞭,端起茶杯猛喝了几口。
“刚才刘掌柜亲来审过,也是如此,证实了某先前猜测是错的。”张开楚坦言道:“看来这小子与那死去的同党,真的只是想来打探虚实,为后续绑架宋雷哨探而已。射杀宋文福的凶手另有其人,凶手会是谁呢?。”
“除了送回来一个受伤的护院,那龙老镖头怎么一追就没了消息?这都去了多少天了?让我们在这里只能跟这小子死捱。”郭雨晴埋怨道。
“这些都不要紧。”张开楚道:“初六那天,这小子招供,说自己与师叔是受长沙吉王派来的,与那四十个死在雪峰山的是一伙的。我一时只想着报功,就飞鸽传书急报了刘掌柜。没料到现在……哎,若是没抓到凶手,我担心没好果子吃。”
今晚,是宋家思德老太爷与文福大老爷停灵家中最后一夜。宋家上下俱都跪在正厅守灵。
厅内白布垂下,扎了许多白花。棺椁四周悬挂着十殿冥王图,鼓锣齐响。
一群僧侣正在为逝者做道场,他们是高登普照寺的和尚。
宋老太爷生前礼佛,常常去那烧香拜佛。
方丈得知宋老太爷仙逝,便主动派僧人前来做法事,为的是帮助死者破狱解结,早登极乐。
院内院外,那早就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坐了许多人,他们是现在或过去在宋家帮工打闲的,也有许多是街坊乡邻。
宋家虽为地方豪强,但从不仗势欺人。每逢时艰,总会开仓放粮接济百姓。若哪家遇到困难,也会施以援手,尽量帮忙。因此颇有人心。
众人感念宋家恩情,自发前来陪伴最后一夜,吟唱起了守灵赞歌。
人们就着现成的锣鼓,不紧不慢,轻敲慢唱。
一人领唱,众人附和,声势颇大。
从三皇五帝,一直唱到唐宋元今,有廿四孝,卧冰求鲤,凿壁偷光,有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有朱买臣高中马前复水难收等等,文雅的有朱子格言,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粗俗点的有妇人夜尿,须顺马桶边而下,以免希希洒洒,外人闻之不雅。
那受过宋家较多恩惠的,则一五一十历数死者在生之时的诸般好,惜惜不舍就此永别之意。那种悲哀的情调就像自家里如丧考妣一般,到也十分动人。
那些混在人群中打探消息的,俱是小心翼翼,他们听说了长沙帮的探子的遭遇。生怕自己曝露了身份,也会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那些东厂派来的暗中护卫的番子,也为宋家被寨市百姓拥戴而深感吃惊。
子时初。夜已深,寒气更甚。有人感到疲惫。
那后院厨房进出的人多了起来,帮忙传菜的把酒菜端上桌。原来是到了宵夜时间。
那热乎乎的酒菜下了肚,身上的寒意顿消,人也精神了。
子时正。
寨市城外,二十多骑缓缓来到西门,中有六七伤者。或是胳膊打着绷带,或是腿脚上着夹板。
一直在城楼观望的向志强认出了来人。他转身冲城门洞里大喊:“钱伍长,是龙老镖头他们回来了,快快打开城门!”
龙德彪看见向志强头上捆着孝帕,心里一沉,看来宋文福老爷终是挺不过去。
得报龙德彪回来,跪在灵前的宋文贵腾地起身,径直快步出门去接。
等来到门口,宋文贵看到龙德彪一行精神不振,多人挂彩,还一无所获,表情很是失望。
龙德彪满脸疲倦地拱手道:“德彪此去无功,还伤了好几个伙计,有负宋家所托。待我先去文福老爷灵前磕头,回头再把所知追捕细节细细禀告。”
他还不知道宋老太爷归西之事。等进了前院,远远看见正厅灵堂里摆着两具棺木,顿时懵了。
宋志顺见到他,大哭:“龙叔叔,我大伯父被弩箭射死了,祖父也悲痛伤心去了,你可把凶手捉回来了?”
龙德彪再也忍不住,“扑通”跪地,嚎啕大哭:“老太爷、文福老爷,我龙德彪对不起你们,我没能抓住凶手,我真的是无用之人。”
宋文贵稳住情绪,上前扶起龙德彪,道:“龙镖头莫要太伤心,人已经走了,再怎么哭也哭不回来。走,随我去书房!”
龙德彪这才听话起身。
院内一角,一个年轻人抿嘴而立。他就是那天与仇友州搏杀的那个年轻人。
因张开楚与郭雨晴作证,说他阻击仇友州逃跑有功,得到了宋家的肯定。询问后得知,他叫韦新,乃溪口之人,是来寨市寻一份工做的,便邀请他暂且留在宋家,只等宋家丧事办完,再安排他一份活计。
看着宋文贵与龙德彪二人离去的背影,他似乎有心事。不过,很快,他的目光又转向灵堂。
灵堂里,那一群跪在那里烧着纸钱的宋家后辈中,身材高挑的宋灵脸带梨花,苍白的脸显得哀伤与疲倦,却也掩盖不住她的秀丽。
“轰隆隆!……”
突然,一阵惊雷从远处滚滚而来,震得屋顶只掉灰尘。
“奇怪,这十二月里怎么会打雷?”苏管家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夜空,觉得不解。
“是不是宋老太爷与文福老爷的死惊动了上苍,连老天爷都发怒了?”
“是啊,老天爷不长眼,竟然没有保佑好人!”
……
第二天辰时。
虽然仍旧麻风细雨,道路泥泞,但是前来为宋思德老大人与宋文福大人送葬的人很多,丧事办得也风光,也很顺利。
等诸事完结,客人俱纷纷告辞。
见遍地狼藉,苏管家安排下人把屋子庭院、附近大街小巷打扫干净了。
忙碌了这些天,宋文贵吩咐下人好好去休息半日。
书房里,宋文贵、宋文全当中坐了。
见宋雷、宋志顺、宋志达皆站立,文贵道:“你们累了这多天,还站着干什么?且坐下说话。”
三人才敢坐下。
“昨日东厂送来邸报之事,你们应是知晓。昨夜我与文全已看过邸报,你们几个也一同看看。”说完递与宋雷。
宋雷接过认真细看,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脸色极为难看,嘴唇都咬出了血。
他看完不吭声,又递给宋志顺。
“此次文福老爷遇刺迷雾重重。”宋文贵开口道。
“看完邸报,先前我也以为是那些图谋天书之流下的手。等龙镖头回来后,才觉得另有蹊跷。为查明真相,防范危险,今日一起分析考量。”
“你们三人中宋雷最是聪明。你且先说说你们三个去辰州后,遇到的人与事。”
宋文贵的语气威严,不容人拒绝。
此刻,宋雷不敢拒绝,也不愿隐瞒什么,便把这几个月来遇到的人和事悉以告知。
又有宋志顺与宋志达在旁佐证。
听完,宋文贵沉思了良久,愈是迷惑。他与宋文全对了对眼神。
“好!我出去请龙镖头。”宋文全点头,站起。
他知道宋雷几个心思,又把龙德彪叫了进来,让他讲述追凶之事。
那天宋文福遇刺,龙德彪第一个赶到的文庙。
文庙阁楼外观三层,其实阁内共五层,其一至二层设有暗层。龙德彪对赶来的护院大声下令:“所有人分成两拨,一拨守在外面,不许任何人出来。其余随我进去仔细搜索。大家小心!”
冲进第一层,里面除了文昌帝君塑像,空无一人。
旋即奔上二楼,只有药王君还在摆着千年尝药的姿势;
复上三楼,便有发现。推开门,现场遗留床弩一具及手臂粗细的弩箭一支。因三楼鲜有人上来,地板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明显可以看到有许多凌乱的脚印。
阁楼四面开有窗,因怕雨天飘雨进来,平时是紧闭的。眼下,有两扇窗户是开着的。其中一扇窗户打开,那具床弩正对着宋家大门。
龙德彪又跑到另一扇开着的窗户那里,发现三楼重檐上的瓦片被踩碎了许多。与阁楼相距五尺,就是一座屋子的顶,那屋顶上的青瓦也被踩碎了一路。远处西南方向,一个蒙面黑衣人正在连甍接栋的屋顶上纵跃狂奔。
“凶手沿着屋顶往西南方向逃了,大伙快追!”龙老镖头说完就纵身跃上屋顶,飞快地追了过去。
其余护院则是盯着龙镖头,按他的手势指引,沿街追赶。
那黑衣蒙面人见城门口人流多,飞身窜上城墙,趁城上官军还没反应过来,小跑了一段,又纵身跳出了城。
龙德彪与一干护院紧追不舍。
那人见甩不开追兵,钻进了山林。
开始,龙德彪还凭着耳力听着响动紧紧跟踪。
突然,有意外发生。
一名护院绊上了一根藤蔓,一根硕大的木头迎面撞来,事发突然不及闪避,把那护院撞得惨叫飞起。
“有机关!小心!”龙德彪喝道。
众人停步,四处张望。
树林里很安静,没有什么响动。有两名护院上前去检查受伤的同伴。
“肋骨断了两根,不过还好,没戳到肺。”
“你们俩个护送他回去!其余人等随我继续追赶。”
龙德彪打了个手势,示意大伙散开,小心搜索前进。
“在那!”有人喊道。
远处山坡上,那个黑影在山梁上一晃,消失在了山那边。
众人追到山梁,有看到黑影进了下边林子。?
……
“那人故意引着我们在附近山林绕圈子,山林里布置了许多机关陷阱,伤了我们好几个伙计。还好我们有了戒备,只是些皮外伤。”
“那人没辙了,只好往南边逃。我们追了这么多天,最后在广西边界失去了他的踪迹。”
“我有个问题想问龙老镖头!”宋雷举手道。
“你问。”宋文贵点头。
“我不会机关术。”宋雷道:“我想问的是,一个人在逃跑过程中,能快速设置那么多机关吗?”
“不能!”老镖头摇头否认。
“昨夜我与龙镖头探讨过,那是对方早就准备好了的。”宋文贵答道。
“那就是说,对方是知道宋家要为志达举办婚事,预先就谋划好了行刺,甚至连逃生路线都策划好了,还提前在树林里设置好了机关。”宋雷道。
“没错!”宋文贵肯定道。他的目光对宋雷流露出赞许。
“我们三兄弟都不知道志达要结婚,换言之,那些有意图谋天书及宋家在辰州生意的人,肯定也是不知道这事,也不可能提前做这些准备。对吗?”宋雷又道。
“这可不一定。”宋文全插话道:“约一个月前,寨市一时间多出了许多客商,只不过这些客商不怎么买卖货物,只是在四下悄悄探听我们宋家的底细。”
众人分析了很久,还是判断不出凶手的来历。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为了操办老爷子与兄长的后事,大伙累了这么久。都回房间去休息吧。”
众人这才感觉全身酸痛,是应该好好休息一下。
“宋雷,你留下。”宋文贵道。
那晚,宋文贵与宋雷两人谈了整整一夜。只是无人知晓他们都谈了些什么。
过了头七,宋雷陪同父母与妹妹回了溪口老家,龙德彪带了十个人护送着同去。
第二天,宋雷提笔写了一则启事,喊宋灵去村口贴了。
许多人好奇去看。有识字的便在那大声念道:“启事。兹有宋家招收一百名护厂队人手,要求男性,年龄十八至二十岁,身体健康,籍贯仅限罗蒙与绥宁。包吃包住包穿衣,月钱十两白银。识字者优先,独子不收。”
听完,看热闹的炸锅了,议论纷纷。
“包吃包住包穿衣,还月钱十两白银?不会吧?”
“这护厂队是做什么的?怎么开这么高的月钱?”
“识字者优先,这是招先生吗?”
“先生才多少月钱?不包吃不包住不包穿衣,约合八两银子。”
“独子不收,莫非是替朝廷招兵?”
“这更不可能!你知道官军军士才多少月钱?步军每月才给粮一石。”
......
没多久,这消息传了开去,罗蒙与绥宁的年轻人蜂拥而至。
那宋雷亲自把关挑选,不到十天,便招满了人。还有许多人来迟了,皆跺脚后悔。那些幸运的人就会笑话他们。
“这年头上哪去找这种好差事?遇上了就必须赶早。”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