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水坡的建校工程热火朝天干起来了!
东山坡上扯起一幅大标语——“自力更生,建校育人!”红底白字,格外醒目。
一辆重型挖掘机在山坡上狮吼般轰隆隆欢叫了三天三夜,坡岗削平了,沟洼填平了,楼房屋舍的地基也开挖好了、夯实在了。
从四邻乡村请来的石匠师傅们挥着铁锤钢钻,叮叮当当在工地上忙成一片。他们就地取材,从坡岗上开采石料,砌石灌浆,垒起地基。师傅们都是熟悉的乡亲,技术娴熟,热情卖力。他们说跟大树爷是自家爷们儿,古水坡的事就是自家的事!所以工程进度很快,转眼间石头浆砌的地基就结结实实冒出了地面。
金娜完全换了一副模样。她戴着安全帽,金黄的头发捆成束,塞在里面。脖子上系条白毛巾,不是为了防御风寒,而是随时扯出来擦拭满面横流的汗水。她穿一套紧身的粗布工装,精干利索;换了一双绿帆布解放鞋,爬坡过坎步履愈发敏捷,不拖沓不发喘。她一天到晚奔走在喧嚣的工地上,这里走走那边看看,讲述她的要求,督查工程的质量。师傅们喜欢听她说话,她也风趣地用半土半洋的腔调和大家逗乐,工地上时不时扬起一片欢快的笑声。
老太太的脸被山风吹皱了,变红了,精神头却越来越足了;饭量大了,肉片、豆腐、海带炖粉条熬出的大烩菜,能吃一大碗,外加两个大馒头。吃饱了还要吆喝一声:“大烩菜,惹人馋。中国面包好香甜,不加糖,纯天然!”
志恒妈又心疼又高兴地夸赞她:“洋婶子呀,你这阵子越来越年轻了,哪像七十岁的老太太,倒像四十多岁的小媳妇哪!”
金娜眨眨蓝眼睛,搂住志恒妈的肩胛亲切而又逗趣地说:“真的吗?我太骄傲了!可是……我还是老处女,能帮忙找个对象吗?”
说完,在咯咯的一阵笑声中,她又跑走了。
工地上,堆满了石料、砖块、木料、钢材,还有帆布篷下成垛的水泥……那阵势,很像一片战壕密布、枪炮横陈、兵力游动的前沿阵地。
村主任张发动兼管材料验收、保管、调拨,所涉项目庞杂,种类繁多。他戴顶草帽,披着棉袄,在材料堆里埋头忙碌。他手里捧着算盘和账本,耳朵上夹根铅笔,点一笔记一笔,发一批也记一批,那神情很是认真……
从东山坡忙碌的工地,延伸到河边渡口的石板路上,走动着川流不息的人流和车流,大多是原始的毛驴车,还有小型的四轮拖拉机,装载着砖块、木料、水泥,粗犷的吆喝声、悠扬的驴铃铛声和嗵嗵嗵的四轮拖拉机的轰鸣交织起来,组成热闹喧腾的交响曲……
小小的古水渡不过是渡船载人的小码头,猛然间变成繁忙而又喧哗的水上世界。对岸停着卡车、自动装卸车,把建筑材料一批批运来,码在岸边空地上。河面上泊着一艘驳船,被机动船拖拉着,载运着建筑材料,运行在古水渡东西两岸的水面上。机动船马力大,驳船的平台上满载着货物,如一座山在水面上移动,那景致壮观极了。
大树爷乘坐驳船,在河水两岸指挥着雇来的装卸队装卸材料。东岸地势宽阔,大路通畅,可供大型车辆往来驰骋。满载一车木料,重达数吨的装卸车,司机只需启动开关,车斗便自动升起,粗大的圆木转眼滚落在沙土地上,轻松如二郎神搬山!
等到装卸工往驳船上搬运时,那情景大不相同,先在地面铺上滚木,几个人或十几个人喊着号子,合力推动圆木朝前滚动,推一段移动一次滚木,一段接一段把沉重的圆木滚到驳船上;等驳船运到西岸泊稳了,再铺设滚木,一段接一段把圆木卸下驳船,推到岸边。
接下来的劳作更为繁重,先要在圆木上拴上绳索或是铁制的卡套,然后穿上木杠,由六至八个剽悍的壮汉,合力把木杠放到肩膀上,才能将圆木抬起。喊着激昂的号子,走着整齐划一的步伐,缓缓向前,一步一步走上石板路。不一刻,他们便走得汗流浃背,走得气喘吁吁……
大树爷在东岸指挥装船,又在西岸指挥卸船。他在现代化的操作和原始状态的劳作中间变换娴熟,指挥若定。不管是毛驴车或是小四轮,都在这项繁重而复杂的工序里运转得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林志恒负责东岸的材料验收。白天他守在东岸码头,等待大型车辆把所需物品运到,逐一查验质量是否合格,数目有无差错;因为装船卸船甚为费工费时,东岸积存的建筑材料便攒聚了东一摊西一垛的。夜里还需要看守,他便在砖垛的空隙间铺了茅草,卷起被筒裹腿,披上老羊皮袄防寒,已经在那里坚守了几个通宵了。
林志恒在山村孩子里是最争气的,从小学坚持走读,在乡里上完初中,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县里的重点中学。接着又考上黄河以北那所有名的中原医学院,成为古水坡撞开大学校门的第一人,为小山村争了光、壮了脸。只要提起林志恒,大树爷的嘴角就会翘起来,说不出的骄傲和荣光。
这次古水坡建学校,林志恒用心又用力,不仅帮着爷爷当参谋、提建议,还默默承担起一份责任和义务。他深知爷爷是个心气高、性子硬,一辈子不肯向命运服输的人。在志恒的记忆里,爷爷就像一头老牛,弓着脊梁弯着腰,在田里耗尽了血汗,用在石板地上种出的庄稼养活了他的一大群儿女。爷爷又像一匹烈性骏马,拉着一辆吱嘎乱响的破车,满载着他的儿女,还有山村的村民们朝着充满希望的彼岸颠簸。如今牛老了,马也老了,拉不动犁也拖不动车了,但他不服气,也不歇心,希望远没有实现,路还没走到尽头。他为儿孙们还在奔走,他这个小山村的家长还在挣扎,所以“老骥伏枥”,依旧壮心不已……
爷爷嘴里从不表白,心中深埋着一个梦想,——不能让潮流把古水坡撇到尾巴梢上!
老人想撵着他的儿孙和整个家族追上现代化的脚步,然而他深深感到自己能耐有限。跟他那个梦想紧密相关的两桩大事,竟然一件也办不成,岂不是让老汉死不瞑目吗?
此刻,只要能助爷爷一臂之力,实在是作为孙子的一大幸运。年轻懂事的大学生白天坚持守在河岸上验货、收货;夜里坚持守在货场上,守护牵系山村命运前程的财物。尽管严冬的寒风呼啸着掠过河面,带着尖厉的吼叫在岸头沙丘上打旋,他也不怕苦不畏寒,蜷缩在砖摞夹峙的草堆里,警惕着寒风中的意外动静……
河面上船影浮动,渡船冒着寒风来到东岸。
村主任泊好船,掂起马灯,搀扶大树爷踏上栈桥,朝货场走来。
志恒听见动静,早已裹着皮袄迎了上来。
“爷,都大半夜了,您咋不歇着?天老冷哪……”
大树爷拉他一把,找个避风处蹲下,把掂来的饭罐递到志恒怀里。大学生立即感到热腾腾的暖意,闻到香喷喷的味道,心口上腾地滚起一股热浪……
“羊汤!爷,俺不饿。您老人家……夜半风寒的,俺喝不下……”
“喝了吧,天寒地冻,暖暖身子!你那洋奶奶惦着你,怕你冻着了累着了。她花钱买了一只羊,在素梅家炖的,逼着俺送过来……”
大树爷抽了口旱烟,火星明灭间,志恒看见爷爷眼眶里涌动着潮湿的光波。
“洋奶奶真是个有心人。爷,她帮咱建学校掏的是心窝子,咱也得掏心窝子对她。”
志恒嘴里冒出这句话,是他真情的流泻。
“这……俺懂。她就像当年的白求恩,高尚的人,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咱就敬重她呗!”
大树爷沉默一阵,找出这句文绉绉的话,表达了浓浓的真诚。然后催着志恒喝羊汤:“洋奶奶担心你吃不好歇不好。你趁热喝了,俺回去好交差,明儿还得干活哩!”
志恒说:“爷,咱们村没有路,搬运建筑材料实在艰难,人工和时间都耗费在装船卸船上了。您上年纪了,当紧的是您得保重身子骨呀!一天到晚在河两边吆喝,看把您累的!”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咱干这事就是造福子孙后代哩,吃点苦受点累怕啥?咱村不通路,因为咱村没有老愚公,才让子孙后代受苦受穷!”
林志恒思摸一阵,才悟通了大树爷的话,他说:“爷爷,我懂了。您老就是活愚公,率领咱古水坡老老少少子子孙孙干下去,一定能摘掉咱村贫穷落后的破帽子!”
大树爷的面孔在旱烟锅明明灭灭的火光中透出欣慰的笑意:“志恒呀,爷爷老了,只能说说,动动嘴做个样子喽。让古水坡改变个模样,还得靠你们后生娃哩!”
志恒说:“爷爷,您的话我记住了。一个人如果连家乡面貌都改变不了,还谈什么建设国家报效人民哪!”
“说得好!这话对头。咱们老百姓都能把自己的家园料理好,全中国不都变样了?”
大树爷挥挥旱烟袋,面前亮起一道火红的光弧:“志恒呀,学生就要放寒假了,你回头把他们组织起来,到工地搬搬砖头,运点沙子,送送茶水,干点轻活。不图他们那点力气,图的就是让他们从小懂得啥叫创业,啥叫贡献,弄懂樱桃好吃树难栽的道理!”
“您放心,这件事很有意义。爷爷您常说人穷志不短,咱不能让娃们心里长了草!”
村主任提着马灯在货场上转悠了一圈,缩着脖子走回来:“哎,您爷孙俩光顾说话哩,羊汤早凉了!”
志恒搂着饭罐咂咂嘴:“发动叔,俺都喝光了,羊汤熬得真香!”
村主任说:“叔,这都大半夜了,俺瞅瞅货场上平安无事,让志恒回去暖和暖和吧。”
志恒把饭罐递给他,裹紧了羊皮袄:“发动叔,您赶紧陪爷爷回去吧!咱们几个是有分工的,我得坚守岗位,站好最后一班岗!”
渡口两岸的搬运工作繁忙而又紧张地进行了三天和两个夜晚。
“吃罢腊八饭,就把年来盼。”乡村的人们把一年一度的年节看得很重,过了腊月初八,干活的守不住心了,在外打工的魂不守舍了。心里就剩下一件事:有钱没钱,回家过年。
装卸工们主动要求加班加点,连明达夜,赶紧把活干完,操办年货,往家颠了!
大树爷自然答应,赶紧让人拉电线、安灯泡。驳船上架有两盏探照灯,霎时把河两岸照射得如同白昼。渡口上机器声轰鸣,号子声震天,通宵达旦,灯火辉煌,把那片沉寂千百年的偏僻山野搅动得天翻地覆……
学校放假的当天后晌,村里的孩娃就在志恒的带领下,排着整整齐齐的队列,冲锋陷阵般朝工地上斗志昂扬地走来。可是刚刚靠近工地,看到原来茅草横生、怪石嶙峋的山坡被夷为平地,一方方的基石冒出地面,好几处已经垒起半人高的红墙,孩子们顿时惊呆了!如同看到水草的羊群,住谁也阻挡不住,他们挤挤扛扛,不仅乱了队形,还亢奋地嘶喊起来——
“盖学校喽!盖学校喽!咱们村盖起新学校喽!咱们要来新学校读书喽——”
随着一阵嘶喊和狂热的蹦跳之后,没有人下令也没有人指挥,孩子们便勇猛地投入了战斗。他们挤到砖摞前边,自动站成一字长蛇,用稚嫩的小手搬起砖块,你递给我,我再传给他,砖块经过几十双小手的传递,终于到了垒墙师傅的面前。
虽说是一项简单易行的劳动,依然需要付出汗水和耐力,更需要一种协作精神,并不像在校园里玩丢手绢游戏那么轻松。有的孩娃年纪太小,刚递过三块砖便累出满头大汗,甚至擦破了粉嫩的手掌,冒出殷红的血珠。但是,孩子们干得非常卖力,渐渐加快了传递速度;他们又小心翼翼,生怕砖块掉落地上,摔碎了或是残缺了。一块砖五毛钱,娃们懂得了珍惜;年幼的娃手烂了,年龄大的立即顶上去,照样传递;小孩娃吐口唾沫揉揉伤口,又站到原来的位置上,娃们渐渐懂得了团队合作和责任……
金娜依然奔走在工地的每一处工段。她听到孩子们的嘶喊和欢叫,又看到娃们井然有序的劳动场面,颇受感动,疾步匆匆走过来,心疼地摸着一张张汗水淋漓的脸蛋,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啊哟,可爱的小天使们,你们太棒了!我应该把学校建好,请你们坐在明亮的教室里上课,怎么能让你们辛苦劳累呢?看看,都流汗了,快快停下来休息!累坏你们上帝会处罚我的!”
孩娃们仰起一张张淌着汗水的面孔,七嘴八舌地争抢着表白:“洋奶奶,我们不怕累!大树爷说了,想吃桃子就要先栽树。尝过栽树的汗水,才能知道桃子的香甜!”
金娜惊讶地瞪大眼睛:“大树爷,老木头!他会说这种话?他……难道是哲学家?”
孩娃们天真烂漫又争抢着喳喳:“大树爷是俺全村的当家人,鼓励我们好好读书,争口气跳过龙门,做个有用人,建设新山村。我们都听大树爷的话!”
金娜耸耸肩,嘴绷不住笑了:“哦,你们的大树爷好可爱!他的话,我也听!”
这时,金娜身上的手机蓦地传出一串动听的音乐,她顿时惊诧不已,手忙脚乱地从衣袋里摸出手机,放在耳边接听,当对方传来清晰的话语时,老太太禁不住惊呼起来:“哦,哦,我的上帝!通了,真的通了!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我可爱的天使司提芬,你的声音多么动听哪,就像夜莺向我报告喜讯。啊,你放假了,要来中国和我会合了,太好了,太好了,你小声点,你那里天还没亮呢……什么?什么?你已经到了中国?啊——?已经到了平原县城,这太让我惊喜了!可爱的司提芬,我们已经近在咫尺了,我希望立刻见到你,我应该去迎接你!为什么不需要?哦,你想体会寻觅的滋味?那当然美好,不过很辛苦,很让人焦虑……哦,哦,你已经找到公交车站了?你真的了不起!好吧,祝你幸运!不过,我一定要到渡口去迎接你……”
老太太用英文叽里咕噜讲了半天,那喜悦的神态和眼前的孩娃们相差无几,有种手舞足蹈的兴奋和狂热。有几个大孩子听出个大概意思,鼓足勇气问她:“洋奶奶,您有客人要从远方来吗?”
老太太喜不自禁:“Yes(是的),Yes,Yes!我的孙女从美国来了!她和你们一样可爱!”
她顾不上换去沾满尘土和水泥的工装,也顾不上放下记录进度、检查质量的记事本,匆匆忙忙向石板路跑去,然后顺路折转,直奔古水渡码头。
对岸还有些物料,村主任领着几个村民在收拾、清理,大树爷撑着渡船运回西岸。
他抬眼望见金娜匆匆跑过来,担心工地发生什么意外,便紧撑几篙让渡船靠岸,大声问道:“啥事啊,洋妹子?你慢点——!”
老太太听见喊声,脚步更加急促而又匆忙,在距码头还有百步之遥时,她骤然停下,弯腰喘了一阵,才尖声喊叫起来:
“林——!我来告诉你一个喜讯,我孙女司提芬,已经来到中国,并且,已经到了县城公交车站!我,请你大树爷一起去迎接——!”
大树爷已经迎到面前,听她一说,赶紧把旱烟袋一缠,别到腰带上:“孙女驾到,大喜临门!俺这个爷爷当然要去迎接了!”
他伸手搀住老太太,朝渡船走去……
县城公交车站,场院里停着一排排的公交大巴,整齐有序地等候在既定的位置上。
车站里人群熙熙攘攘,有下车的,脚步匆匆忙忙;有候车的,排着队松松散散站着;有高门大嗓打手机的,也有交头接耳谈笑风生的。
头戴棒球帽,身穿旅行装,足蹬运动鞋,背着旅行挎包,手中拉个旅行箱的年轻姑娘不紧不慢随着人群走进车站广场上。
她身材苗条、颀长,个头高挑,比一般女子要高出一头,在一米七五以上,显得健美而挺拔;她皮肤白皙,面颊丰润,高挺的鼻梁,深陷的眼窝,镶嵌着一双湖水般明净的蓝眼睛;头发卷曲而蓬松,压在棒球帽里,在脑后扎成一束马尾,下边露出一截玉柱般的脖颈,显得简约、随意、干练。她双腿修长,脚步轻盈而富有弹性,边走边和身边的人交谈着,说着流利的中国话,笑起来脆生生的悦耳动听,红红的嘴唇翕合着,如一颗带着露珠的草莓。她的形象具有西方人的雕塑美,浓烈地散发出饱满又让人向往的青春气息。
她谈吐文雅,举止适度,一颦一笑随和自然。她对这里似乎很熟悉,并不刻意打探,只和人们随意交谈便知晓了应该走的方向和路线,看着站牌上标明的文字,便确定了公交车等候的位置。
那里站有位服务员,她拖着拉杆箱走过去,礼貌地说:“小姐,我去古水坡,在这里候车吗?”
服务员抬头一看是个外国人,格外热情起来,认真详细给她讲解,这路车终点站在哪儿,途经多少站点,她应该在哪个站点下车,然后如何走,如何过河……服务员讲着本地普通话,一点不标准,反倒让人越听越糊涂。
这时,旁边站着的缠着围巾、穿着鸭绒袄、神态很文静的年轻女子主动走过去说:“小姐,我就是古水坡的。你可以和我同行,我给你当向导,保证不会走错。”
她往上推了推帽檐儿,礼貌地伸出手来:“太好了,谢谢你!认识一下吧,我叫司提芬,从美国来,到古水坡看望我奶奶。同时,拜访一位仰慕已久的大英雄!”
本地姑娘有点愕然:“我叫杨若兰,地地道道的古水坡人,那里是我家!请问你奶奶是谁?你拜访的那位英雄又是谁?”
司提芬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和激动,有点卖弄地说:“我奶奶是美国人,她叫金娜·索梅尔,比我先行一步,已经住在古水坡了。她已经找到那位大英雄了,名叫林大树!俗称大树爷!”
“哎呀!太巧了,你们找的就是我爷爷呀!”
杨若兰惊喜地喊起来,司提芬反倒惊愕不已了:“啊——!你们中国人常说无巧不成书,倒让我碰上了。我太幸运了,咱们应该是一家人了!”
两个女孩子重新握手,亲热地拥抱在一起,那种不期而遇的喜悦和幸福,让周围的乘客、行人艳羡不已,惊叹不已……
大树爷陪着金娜,早早把渡船撑过来,等候在河东岸的码头上。
渡船静静泊在水面上,拴了缆绳,纹丝不动地靠在栈桥边上,长长的竹篙插在河水里。
大树爷蹲在船头,眯着眼瞅着不远处的公路,旱烟袋握在手里,一袋接一袋抽着烟。浓浓的烟雾从鼻孔里喷出来,罩住他的脸,顷刻被风吹淡了,化作一缕绵绵的云丝,和渐渐升起来的雾障融合,浮沉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
金娜早就沉不住气了,在船舱里坐立不安,不时跳下船来,满脸焦虑地跑到公路边上,看看站牌,又抬起双眼焦急地朝远方张望。眼前的公路,通往县城和更远的地方。公路上甚是忙碌,各种车辆川流不息,偏偏没有她期盼的公交大巴在站牌前停靠。她等得急迫难耐时,又一溜小跑来到船边上,朝大树爷发出反复多次的诘问:“老酋长,你……就会抽烟!我问你,司提芬不会走错路吧?县城的公交大巴会在渡口停靠吗?司提芬……不会坐错车吧?”
大树爷蹲在那里稳如磐石,看她那副急迫的神情有点孩子气般的可笑,总是胸有成竹地说着几乎相同的话:“当初你一个老太婆能找到县城还能找到县长,俺相信你的孙女不光能找到古水渡,还会站到你的面前。信不信?俺敢跟你打赌!”
“赌什么?”金娜两眼发光,盯着大树爷看,“你懂得咒语吗?你……会算命?”
“那你别管,俺能掐会算!”大树爷故意卖着关子,“谁输了喝一碗柿子醋!”
“什么?什么?柿子醋……太酸了,喝不了,你欺负人!换别的,换别的!”
老太太摇头晃手嚷嚷着。
大树爷反问:“那你说,输了咋办?”
“输了,我吻你。你输了,吻我!”
老太太直截了当,无一丝犹豫。
大树爷晃着旱烟袋:“咳,你这个洋婆子,咋就好这一口呀!俺不来,口臭!”
金娜凑到他面前,故意把嘴唇贴近他的鼻尖:“那你就好好闻闻,我香不香,你们中国人哪,假正经!君子动口不动手。骑驴走着瞧,我就要改造你这个老木头!”
大树爷哈哈大笑,“俺哪,修炼了快八十年了。你没有二郎神的斧头,就甭想劈开华山!”
老太太故意笑得风姿绰约,用蓝眼珠抛了个媚眼,说:“我不知道谁是二郎神,我相信一句古诗,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来了!来了!甭磨针了!”
二人斗着嘴,时间过得快。大树爷瞅着前方,突然发现了情况。
前边公路站牌前,停下一辆公交大巴,从车门处走下两个人影,步履匆匆朝渡口走来,越走越近,越来越清晰。
金娜注目望去,禁不住大声喊叫起来:“司提芬——亲爱的!我都等不及了,你走快点好吗……”边喊着,边脚步踉跄地跑过去了。
从码头到车站不过百米之遥。
两个女孩子喜鹊般惊叫着,飞跑过来,转眼间来到面前。
司提芬脚步还没站稳,就被金娜搂在怀里,祖孙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忘情地亲吻着……
大树爷大步走来,又呆呆站住了。
杨若兰跑上去,搂住大树爷的胳膊,亲热地说:“爷爷,我们是在公交车站相遇的,正好一路。真是太巧了!”
大树爷用手扳住若兰的肩胛,慈祥地说:“闺女,这叫缘分。好哇,这洋妞运气好啊!去,催催她们,有话家里唠,河上风寒哪!”
金娜还和孙女缠在一起,唠叨个没完。
“我的小天使,不是在做梦吧?你是上帝派来的,从天上突然降临,让我惊喜不已……”
司提芬也是喋喋不休:“亲爱的奶奶,我希望眼前一切都是梦境,太美妙了!几天前我还在阳台上收拾行装,转眼间我就来到这个神奇的国度。我此刻见到了奶奶,也许立刻还会见到老子、孔子,还有李白,可以听到他们讲学和吟诗!”
“司提芬,别做梦了,你快从梦境里醒过来吧!你想拜访的那位大英雄,就站在身边注视着你哪!”金娜提醒着孙女,用眼神示意着站在那里的大树爷。
司提芬如梦方醒般松开老太太的拥抱,转身移步,扶正了头上的棒球帽,脚步站成立正姿势,弯下优美的腰肢,朝大树爷深深躹躬:“尊敬的林大树爷爷,我心中仰慕的英雄,终于荣幸地见到您了!和我的猜想一样,您比圣诞老人结实多了,魁梧多了!我有个请求,请允许我拥抱您吧。”
大树爷已经习惯了这种礼节,慷慨地展开双臂,坦开宽阔的胸怀:“孩子,你从远方来,既是我的客人,又是我的亲人,爷爷欢迎你!并且代表俺那个小山村,热烈欢迎你的到来!”
司提芬毫无顾忌地扑上去,紧紧依偎在大树爷的怀里,贴在他耳边热切地说:“我以后就喊您爷爷!因为我奶奶爱上您了,不过暂时还是个秘密。奶奶在电话里告诉我,她的烈火还不够猛烈,难以熔化您这块顽石……”
大树爷顿时耳烧面热,赶紧打岔:“你说啥?洋妮子,我听不懂……河上风大,咱们赶紧回吧!有话家里唠。”
司提芬松开手臂,打趣说:“爷爷,您果然老辣,名不虚传!”
大树爷走上栈桥,搀扶着老太太上船坐稳,又来帮着司提芬拿行李,没承想若兰和司提芬拉着手,提着行李轻轻松松上了船。他便从桩子上解开缆绳,熟练地抄起长篙,挺立船头,习惯性地吆喝一声:
“大家坐好,开——船——喽——!”
他双腿一弓,腰杆一弯,撑篙点水,渡船缓缓调整方向,离开码头朝前驶去。长篙激起水花,溅在船舷上,又洒落到河面上。
司提芬被大树爷撑船的姿态惊呆了,她欣赏地观察着老人的一举一动,毫不掩饰地炫耀着她心中的感受和冲动:“索梅尔奶奶,爷爷实在太了不起了!您的追求太让人羡慕了,他真是个大英雄!不仅过去是,现在仍然是。索梅尔您发现了吗?我好像看见了战火纷飞的阵地上,那个冲破硝烟的英雄就站在面前……我还发现,现在仿佛还是梦境,正在去往水泊梁山,那里聚集着一群英雄好汉。我向着那片圣地一点一点靠近……”
司提芬叽里咕噜说个不停,大树爷一个字也听不懂,他悄声问若兰,“这洋婆子和她这孙女咋就一个味儿,瞅咱山沟样样稀罕。她说了一路洋话,是夸咱哩,还是骂咱哩?”
杨若兰笑弯了腰:“爷呀,人家把你当偶像,埋在心里几十年,现在千里万里追星来了!”
司提芬的到来,注定又给小山村带来一个欢乐的不眠之夜。
林志恒家的石头屋一片喧闹,一阵接一阵的欢声笑语差点要把坚实的石板屋顶震坍了……
司提芬在美国著名的斯坦福大学读的是人文和艺术学科,对中国的历史古籍很感兴趣,知道的不少,想知道的问题更多。今天她刚到古水坡,如同踏上月球探秘的航天员,对面前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和神奇。尽管具有一定的汉语基础,但交谈起来难免会遇到磕磕绊绊的沟沟坎坎,比如山村土话、市井谚语,或者中国人特有的生活习俗等等,就要请教杨若兰和林志恒,刨根问底儿弄个水落石出。
杨若兰在省城郑州一家外贸公司工作,因为要处理日益增多的外文资料,被单位派到外语学院脱产攻读了两年商务英语,所以在很多方面能和司提芬沟通或者解释遇到的磕绊。这样她就被司提芬紧紧拉在身边,不时交流、探讨,兼作解惑的“中文助理”。
金娜则把林志恒拉在身边,公开宣称:“志恒是我的秘书,他肚里装着个宝葫芦,什么问题都问不倒!”
四个会说洋话又会说中国话的挤在一起,就像合唱一台大戏那样,古今中外,家长里短,吃喝拉撒,犄角旮旯,说一阵笑一阵,有时叽里咕噜争论起来,有时又是比画又是抬脚动手打闹嬉戏。可把那些听稀罕凑热闹挤在人缝里的学生娃逗乐了,他们跟着笑,学着说,肠子都快笑断了……
大树爷自然是不能离场的角色,他是庄家是主角,又是幕后导演和节目主持。他得尽心尽力地搞好这场晚会,唱好这台戏,并且不断添柴架火,让高潮一个接一个地往前推进。他得拿出全部的真诚和热情,才能对得住这一老一少的美国人。他从内心深处愈来愈感觉出来,这对来自美国的祖孙对他表现出的是热腾腾的真情,还有亲人般的依恋,没有丝毫的虚伪和作秀。她们把他当亲人,把古水坡当成了家,他必须让她们体味到滚烫烫的温暖,实打实的真诚,如同不掺丁点水分的陈年老酒,让人沉迷陶醉。
他尽管难以分身,但依然注意到挤在人堆里的杨若兰,虽然处在与远客相聚的欢乐中,但眉宇间隐藏着淡淡愁绪,眼神里隐含有浓浓心事。大树爷想到,这闺女大老远从省城跑回来,准当遇到什么难处过不去,或是碰到什么难题解不开,想跟俺唠唠心里的苦闷,让俺帮着化解郁积的心结吧!
杨若兰是大树爷从小看大的闺女,知道她的好恶,了解她的心性,甚至洞悉她的口味偏好,乃至行为举止方面的优点和缺陷。深知她诚实善良而又心高气盛,性情柔弱而又多愁善感;兰妮子从小就聪明透顶,读书能过目不忘,在那茬孩娃中是个优秀学生。大概因为复杂的家庭背景,她又胆小怯懦,就像她的名字那样,遇到一点风波动静,就赶紧跑来找大树爷,躲在他宽厚的怀抱里战栗半晌,才能慢慢缓过神儿来。——应该说,兰妮子从三岁起,就拱在李秀娟的被窝里,一直长到十来岁,读小学二年级了,才离开奶奶的热被窝。
兰妮子有娘,疼不了她。兰妮子有爹,没本事疼她。她跟着大树爷长大成人,考上中专到省城参加工作了,依旧十天半月跑回家来,拱到大树爷怀里,趴在爷爷膝盖上,一言不发地依偎半天。大树爷也不说话,也不问话,用他粗糙的鼓暴着青筋的手掌轻轻拍打着兰妮子单薄的肩膀,好似活佛摸顶一般,兰妮子体内犹如注入了法力,渐渐活泛起来,依然贴在大树爷膝前,一袋接一袋帮他往烟锅里装满烟丝,刺啦一声划着火柴。她那张嘴也会不停气地倾诉,说城里发生的新鲜事,逗爷爷高兴;讲工作上取得的成绩,让爷爷开心;接下来说得最多最长的就是她和黑妖之间发生的分歧、争执、猜忌和日趋冷淡的情感……
大树爷不打岔也不插话,就盘腿坐在炕头,靠着被摞默默地吸着旱烟袋,静静地耐着性子听。直到兰妮子小河淌水般把河湾里积存的水淌干流尽了,他才启开山岩般厚重的嘴唇,意味深长地缓缓说出一番话:
“妮子啊,爷爷这辈子没谈过恋爱,不懂得你们年轻人交朋友找相好的那些道道,什么约会呀,蹦迪呀,卡拉OK呀,你说的那些新名词,俺一样听不懂。不管变换多少新花样,俺就认准一个理儿,男人和女人想走到一堆儿过日子,就得心碰心、手拉手,刀搁在脖子上不回头!别人的活法俺不知道,俺和你奶奶一没经媒人,二没托中间人,没下聘礼也没出彩礼,凭的就是两个人能把心碰到一块,命跟命拴一起变成一个人。我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她说到哪儿俺从到哪儿。俺俩当时啥都不懂,两颗心碰一块就敢上战场,敢往枪林弹雨里钻,这叫啥?生死相随。俺俩心碰到一块,就敢手拉手过成一家人,两条命拴一块变成一个人,真个是天当被地当炕,月奶奶在天上照着亮,俺和你奶奶荒山坡上拜花堂,搭个草庵当新房。这叫啥?患难与共!俺跟你奶奶也吵架斗嘴闹别扭,怄了气三天五日不照脸、不说话,俺还摔过碗砸过盆咧!男人和女人一口锅里搅稀稠,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那又咋啦?两颗心贴一块了,早就变成一个人了,任谁掰不开,刀斧砍不开,打断骨头连着筋,血肉一体难分离。……妮子,俺疼你,俺是你爷。俺疼黑妖,他是俺亲外孙。你们俩都是俺看着长大的,都是好妮子好娃,都是俺的宝贝疙瘩,你们想走到一起呀,俺教不了你们啥花样,只有一句话,你们俩得心碰心,两个人变成一个人……”
大树爷终于找个缝隙朝杨若兰使个眼色。他前脚出门,若兰便悄然离开人堆儿,脚跟脚走到院子里,紧紧搂住大树爷的胳膊,依偎在老人的怀里,沉默着。
“兰妮子,见到黑妖了吗?”
大树爷抬起一只胳膊,把手掌轻轻捂在杨若兰的发际,热切地问了一句。
“嗯……见到了。他不愿回来,说忙……”
杨若兰低声回答,神情显得沮丧而失望。
大树爷加重了语气:“你没说是俺让他回家一趟吗?”
“说了,他不听。”杨若兰的话音颤抖着,几乎哽咽起来,“爷,我看他……吃了秤砣铁了心,八匹骡子也拉不回来了……”
大树爷轻轻叹口气:“兰妮子,今儿不知会闹腾到啥时分,咱爷儿俩换个时间细说,你说中不中?”
杨若兰点点头,懂事地说:“爷,俺就是想您了,来家待两天。我看这位洋奶奶和这个洋妹妹都是您老人家实实在在的粉丝,咱可不能慢待人家!”
大树爷拍拍若兰的肩胛,笑了笑:“又是新名词,粉丝?俺还是老粉条哩!让他们热闹吧,赶明儿一准起不来。你呀,亮亮手艺,替爷烙张葱花饼,俺这嘴又馋了!”
若兰响亮清脆地应了一声:“中!老中!爷,俺记住了,明儿一早准当香喷喷地捧到您面前!”
大树爷回到自己的石头屋,盘腿坐到炕头上,慢悠悠装上一袋烟,轻轻抽了一口,把烟气咽进肚里,顺着九曲回肠转上一圈,再回到口腔里,从鼻孔里嘴角上如丝如缕地吐出来,才感到解乏,才能把提了一天的心劲放下来,让自己踏踏实实安稳下来。
他此刻并没有睡意,眼睛眯缝着专注地瞅着悬挂在炕头的一个玻璃相框,里面镶嵌着两张女人的相片。一个是他的老伴李秀娟,一个是他的闺女林爱心。——他们是大树爷生命中两个重要的女人哪!秀娟是与他患难与共、生死相随、无怨无悔、相濡以沫、不离不弃、白头偕老的妻子,只可惜没能与他同生共死,八年前一场陡病,突然撒手而去,只把他孤零零撇在人世,守在这座他们共同打拼、一把汗一把泪兴建起来的石头院里。每天夜里,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这里,总要瞅着老伴的照片端详一阵,有了烦心事,碰到高兴事,都要跟老伴唠叨几句。不说不舒坦,不说睡不着。
秀娟年轻时很俊,黑油油的头发梳着两条大辫子,一条垂在脑后,从肩头挂下来,没过后腰,在圆圆的屁股蛋上一甩一甩的,很让男人眼馋。另一条挂在胸前,在高挺的胸前晃悠,辫梢上扎个蝴蝶结,走起路胸脯一颤一颤的,就像春风摇曳着花骨朵,看一眼让人心跳怦怦,咕咚咚咽唾沫。可惜那些年条件差,竟然没有留下一张青春靓丽的相片!眼前这张相片是秀娟六十岁过寿时照的,老是老了点,依然没脱美人坯子,眉眼还是恁秀气,脸蛋还是恁丰润,嘴角上的笑意仍旧恁魅人……
大树爷想到这里,心猛然一跳,在心里骂自己一句:“老没出息!”赶忙刹住天马行空般的遐思。
林爱心是大树爷的宝贝小女儿,按他的话叫老疙瘩。爱心是他和李秀娟人到中年生下的老生闺女,老两口视若珍宝。虽说不是王公贵族家的金枝玉叶,却是贫苦农家的心头肉,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那年月,正是“十年动乱”,人间遭难的时代,老两口辛劳半生累断筋骨刚刚养大五个儿子,还没喘过一口顺气,小女儿迎着灾难来到人世,老两口虽说大喜过望,又难免心生悲凉……无论何等辛苦,爱心终于在大树爷的怀抱里、李秀娟的肩膀上,在时代动荡的环境中长大了,长成了,结婚生子了——那年,林爱心不到二十岁……
眼前这张相片就是爱心二十岁那年留给大树爷的微笑,也是她留给这个世界永恒的纪念。
爱心是在这座石头屋里降生的,是在这座石头院里长大的。十八岁那年,她从这座石头院里走出去,远嫁新疆库尔勒。两年没回过老家,没见过爹娘,寄回来这张相片,说她生活得很好,去年生下个儿子,很健康。说她很想老家,很想爹娘,只是一时走不开……
和秀娟年轻时一样俊秀、一样讨人喜欢的林爱心面对年迈的大树爷无声地笑着,笑得灿烂,笑得甜美,笑得开心,笑得幸福。在她青春勃发的脸蛋上,大树爷依旧看出几分稚气和单纯,曾经叹惜道:唉,太快了,太快了!刚刚还是个围着俺身前身后转的小人呀,转眼就长成大闺女,成了人家的媳妇,又成了孩子妈妈了!闺女,爹还没有疼够你呀……你长得太快了,你嫁人太早了。可是,爹不能拦你,那是你的生活,那是你的蓝天,鸟儿该出窝的时候,爹娘只有祝福,只能祝福呀……
可是,第三年,当大树爷匆匆赶到库尔勒时,再也听不到女儿的笑声了。他看到他家的老疙瘩躺在殡仪馆的百花丛中,身上盖着雪白的被单,苍白的面颊上一副平静模样。他发现了被擦拭干净的血迹和隐约可见的伤痕,顿时心如刀绞,悲恸欲绝……
他没有哭泣,没有让女儿看见他伤心落泪的形象。因为那里的人们都在传颂着林爱心一家人的英雄故事——女儿果然是一只鹰,飞上了她的蓝天,赢得了世人的赞誉和敬仰。
三年前,大树爷从石头院送走的女儿是朝气蓬勃的大活人;三年后,大树爷从库尔勒接回来的是女儿冰冷的骨灰盒,里面盛着女儿不灭的灵魂。他背上背回来的是女儿留下的骨肉,也是留给他的外孙子,名字叫黑妖。
李秀娟把女儿的骨灰盒供在炕头墙龛里,朝夕相处,日夜厮守。直到八年前,她走了,大树爷才把女儿葬在她娘身边,让她和母亲做伴。
大树爷把外孙背回来,老两口如同当年抚养女儿那般经心劳神。条件好了,外孙得到的养护远比女儿小时候要优厚得多。为此,在大树爷心中,始终藏有一个难解的心结,总觉得亏欠女儿的太多,加上女儿走得匆忙,竟连补偿的机会都没留下,更让老人感到难以化解的愧疚和抱憾——因为女儿在库尔勒那个被广为传颂的英雄传奇在他看来却太过惨烈,太过悲凄,太过伤感。所以,他回来之后绝口不提,即便对李秀娟,他也是借口敷衍,说是一场事故而已。白发人送黑发人,堪称人生一大悲剧,这杯苦酒,他宁肯独自吞下,也不肯让随他苦累一生的老伴心口再受刀割之痛……
但是,女儿那般悲壮、惨烈地死去,即便没有看到现场,他所听到的叙述也足以让他毛骨悚然……既然女儿敢于把自己化成冰冻的石头,让肉体成为永恒,作为父亲应该为女儿感到骄傲。女儿那么做出于本能,出于责任,作为父亲更不可表现出丝毫的炫耀,最好的选择就是像女儿那样,永久地保持沉默。
所以,大树爷每天面对女儿微笑的面容时,他只是沉默地凝视,用心语悄然与女儿对话。他知道,女儿明白他的心语,更懂他的作为。
然而,今天若兰的情绪,眉梢眼角流露出的忧伤,让大树爷深感忧虑,甚至焦躁不安。黑妖是女儿留在世间的骨血,更是女儿留给他的一份嘱托、一份责任。不仅要把这个孩子养大成人,还要把他培养成他父母那样的人。外孙的名字叫黑妖,究竟是什么含义,没听到任何解释。他父亲名叫尧里瓦斯,维吾尔族人说是老虎,这小子还真是头猛虎,货真价实的解放军英雄。他母亲林爱心——正在微笑着,两只明媚的大眼睛流露出殷殷期盼的光芒,用哑然的心语在说:“爹,黑妖最近咋样啊?他是男孩子,千万不要惯坏他。人不经点磨难是不懂人生的。我来不及管教他了。您老人家始终是我人生的楷模,您就多给他讲点过去的故事吧,对他会有教益的……”
蓦然之间,大树爷神情慌乱起来,不慎碰翻了装烟丝的小箩筐,烟丝撒了一炕。他一边俯下身子去收拾,一点点用指头把烟丝捏起来,一边望着炕头的爱心,慌乱地回答:那些事都是陈芝麻烂豆子,俺想想就痛心。俺都埋在心底了,如今翻腾出来,还有用吗?……
他心里这么说着,眼睛没有从爱心那殷切期冀的笑脸上挪开。突然之间,大树爷眼窝一阵发潮,心头滚起一阵热浪,那热浪汇聚成滔滔洪波,冲决了牢固的闸门,那段与林爱心相关、从不肯示人的酸涩往事,洪水一般奔流而来,在石头屋里漫灌横流,连同他一起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