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见郁远达说得这样慎重其事的,心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点紧张起来。郁远达见状,便语气轻松地说:“小李呀,你还是别叫我老板。你听说过这个段子不:总是在裁人,简称总裁;老是板着脸,所以称老板;总想监视人,所以叫总监;经常没道理,就叫经理;让领导秘密舒服,称为秘书。我看我也没有经常板着脸嘛。”
小李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我学习不够,孤陋寡闻。”
郁远达担心小李有心理压力,更担心他以为自己升了个常委就开始训他,便笑道:“谁学习够呀,我也是学习不够呢。我只是说不习惯被称作老板,你叫我郁远达都行。”
小李脸红了,拼命地搓着手说:“那怎么行呢?我以后还是叫您郁县长。我是看到别人都这么称呼领导的,就想捡个样。”
郁远达这时正色地说:“小李呀,别人怎么样我们不要管。以后你我在一起,你开好你的车,不要像有的领导司机那样人五人六的,我最反感那种司机了。当然,倘若有人故意拿你当孙子,你也不要用怕。一句话,我们要低着头做事,挺起胸做人。”
小李抬起头看着郁远达说:“郁县长您放心,我会铭记您的指示,决不会给您丢脸。”
郁远达是担心小李日后变成邢贺华司机那样,所以就提醒他一下,打打预防针。他觉得小李是个聪明人,点到为止就行了。于是站起来拍拍小李的肩膀,让他先去检修车辆。
有了专车,回省城就方便多了。郁远达原准备常委任命文件下发后回一趟省城,好好感谢一下宋鸿宇和张仪,跟贺子墨好好聊聊天,然后找机会拜见一下孟纪文。然而任命文件下发的当天,他就被通知参加常委会议,然后就被拖进了青楼古街的修复重建工作中了。
青楼古街位于南溪县古龙潭镇上,古街临南溪而建。南溪在历史上原是一条重要水路,明清时期,南溪江上客船来来往往,穿梭如织。古龙潭镇是南溪岸边的一个重要埠头,常年人来人往,因而吸引了众多商家前来经营生意。渐渐就以埠头为中心,沿江建起了众多商铺,一条条街道就形成了。随后,酒台茶肆,青楼红院充斥其间,说不尽的繁华与奢靡。青楼古街当时因青楼众多而闻名,其中醉月楼为当时南溪两岸规模最大的青楼。尽管时光流逝,青楼古街当年的繁华早已成过眼云烟,但醉月楼因建国后一直作为大粮库使用,从而得以保存完好。
孟纪文到南溪视察后,邢贺华认为南溪矿山集团的建立完全成了罗海鸥的政绩,所以他迫切想搞一个新政绩出来。恰好这时县委宣传部新闻干事田光发表了一篇《南溪县大力打造十大文化工程》的新闻,新闻说南溪今年来致力打造矿冶文化、旅游文化、民间文化等十大文化工程,以推动南溪经济、政治、社会等方面全面发展。田光是新闻写作高手,这篇新闻实际就是根据年初的政府报告“造”出来了。每年的政府报告,都是先总结成绩,然后安排部署工作,部署工作就是从全县经济、文化、民生等角度组织文字。田光那段时间找不到新闻题材,就随手拿出政府报告翻翻,突然灵机一动,就将这些老生常谈的材料想方设法拼凑出“十大文化工程”,新闻就出来了。当这些旧材料被冠上“文化”、“工程”等字眼,再凑成“十大”,然后再“造”个新闻由头,就成了绝好的新闻。
果然,新闻在南桂市委机关报《南桂日报》头版头条位置上刊发了。田光就找个机会,屁癫屁癫地将报纸送给邢贺华看。平常田光将刊有自己写的有关南溪县新闻的报纸来,邢贺华都是随便扫一眼,然后假装很高兴地表扬他一番,等到他一离开,邢贺华就将报纸扔进垃圾篓里了。邢贺华私下里跟人说,田光每次都将刊有自己写的新闻样报送来,是玩小聪明,有些自以为。但邢贺华也不批评他,怕打消他写新闻的积极性,毕竟他还需要这个吹鼓手。那天邢贺华却没将报纸扔掉,田光离开后他又将报纸看了一遍,突然受到了启发,决定要搞个“青楼古街恢复工程”。
在常委会议上,邢贺华将这个想法提出来,要求大家讨论。郁远达第一次参加常委会议,心里有点紧张。听见邢贺华说每个人都要发言,于是他就立即打腹稿,然后在笔记本上将要点记录下来,以便轮到他发言时,也能说出个头头道道来,免得被别人小瞧了。
王建平率先发言:“我先说几句,抛砖引玉。我个人认为,邢书记提出这个想法很实在,也很有远见。我们南溪县虽然地处偏远,但文化底蕴却很深厚的。像青楼古街,它就是历史的一种积淀,这种积淀里饱含着商业、交通、旅游、民俗等各种文化元素在里面。现在将古街修葺一新,并将它所蕴藏的文化进一步挖掘,这对南溪文化是一种很好的展示,同时也可进一步打出我们南溪的名气来。有了名气,啥事都好办。”
莫峥和郭大元也接着发了言,他俩都谈得大而化之,正反两面都谈了,但最后谁也听不出他们到底是支持还是反对。郁远达总算明白了一点,原来即使是开常委会,你也不一定要明确表态。许多时候,模棱两可也是一种态度。
果然,有的常委甚至就根本不想表任何态,莫峥和郭大元说完后,就没有人跟着继续说了,会议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其实也不是大家没话可说,有的有不同的想法,但都不想第一个说出来。大家都在等着别人先说,然后在适当的时机补充几句。这样既不会得罪邢贺华,又表了态,一举两得。有的则在揣摩罗海鸥的意见,想观望一下再发言。
见大家都不发言了,罗海鸥就开口说话了:“将青楼古街恢复是件好事,但这涉及到搬迁安置等系列问题,更为关键的需要大量资金,目前县里财政十分吃紧,上个月全县乡镇中学教师工资都是先从银行那里借付的,这种现象在全国可能都非常少见了。县里各部门要求拨款的报告在我那里已堆得一两尺高了,我都没给批。因此,我个人的意见,这个工程是否推迟一两年再搞。”
见罗海鸥反对这个工程,邢贺华开始变脸色了,黄新威却在这时又凑了一把火:“我个人觉得,青楼古街是历史上的糟粕,就算放到开放的资本主义国家,这东西也是受人唾弃的。现在我们却要将它修复,老百姓肯定会在背后骂娘。说出去也不好听,以为我们南溪人发神经呢。我看通过修复青楼提高南溪名气的做法,不做也罢。如果做了,提高的也是臭名气。”
这时邢贺华再也忍不住了,他不等其他常委再发言,就厉声疾色地讲了起来:“刚才听了大部分同志的发言,我现在先讲一下。我觉得这里存在一个严重问题,那就是解放思想问题。现在从中央到地方,都在讲进一步解放思想,积极推进改革开放。但到了我们这里,具体到了一件事上,我们看到的却是严重的保守思想。为什么青楼古街不能修复?为什么就只将青楼当作妓院来看?为什么我们又只盯着眼前的这点财政?我看,这还是一个观念问题,一个思想问题,一个敢不敢大胆创新与改革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我觉得有必要在下次中心组学习时,进行一次集中大讨论。”
邢贺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将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茶水就溅了一些在桌子上。王建平看见了,抽出一张面巾纸,走过去想将茶水擦掉。正在气头上的邢贺华用力一挥手,将王建平挡开。王建平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讪讪地回到了座位上。
邢贺华站起来,左手叉着腰,右手打着手势,又开始了伟人式的演讲:“大家不要将青楼古街修复只看作一项简单的建设工程来看,它其实有着极为深远的政治含义,也有着极为深厚的文化蕴涵。前不久中央提出要促进社会主义文化大发展大繁荣,我们南溪该如何贯彻落实中央这一精神,难道组织一些老年人扭扭秧歌、敲敲腰鼓,就算是贯彻落实了吗?我提出修复青楼古街,就是南溪贯彻落实中央精神的具体表现,也是中央精神在南溪的具体实践。可以这么说,青楼古街承载了南溪优秀的传统文化。青楼古街文化,既是一种商业文化,又是一种民俗文化;既是一种运输文化,又是一种旅游文化。我们修复青楼古街,并不只是修复一座青楼,而是修复整条街,要将它打造成我们南溪文化旅游景点。文化产业和旅游产业,都是朝阳产业。我们修复青楼古街,是将这两种产业完美结合。我在这里可以肯定地说,修复后的青楼古街,将是我们南溪县一个新的财政增长点。因此,我们不能看到眼前财政没钱,就放弃这个工程。相反,我们要集全县物力、财力和人力,大力搞好这一工程。”
邢贺华发表了这样的一通宏论后,大家知道事情已经一锤定音了,于是就更加不再说什么。邢贺华又提出:“拆迁安置方面,可以由政府无偿提供一块地,开发商用其中一部分建安置房,剩下的部分免费送给开发商,作为开放商建安置房的补偿。这样,安置方面就不需要县财政出钱了,县财政就只在修复工程方面出点钱。具体怎么实施,由建委、规划、国土、财政等部门召开一个联席会议,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来。”
郁远达抬头朝常委们脸上扫了一圈,发现凡是邢贺华讲话时,王建平和杨庆祝低着头认真地做笔记,莫铮在一圈圈地摸肚子,罗海鸥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黄新威则抬着头看天花板,其他的人或是假装在听,或是假装在做笔记。郁远达原以为常委会很神秘,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他正在胡思乱想着,邢贺华点他名了:“为加强青楼古街修复工件的领导,县里应成立一个领导小组,领导小组组长由黄新威同志来当,郁远达同志当副组长,晓威和远达这段时间要将主要精力放到这个工程上来。”
郁远达心里有些奇怪,不明白邢贺华为什么要选他和黄新威负责古街的修复。按理说,这是邢贺华十分看重的工程,应该交给他信得过的人来负责。而通过几次观察,黄新威和邢贺华的关系确实十分微妙,黄新威有时支持邢贺华,有时又故意拆贺邢华的台。而自己,邢贺华根本就没有纳入到他的小圈子里。
黄新威果然又提出了反对意见,他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邢书记,像青楼古街恢复这样重大的工程,我担小组长不合适,还是让别人来担任吧。”
邢贺华没想到黄新威竟然当面拒绝接受工作任务,心里很是恼火,但又不便发作,便假装毫不在意的样子说:“你一个县委专职副书记,担任这个小组长还不合适,那你说谁合适呢?你当小组长,远达当副组长,正好是县委和政府两边分别安排一个常委,这样不仅加强了领导,而且更便于协调工作。”
黄新威却不理会邢贺华的解释,似乎这次完全不想给邢贺华台阶下,他正色道:“如果为了加强领导,我个人觉得邢书记你亲自担任组长最合适。”
此言一出,大家都拿眼睛望着邢贺华,似乎都想看看邢贺华怎么应对黄新威的这种带有嘲讽甚至挑衅意味的建议。邢贺华微微一笑:“新威这个建议好像也不错,领导领导,反正哪里都要领,哪里都要到(导)。既然新威让贤,那我就亲自挂帅吧。我挂小组长这个名,但具体工作,远达你就全面负责。”
“好的。”郁远达回答时声音不大,但他却跟邢贺华对视了一下,点了点头。
会议就这么散了。郁远达心想这第一次常委会议,怎么跟自己与莫小琪的第一次一样,就那么糊里糊涂地完了?大家离开时,郁远达瞟了罗海鸥一眼,只见他阴着脸,脸色非常难看。而黄新威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脑袋左右摇来摆去的,好像颈椎有问题似的。
邢贺华叫住了王建平:“建平呀,刚才对不起呀,我是性急之下无意识的动作,不是对你有什么意见呀。”
邢贺华对自己刚才粗暴地将王建平挡开一事,做了一个解释,算是给王建平挽回了面子。王建平感激不尽地说:“哪里哪里,我完全明白您当时的心情。”
王建平说这话时,其他的常委们都已离开了会议室。郁远达走到最后,邢贺华与王建平的对话他听得清清楚楚。邢贺华像是与王建平说话,又像自言自语,狠狠地说了一句:“如果常委会被他们搞成这样,以后就不开常委会算了。”
王建平连忙表示赞同:“特殊情况下不开常委会也很正常,在我国历史上的非常时期,全国的党代会不也有段时间开得也很不规律嘛。”
郁远达心想王建平这个比方极不恰当,这时他听到邢贺华和王建平从后面跟着出来了,便赶紧快走了几步,免得邢贺华误会他在偷听谈话。
郁远达原以为青楼古街恢复工程会拖拖拉拉地弄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启动,但没想到邢贺华对这个工程看得很重,因此也催得很紧。会议第二天,他就催着郁远达立即组织工程招标。
郁远达就没日没夜地忙开了,招标方案很快就弄了出来。就在快要开标时,汤大鹏前来拜访了。汤大鹏敲开郁远达房门时,郁远达对那张满是油腻的脸有些印象,但一时却记不起是谁了。
汤大鹏见状,连忙自我介绍道:“郁县长您好,我是汤大鹏,以前在东山锑矿。”
郁远达记起来了,这身为东山锑矿总经理的汤大鹏,原本可以成为南溪矿山集团第二大股东的,但最后他却选择了一次性买断,以三千六百万的价格将东山锑矿卖给了南溪矿山集团。后来郁远达听人说,汤大鹏是不想卖的,想以矿山入股,每年分红,但孙柳满不同意,因为他在东山锑矿入的是干股,怕加入南溪矿山集团后他分不到钱,便强迫汤大鹏与南溪矿山集团谈判,最后获得了较高的卖价。而南溪矿山集团之所以愿意给东山锑矿较高的价格,也是考虑到东山锑矿情况复杂,他们不想与孙柳满有过多的纠缠,觉得多花点钱买个自在也好。
郁远达一时琢磨不透汤大鹏来找他有什么事,便客气地起身倒茶,汤大鹏连忙阻止道:“郁县长您别客气,我刚喝了茶,跟您汇报一下就走。”
“汤总是稀客呀,来了茶还是要喝杯的,不然传出去说我郁远达多么小气呢。”郁远达玩笑道。
随便一句玩笑,汤大鹏却脸红了。他憨憨地笑着,笨嘴拙舌地说:“谁要这样说郁县长您,那是没有天理。”
郁远达见汤大鹏那副认真的样子,就笑出声来了,说:“汤总你将锑矿卖了后,现在在做什么大生意呀?”
汤大鹏搓着手,手脚无措地说:“哪里敢说做大生意呢,自从服从县里的大局,将锑矿卖了后,一直没找到事做,都快坐吃山空了。”
郁远达明白汤大鹏故意在叫穷罢了:“汤总你底子厚,就是坐吃两辈子,也不会山空。不过,如果将那些钱放在银行吃利息,太可惜了,有好的项目,投投资更好。”
“是呀,是呀。郁县长您说的对极了。我这次就是为了投资一个项目来的,要请郁县长您多多关照。”
郁远达心里明白了几分,故意问道:“你要投资什么项目呢?只要我能够关照的,我一定给你争取最大的优惠政策。我们南溪县要发展,也需要你们这些大老板多来投资呀。”
汤大鹏右手往大腿上一拍:“有郁县长这句话,我就感谢不尽了。我成立了一家房地产公司,一直没找到好的项目,这次听说县里要搞青楼古街修复,我想拿下这个项目,因此想请郁县长在招标时多多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