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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豆蔻年华

杨若兰下了火车,随着潮水般的人流下地道、过大厅、坐电梯,蒙头蒙脑来到北京西站北广场。她参加工作后虽出差不多,北京还是来过几趟的,但那都是因公出差,不是有人接站,就是有同伴相随,所以不用自己记路。此刻如果不随大流走,她绝对走不出迷宫般的西站。

西站北广场人头攒动,人挨人,人挤人,稍不留意就会被行色匆匆的人狠狠撞一下,还会招来一句莫名其妙的恶言恶语——“怎么走路的?”杨若兰便特别小心地挤在人流里,不敢逆潮流一步。

她好容易摸到公交站,看到站台上排着长长的队伍,便随着后边排,缓缓往前移动。可是她对自己要去的方向并不明晰,不知道该坐哪路车。她对北京不熟悉,便从身上摸出黑妖寄给她的信封,向排队的乘客打听:“同志请问,我去三塔寺附近,该乘哪路车,您能告诉我吗?”

前前后后排队的乘客,大都拖着箱扛着包的,多是外地人,对她说的这个地址,不是摇头就是无语。也有热心人点拨:“你说的这地方生僻,不如去问问前边的乘务员。”

杨若兰道了谢,挤到前边公交车旁,隔着车窗打听要去的地方如何坐车,乘务员蛮热情,认真听了两遍,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脑袋摆成了拨浪鼓:“什么什么三塔寺附近,还有别的标志吗?我知道北京有白塔寺、三里屯、三里河,还真没听说过三塔寺。姑娘呀,你难倒我了,对不起!你还是去那边问问交警吧。”

杨若兰又从人群里挤出来,脚跟还没站稳,就被一群拉客的出租车司机围住了。她面前挤着一圈热腾腾的脑袋,睁着火辣辣的眼睛,发出热情而又急迫的喊叫声:“去哪儿?去哪儿?坐我的车,只要有地址,北京城没有找不到的地儿。”“跟我走吧!哥们儿老北京了,再难找的胡同,闭着眼都能摸到!”“甭打听了,没人对你说实话,花俩钱省得白磨牙……”

杨若兰耳边一阵嘈杂声,面前一片唾沫星。她不知该听谁的好,好像面临被绑架的危险,胳膊和挎包同时被几只手紧紧拽住了。她心头陡起一阵恐慌,猛然尖叫了一声:“我不想坐出租,请你们闪开!”

那群拉客的几乎同时被她的尖叫吓愣了,纷纷松开手,讪讪冷笑着散开。有人揶揄地吼道:“本想碰个蒙逮,嘿,谁想是个石猴子,没门儿!”

杨若兰撞开人群,仓皇逃脱,退缩到马路沿上,靠着一根电线杆停下来,喘吁着,平息刚才那场突如其来的惊吓。她听人说过,北京站附近蛰伏着一帮一伙的“黑出租”,不打表,乱要价,专宰人生地不熟的外地人。她并不怕多花几元钱,而是担心这些宰客者行为不端,拉着她在北京乱转圈,然后找个借口把她扔在半道上不管了,那才是让人哭笑不得哩!

她理了一下思绪,可能是黑妖告诉她的这个地址有问题,不然的话,公交车乘务员都那么费解和犯难,应该说他们对北京的大小街道是了如指掌的。于是心头暗暗发急,难道是黑妖故意所为,蓄意刁难,即便到了北京也让你找不到他!北京这么大,如果当真没有三塔寺,她这一趟就是白跑了,即便有能耐跑到广播电台去吆喝,黑妖也不会从人海当中蹦出来!

她默默沮丧了一阵,又否定了这种猜测,这封信是黑妖一个月前写给她的,告诉她这个住地刚刚找到。位于大学林立、文化艺术氛围浓厚、高科技人才密集的中关村地段,又处于高楼大厦、繁华闹市之间,虽说是地下室,但面积不小,空间宽敞,任凭锣鼓喧天,通宵吆喝,也不会影响别人,招惹扰民的诉讼。而且租金便宜,交通方便,地上通公交,地下通地铁……这番叙述洋溢着浓浓的得意和欣喜、满足和自信。她相信黑妖是真诚的,决不会说谎骗她,更不会编一套假话作弄她。此前,她也收到黑妖的信,告诉说他和几个合作伙伴找不到合适的场地,一直在圆明园附近游荡,可谓居无定所。最大的障碍就是他们从事的工作必须发出声响,因为动静太大,许多房主都不愿甚至不敢接纳他们,以免招来骚扰四邻之怨。——这番话也很真诚,向她倾诉创业的艰辛和不易。对应起来,她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个地址不会有假。

于是,杨若兰迈起坚实的脚步,向马路中间一位交通民警走去。

交警听了她的诉求,也是敲着脑门思索半天,嘴里念叨着:“三塔寺,三塔寺……同志,能不能说得详细点?比如周围有什么大的建筑,或者有什么明显的标志、有名的单位等等供我参照,我……可以帮你判断。”

杨若兰又从身上摸出那个信封,递到交警面前,甚至抽出里面的信纸:“警察同志,上面大概写有那地方周边的环境,我一点不熟悉,您自己看吧。”

交警接过信封,对信文有点犹豫:“这……不合适吧?”

“没什么秘密,不怕您看!”杨若兰爽快地说。

交警看看信封摇摇头,看着信文读出声来:“……嘿,这不有了,大学林立……高科技人才密集的中关村地段……这地方应该在白石桥和国家图书馆一带。不过这个三塔寺……”

杨若兰紧密观察交警的表情变化,心头堵着的一块寒冰如同遇到春风,正在悄悄消融。

交警突然伸开胳膊拦住一辆出租车,咔地敬了个礼,礼貌地问司机:“师傅,请问白石桥和国图那块有地名叫三塔寺吗?”

司机摇下玻璃探出头来,想了想说:“不对吧?首都体育场旁边沿河有条五塔寺路,哪来的三塔寺呀?您可能记错了!”

交警仔细看了看信封,交还杨若兰:“同志,看错了,咱们都看错了,上面写的就是五塔寺附近!”

杨若兰看罢,赶忙道歉:“警察同志,怪我,都怪我大意,把五看成三,误导您了……”

交警笑笑:“没什么,其实咱们都没错,是写信人太马虎,五字写得太像三了!”

出租车司机摇摇头:“你们别高兴,那个‘五塔寺附近’,也有问题!五塔寺早就没有了,去哪儿找它附近哪?这地址写得太可笑!”

交警伏下身子和司机交谈:“看来你对那块很熟悉,五塔寺没有了,还有遗址吧?写信人会不会就住在五塔寺遗址附近呢?当地人习惯了,就那么说,他就那么写了。师傅,我也是猜测,您说有没有道理?”

司机笑起来:“兴许是这个理儿!五塔寺没了,现在是石刻艺术馆,那块都是民居,五塔寺路对岸就是动物园!”

杨若兰听着他们议论,如坠云里雾中。她突然问出租司机:“请问师傅,那地方好找吗?”

司机皱皱眉头:“五塔寺路好找,坐公交坐地铁都能到,很方便。就是这个‘附近’不好说,不到地方我也说不清。”

交警建议:“我说这位女同志,你不如就坐师傅的车,他送你去五塔寺,再帮你指指路。”

杨若兰连声道谢,拉开车门上了出租车。

司机启动了车关上车窗,对杨若兰殷勤地说:“姑娘,你遇到好人了!交警拦车吓我一头冷汗,想着又要开罚单哪!没想到问一个地址,下那么大功夫,多亏碰上我,不然且得问哪!”

杨若兰赶紧说:“多谢师傅,是我运气好,碰到的都是好人。恰好问到您,咱俩有缘哪!”

出租车司机一路和杨若兰拉着话,很快来到岔道口上,师傅按计价表收了钱,死活要找零,多一分都不收。他拉开车门和杨若兰一起下了车,指着周边环境说:“姑娘,你看看,这条路就叫五塔寺路,往前走到动物园;往东走到首体到国图,就是中关村南路;坐公交坐地铁都可以。你要找的五塔寺从这个路口往北去,这条路很窄也很长,两边全是居民区。我的车开不过去,你就耐心地找吧,一家一家地问,听你说找的人是搞音乐的,家伙什一响瞒不住人,应该说是好找的!怎么样,没啥问的,咱们再见吧?我该走了,此处不能久停车!”

杨若兰和司机挥手告别,然后迈步朝那条人声嘈杂的街道走去。街道并不太窄,夹在两边的高楼大厦之间,时而弯曲,时宽时窄,沿着两边的围墙顺势形成一条通道,并非正规的街道或者道路。沿街两行一家挨一家的店铺,有的伸出一块,有的缩进去一截,还有的横空扯起篷布、悬挂广告,尽是私搭乱建的违章建筑。不知是因为偏居深巷无人监管,还是部门利益默许暗准、放任失控,无论如何也难以让人置信,堂堂京城竟有如此脏乱差集于一体的背街陋巷!

街道两旁不仅店铺林立,而且五行八作,样样俱全:理发店每隔百十步就有一家,有玻璃门敞亮的美发厅,晃动着头上戴满烫发卷的女人身影;也有简陋的剃头铺,一些白发老人惬意地仰躺在靠背椅上,闭目养神,任师傅挥着剃刀,在涂了白花花肥皂泡的面颊上沙啦啦刮着胡子。有敞开门户的按摩室,迎门一张简易木床,铺着白单子,上面躺着光脊梁的人,旁边站个仅穿大裤衩的按摩师,两只胳膊吭哧哧用力,汗珠扑嗒嗒往下掉。旁边就是卖鸡肉的,当街一条横竿,挂着毛褪光的白条鸡,下面就是卖鸡人,守着一筐活鸡,手提一把快刀嘶声吆喝:“卖鸡喽,地道的散养草鸡,骨酥肉嫩,现杀现卖,假一赔三喽!”对面是卖油条的,油锅就支在当街,炉膛里炭火熊熊,油锅里冒着滚滚油烟,翻着漩涡,一个半老女人手操两根长筷子,在油锅里翻动着,不一刻夹起金黄色的油条,放在竹筐里。旁边有家卖豆腐汤的,支起两张矮桌子,低板凳,食客满座,呼噜噜喝着汤,刚出锅的油条顷刻就光。两家配合默契,生意很红火,炸油条的女人累得不时抬起胳膊擦着额头上的汗水……

杨若兰一家一家走过去,时不时停下脚朝路人打听,街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有提篮买菜的,有赶集卖货的,行色匆匆,很少有闲人逛街。她发现这个马路市场虽说毗邻高楼宅院,偶有侧门相通,真正的大门并不在这条街上。她问遍了菜摊、肉店、修鞋店,还有一拉溜卖肉串的摊点,都没打听出有关黑妖的蛛丝马迹。

她又重新陷入失望,没有门牌,也没有楼号,没有社区名称,即使黑妖就住在附近,也如同大海捞针。这条马路市场很长,中间还穿插有几条更为窄小的街道,可能属于拆建地段,现代楼宇和传统小院相间杂处,如果一家家挨门打听,只怕十天半月也打听不完。正如出租司机所说,这一带就是五塔寺,这个“附近”大了去了,你慢慢找去吧!——她心头不由一阵沮丧……

在杨若兰的记忆里,小时候,黑妖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调皮鬼,常常闹出些恶作剧来,让人哭笑不得。

他发现姥姥不在家,就让兰妮子爬到墙头上帮他望风,他撅起屁股趴到鸡窝前边,手里拿根棍子,捅得窝里的公鸡母鸡扑棱着翅膀乱飞乱跳,咯咯乱叫。他发现鸡窝里滚着一个鸡蛋,便用棍子拨拉着,想把鸡蛋掏出来。一只公鸡从他头上冲出来,咯咯惊叫着飞上墙头,又扑棱开翅膀蹿到枣树枝上,依旧惊魂未定。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兴奋,看着树上的公鸡大喊大叫:“兰妮子,你看呀,鸡会上树了!”

兰妮子吓唬他:“你把鸡放跑了,小心奶奶回来吵你!俺不给你看人了!”

黑妖说:“好,好,不逗鸡了。等我把鸡蛋掏出来,咱们煮了吃!”

他又趴到鸡窝门口,专心致志地拨拉那只鸡蛋,终于掏出来了。他捧在手心里无比兴奋地惊呼起来:“兰妮子,兰妮子!我弄到鸡蛋了,我弄到鸡蛋了,赶紧放到锅里煮……”

兰妮子没有回应,呆呆站在墙头石梯上。

李秀娟着一筐野菜,从外面走进石头院。

黑妖一时吓呆了,转眼又活泛起来,双手捧着鸡蚕递到秀娟面前,嚷嚷起来:“姥姥,鸡蛋!我掏了个鸡蛋,煮煮吧,兰妮子饿了!”

秀娟接过鸡蛋,攥在手心里,眼眶都湿润了。她瞅着黑妖说:“娃,姥姥知道你想吃鸡蛋,俺也心疼你们呀,可这鸡蛋……咱吃不得!”

黑妖愕然不解:“姥姥,我费了好大工夫才拨拉出来,咋不能吃呀?我……想吃嘛……”

秀娟把他揽在怀里,替他抹掉脸上的灰土,解释:“娃呀,咱家养鸡,下了蛋不是让吃哩,一个鸡蛋能换四两盐,能换二两油,金贵着哩!咱们山里人哪,谁家都舍不得吃,咱得攒下鸡蛋当钱使哩!”

黑妖呆呆看着秀娟,又呆呆看看她手里那个鸡蛋,满脸的不解和茫然。

兰妮子跑过来拉他的手,被他轻轻甩开了。

吃早饭了。兰妮子端了一碗野菜粥,递给黑妖,他不接,兰妮子就放在石头台上。兰妮子又递给他一个杂面窝窝,他勉强接到手里,咬了一口,艰涩地咀嚼着,皱着眉头咽下肚去。

大树爷端起粥碗,冲着黑妖瞅了一眼:“咋了?黑妖,窝头不好吃,咽不下?”

黑妖低着头,捧起碗来,搪塞着:“不,不,我没说不好吃……咬到一粒沙子……”

大树爷把一碗菜粥喝完,然后把一个菜团子掰成两半,一半塞给黑妖,一半塞给兰妮子,和善地说:“乖娃,每年春天哪,都有青黄不接的时候,家家户户缸里快见底了,地里的麦子还不熟。大家伙都得咬牙忍着点,扎紧腰带过日子!咱家还能吃上菜窝窝,别人家有的断顿了,咱得帮着点,咱古水坡不能让饿死人。娃们说对不对呀?”

兰妮子点点头:“我瞅见爷爷奶奶把粮食借给人家了。爷爷菜窝窝都不舍得吃,分给俺……”

黑妖鼓着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大树爷,突然,他站起来跑出石头院,跑到老槐树下,从被土堆虚掩的老树窟窿里扒出七八个饭碗,扣成一摞搬回来,在大树爷面前扑通跪下,眼泪哗哗地说:“姥爷,我错了……”

大树爷接过那摞沾满饭巴的粗瓷碗,把黑妖搀起来,揽在怀里,声音哽咽了:“妖娃,你没错,你没错……姥爷没让你吃饱肚子,怨姥爷没能耐呀!”

一滴寒泪从大树爷眼角滚下来,洒落在黑妖的脸蛋上。他仰头看见老人眼窝里汪着泪水,赶忙挣起身,捧起石头台上那碗野菜粥,呼呼噜噜喝下肚去,而后双手捧着饭碗,从碗底到碗沿,伸出舌头舔了个净光……

兰妮子跑到悄然走来的秀娟面前,低声说:“奶奶,黑妖偷偷倒饭、藏碗,我可没看见……”

秀娟赶忙摸着她的小脸安抚着:“妮子,黑妖是个男娃,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兰妮子是个乖娃,不会惹大人生气。”接着又大声补了一句,“黑妖也是个乖娃,把碗都藏起来,跟姥姥藏猫猫哩!往后当心点,甭让老鼠拖走喽!”

兰妮子和黑妖同时笑起来:“姥姥诓人,老鼠才拖不动饭碗哩!”

大树爷站起身来,拉起黑妖的小手说:“姥爷今天不下地了,姥爷带你们到后山坡抓獾,娃们敢不敢去呀?”

黑妖小嘴一噘:“姥爷敢去,我就敢去!姥爷呀,獾是啥东西呀?”

大树爷用手比画着:“獾比老鼠大,毛茸茸的,头上有三道白,圆鼓鼓的一身肥肉。跟老鼠一样,会打洞,机灵得很,听到动静就钻到地洞里不出来。姥爷带你们去掏,逮回来做给你们吃,獾肉可香了!”

看着大树爷把两个没娘的娃娃引逗得欢天喜地,秀娟脸上浮出一层苦涩的会心的笑意,眼睛发潮地背过脸去,撩起围裙擦了一把……

大树爷真是个逮獾的好手。他背着一把镢头一把钢锨,带着俩娃不紧不慢地爬坡上坎,很快就在一片草坡上看准了地形,找到了獾洞。洞口不是一个,而是三个,他搬来石头一一封死了。他说,这是獾的家门,从洞口进也从洞口逃,把洞口封住,獾就无路可跑了。接着,他在洞口四周用钢锨探测,发现土头酥松容易塌陷的地方,便挥起镢头挖掘,果然发现了深埋于地下的洞穴。他撂下工具,拢起一堆干草,摸出火柴点着了,把柴草填到洞里烧,不一刻,便听到洞里传出叽叽咕咕的惨叫声……

大树爷一屁股坐在洞口上,乐呵呵地说:“乖娃们,睁大眼瞅着,等会儿獾就呛出来了!”

……那天,大树爷挖到一窝獾,两只灰毛老獾,三只粉红色的幼仔。他把两只灰毛老獾塞到麻袋里,把三只幼仔又放回洞里,还把挖开的土坑掩埋起来。老人说:“獾仔太嫩,甭伤它了,让它慢慢长大吧,咱有老獾就够了!”

回到石头院,天色早已过午。爷爷奶奶一齐动手,剥皮开膛,洗刷烹炒,不一刻满院飘香。秀娟用獾肉炖了一锅萝卜,烙了几张杂面饼,给俩娃一人盛了一大碗,放到石头桌上。

看着娃们趴在那里一手搂着碗,一手往嘴里扒着油乎乎的獾肉萝卜疙瘩,大嚼大咽,吃相那般香甜,满头满脸都冒出热汗,两位老人饱经沧桑的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

——杨若兰清清楚楚记住这一幕,几乎刻在她记忆的扉页上。那是童年的苦涩和幸福,那是刻骨铭心的人间情爱,有海洋般深沉的父母骨肉的血亲之爱,有单纯的兄妹之情,和苦难的岁月融合在一起,共同镌刻在她的灵魂深处。忘记了这些岂不意味着对往昔的背叛吗?她不敢忘记,相信黑妖也不会忘记!

她清清楚楚记得,那年黑妖六岁,她五岁。

第二年,她和黑妖同时被大树爷送到河东岸龙湾公社去上学,俩人分到一个班里。早上一同坐船过河,中午分吃一个兜里的干粮,傍晚手拉手一起到渡口等船过河,一起回到石头院。一口锅里吃饭,一盏油灯下做作业。然后分别钻进爷爷奶奶的被窝里,甜甜入梦……天天如此,年年如此,从小学一年级读到六年级,又在龙湾读完了初中。可谓耳鬓厮磨,两小无猜;他们哥妹相称,不分彼此啊!

其间老师问过:你叫杨若兰,他叫林志新,不是一个姓,咋是一家人哩?

杨若兰也踌躇过,在心里嘀咕过,但她脑海里残存有一个模糊的画面,如阴影般在眼前晃动。她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娃,从没有向疼爱她如心肝般的爷爷奶奶提出过疑问。听到老师问询,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名字不就是个符号吗,有随父姓的,有随母姓的,我妈妈姓杨,叫我杨若兰。老师,请问不可以吗?”

上到初中二年级,兰妮子和黑妖隐隐约约有了男女之间相互依恋的朦胧意识。

那年放暑假,两个身体健壮、发育良好的山村少年,既有高挑的个头,又有浑身力气,能帮助爷爷做农活,又能帮助奶奶操持家务了。

收割罢庄稼的麦茬地里,套种的玉米苗长起尺把高了,摇曳着肥厚的绿叶,期待着主人松土、浇水、施肥,沐浴着充足的阳光,抽枝拔节,茁壮生长。

黑妖挽起裤腿,光着脚丫踩在田垄上,上身只穿件背心,抡起爪钩,用力掘起半尺深的黄土,连同麦茬翻起来,深深踩在脚下。

他学着姥爷的动作,领会着姥爷教给他的要领,一点一点地模仿,一步一步效仿;既要把硬土翻松,又不能伤了庄稼苗,达到松土保墒的目的,使庄稼根系有生长空间。渐渐地他琢磨通了道理,又熟习了手中的农具,越干越顺手,速度也加快了,喘息显得均匀了,虽然依旧汗流浃背,却不显得那么狼狈了。

姥爷和他一样举着爪钩翻地,赤肩裸背,胳膊上青筋鼓暴,脊背上骨骼隆起,被日头炙烤成褐色的皮肤紧紧贴附在上面,岩石般粗糙和坚实。经年的风吹日晒,霜打雨淋,早已榨干了老人的精血……老人不喘不吁,气色平静地挥着农具,远远把黑妖甩在后边,偶尔停下手回头朝他笑道:“好小子,干得不错!干不动就歇。有你这份心意,姥爷满足了!”

黑妖便抹抹汗水,鼻尖都有发酸的感动,从心底冒出话来:“姥爷,等我上完学,就回来学种地,决不让姥爷再干活,就坐在树荫下喝茶!”

姥爷却重重摇头,一本正经地说:“乖娃,这话姥爷不爱听!常言说,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姥爷就想让你上学,上完中学上大学,能上只管上,你能上到云彩眼上,姥爷才能坐到树荫下喝茶哩!”

日头挂到头顶时分,兰妮子站在村西头打谷场上朝坡地上吆喝:“爷——!黑——妖——!晌午了——!奶奶让俺唤你们吃饭哩,赶紧收工吧!”

大树爷停下活计,披上布衫,掂起旱烟袋,招呼道:“娃,收工啦,回家吃饭去喽!”

黑妖从田垄里拔出脚,在地头掂上鞋,跟随姥爷走在山地田埂上。田埂石缝里流着一股细细山泉,沿着山路聚了清幽幽一泓碧潭。他轻轻站在水边上,洗去脚上腿上的泥土,撩起清凉的甘泉,泼在头上脸上胳膊上,顿觉一阵爽快,浑身疲累减轻许多。

他发现大树爷已走出好远,喊道:“爷呀,您咋不洗把脸哩,多解乏呀!”

大树爷脚步不停地应道:“乖娃,庄稼人没恁多穷讲究。土里生,土里长,土是咱的命咧!”

黑妖从水里走出来,甩甩脚穿上鞋,朝弯弯的山路上追去。猛不丁兰妮子从树丛里冒出来,绷着脸模仿大树爷的声调训他:“娃,庄稼人哪来恁多穷讲究!庄稼是土里生的,桃树是土里长的,就你这小人伢也是土里拱出来的!离了土,谁都不能活,土可金贵着咧……”

她拿腔作调的,自己也憋不住,咯咯笑起来。

黑妖笑着:“你这妮子……学得真像,要是不见人,还吓我一跳!你藏这里干啥哩……”

兰妮子手里拿着条蓝道道毛巾,递过来:“知道你干活出了大汗,肯定会到水坑里洗脸洗脚的,给你送毛巾来了。咋啦,不稀罕?”

不知为啥,黑妖懂得自己是个男人了,在兰妮子面前不能像小时候恁随便,有些事得保持点距离。可是,越有这种想法,就越感到兰妮子亲近,每当两人独处时,心里便止不住打扑腾。于是,他便略显羞涩地支吾着:“刚才洗过了,风都吹干了!”没有去接毛巾。

兰妮子看透他心里暗藏的小九九,偏举起毛巾凑上来,在他脸上嚓嚓擦了两把,讥讽说:“假正经!想用俺的时候嘴上抹了蜜,烦俺的时候甩俺八丈远!林志新,你记住,这辈子你都是俺哥,想抠都抠不掉!”

兰妮子说完,白了他一眼,径自朝前走去。

黑妖反倒慌了,紧赶几步,猛地拽住兰妮子的手,把一个东西塞到她手心里,一个字也没说。

兰妮子好似被火燎了,惊叫一声,看也没看就把那东西扔到路边草丛里,红着脸一溜烟朝前跑去,撵上前边的大树爷。

大树爷以为出了啥事,惊觉地看着神情慌乱的兰妮子,问:“妮子,咋啦?跑恁慌……”

兰妮子弯着腰搪塞:“石子硌脚了……不打紧……”

大树爷故意逗她:“走山路当心点。妮子,女娃的脚值钱,走不成路了,男人就挑剔,连个婆家都找不上哩!”

兰妮子难为情地脸蛋红了:“爷爷,你也取笑人……俺嫁不出去,正好守着爷爷奶奶过一辈子!”

大树爷呵呵笑着:“爷爷逗你哩!兰妮子花容月貌,古水坡的金凤凰,只怕翅膀硬了爷爷就守不住喽……”

兰妮子支支吾吾答应着,故意放慢了脚步,磕磕鞋壳慢慢穿,有意磨蹭着时间,心里慌得像长了草。

黑妖突然站住,犹豫着瞅瞅那片草丛,没好意思返身去找,只是快步撵上兰妮子,小声说了一句:“那是块洋东西,三叔给我的……”

兰妮子心里直打扑腾,不由直起腰来,终于返回身,跑了几步从草丛里捡回那块花花绿绿的东西,急慌慌塞到衣裳口袋里。她追上大树爷,搀住爷爷胳膊往回走,反倒把黑妖甩到后边。

晌午头日头高照,老枣树映出花花点点一大片荫凉。秀娟端来一盆蒸面,在石头桌上一碗碗盛好,递给收工回来的汉子。

她说:“今儿吃蒸面,趁热!大葱,蒜瓣,谁吃谁拿!锅里还有面汤哩……”

大树爷端起大碗,蹲在屋檐下,扒了两口说:“好香!往后呀你就让他们自己盛,娃们都大了,谁吃谁盛,任由自便,咋痛快咋来!”

秀娟答应着:“中,中啊!今儿娃跟你下地干活出大力了,饿了吧?多吃点!”说着端起一碗面递给走上来的黑妖。

黑妖转过身时,正好和兰妮子脸碰脸打个照面,两个人脸唰地红了。黑妖便端起碗径自走出了石头门,随口说:“门外有风……”

兰妮子走进自己的小西屋,轻轻关上门,心惊肉跳地从身上摸出那块东西,偷偷看了几眼。上面写的都是洋文,没看懂是啥东西,便紧紧攥在手心里,心怦怦跳。黑妖说是三叔给的。三叔在外地读师范,就要毕业分配了,匆匆回家一趟就匆匆走了。他送黑妖这东西是吃的还是用的?凑到鼻子上闻闻香喷喷的,便以为是女孩专用的,于是在心口上捂了一会儿,陶醉了一阵,让心口平静下来,才又小心翼翼放回衣服口袋里,靠着石头墙,幸福地甜甜地笑了……

院子里,奶奶在喊:“妮子,吃饭哩,咋又回屋里磨蹭了……”她慌忙应着:“奶奶,我……磕住脚了,抹点药……”旋即赶紧走出来。

奶奶瞅着她的脚一脸惊慌:“咋磕住脚了?要紧不?让奶奶瞧瞧!”

她赶忙支吾着:“没事,没事,不用您操心。”旋即端起饭碗,抓了几瓣蒜,追着黑妖的影子走到石头门外。

黑妖转脸看见兰妮子走来,脸上一副急火燎毛的样子,问:“你……真的磕住脚了?”

兰妮子故意放大嗓门:“你一个人待这儿吃饭,我给你送蒜来了!”

黑妖见她所答非所问,猛然变了声调,压低嗓门:“……那东西叫巧克力,德国货,吃了特别长劲儿,三叔舍不得吃给我的。多贵重的东西让你扔了,我得找回来……”

兰妮子明白了,却故意气他:“我还以为啥稀罕物哩!是你挣的?还是你买的?是别人送你的,多贵重的我也不承情!”

黑妖愣了一下,泄气地叹道:“也是……”转瞬,他又变得口气坚硬起来,发狠地说了一句:“你等着,等我将来挣了钱,替你买一箩筐回来!”

兰妮子没答话,用眼角甜蜜地瞅了他一眼,甩了甩头发,跑回门里去了……

秀娟瞅着俩娃的反常现象,朝大树爷使了个眼色,想说什么。大树爷摇摇头,没话找话说:“娃他奶奶,枣树梢上喜鹊窝又多了一个吧?你瞅瞅!”

黑妖三下五除二扒光碗里的面,扔下碗又匆匆跑出石头院,朝那条上山的小路跑去,一边走一边在路边草丛里寻觅着,满脸焦虑。

他想起三舅林家信临走时,把一块花纸包得很精致的东西送给他:“对不起,我只有这一块,还是同学送的,做个纪念吧。”

他激动地攥在手心里问:“这东西是小肥皂还是小点心呀?三叔,应该送给兰妮子。”

三舅意味深长地瞅他一眼:“我已经声明了,只有一块。送不送兰妮子,那是你的事了!”

“这到底是什么?很贵重吗?”他舍不得打开。

“那叫巧克力,香香的,甜甜的,还有牛奶的味道。”三舅解释着,眯着眼睛笑,“只有一块,让你为难了!”

黑妖旋即反驳:“不就是块糖嘛,有啥稀罕的!”

三舅纠正道:“不是糖果,就是巧克力!朋友从比利时带回来的,全班同学每人只分到一块,你说稀罕不稀罕?”

黑妖狠狠咽了口唾沫,说:“新乡有卖的吗?郑州肯定有,回头我买一箩筐!”

三舅伸手拍拍他脑门儿说:“娃,西方人把巧克力当礼物,没有用箩筐的。有句话叫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后晌帮姥爷翻地,黑妖闷闷不乐。

大树爷瞅着他探问着:“娃和兰妮子怄气了吧?记住,你是哥哥,有疙瘩就主动解开。有错没错,男娃给女娃低头,没人笑话。”

黑妖不承认也不否认,就是埋头干活,不说话。

吃罢晚饭,姥姥在灶屋里刷锅洗碗,姥爷盘腿在炕头上吸烟。黑妖抽身溜出来,悄悄来到兰妮子住的小西屋,轻轻拍了拍门板。

兰妮子拉开门,黑妖犹豫了一下走进屋。这间熟悉的石头屋突然变得陌生了,他不知该站着还是该坐下,有点手足无措和莫名的紧张。

兰妮子垂着头,双手抚弄着头发,不自然地问:“咋啦?看你神不守舍的,是丢了魂儿啦还是丢了鞋印啦?要不就是俺惹你了,不想搭理俺了?”

黑妖慌忙表白:“不,不,今儿我话说冲了,不该那样说……不对……我很想见你,想解释……”

兰妮子故意扭转身子:“天天在一堆儿,啥话不能说?非要钻到我屋里来咋哩……”

“想跟你一个人在一起,说说话……”黑妖赤脖涨脸,额头渗出虚汗,“真不该放假……”

兰妮子转过身来,瞅着他:“想说啥咧?这会儿说吧,我听着呢。”

黑妖一时间不知如何表白了,红着脸说:“我就是……就是想对你说……说……”

兰妮子看他突然变得那般狼狈,窃窃笑着:“猜着了,还在心疼那块宝贝!想对我说,等你将来挣钱了,给俺买一箩筐巧克力对吧?”

黑妖咧开嘴傻笑起来:“对,对!俺是真心诚意的,说假话是小狗。”

兰妮子点点头,反问:“俺相信你。可是……你为啥突然想说对我好哩?”

黑妖满脸严肃和认真:“俺稀罕你,想疼你!你是个好妮子,好妹妹,我想护你一辈子,疼你一辈子!”他猛地拉住兰妮子的手捂在自己心口上,“信不信?把心掏出来让你瞧瞧!”

一刹那间,兰妮子周身颤抖起来,被男人拉着手连同身子一起滑落,好似被人抽了筋剔了骨,在炕沿上软瘫下来……

黑妖也在那一刻吓坏了。这双手他拉了十来年,手拉手上学,手拉手回家,从未有过此刻这种异样的感觉,今天究竟咋的啦?他慌忙伸开双臂把兰妮子揽起来:“兰妮子,你咋啦?我没说啥呀!都怨我……”

兰妮子的身子缩成一团,蜷缩在黑妖胸脯上,说不出话来。黑妖紧紧搂抱着她,如同搂抱一只中风的羔羊,轻轻地抚慰着:“兰妮子,你是吓着了还是犯病了?你甭吓我,我害怕!你心里有话,只管说吧……啊……”

兰妮子渐渐舒缓过来,抽出双手,箍住了黑妖的腰,娇弱无力地问:“你……怕啥?……”

黑妖额头汗珠淌下来,语无伦次:“我怕……怕……怕你不理我!只要你好好的,甭吓我,我就这样搂你一辈子,天打雷轰也不怕!”

兰妮子气色变好了,声音也硬实起来:“志新哥,我好好的,没吓着,不害怕。你搂着我吧,我让你搂,搂紧点……”

黑妖长长舒了口气:“兰妮子,那你刚才哆嗦啥呢?吓死我了……”

兰妮子娇羞地把脸藏在黑妖的臂弯里:“我,我让你……让你的汗腥味儿熏醉了……”

黑妖猛然把嘴凑到兰妮子的脸颊上,几分单纯几分真挚地说:“那让我好好熏熏你……”

兰妮子猛然抬起脑门儿,在黑妖毛茸茸的嘴唇上咂巴了一口。如同中了枪击,黑妖双手一松,仰面倒在地上。兰妮子随即跌倒在他的怀里,整个人牢牢压在男人身上……

兰妮子痴迷而又陶醉地贴在黑妖脸前问:“你咋啦?你被我吓着了……”

这时刻,黑妖把脑门儿贪婪地拱在兰妮子的胸窝里,如梦如痴:“……我……让你熏醉了……”

杨若兰如同失去方向的盲人,在挤挤扛扛的人流中徘徊,在星罗棋布的店铺前踯躅,依凭那个不确切的地址,寻找着那个不守本分的男人的下落。正当她感到精疲力竭、心烦意乱却是一无所获的时候,发现了一家挤缩在店铺中间的小小门脸,赫然挂着醒目的招牌:芳友房屋中介公司。

她不抱希望地走了进去,转眼出门来却是满面春风了。中介公司的老板是个中年女子,风风火火追了出来,边追边吆喝:“闺女,还是我带你去找吧!那宅院虽说也在这条街上,可那外面有店铺,门又开得偏。你人生地不熟的,摸到还得小半天!”

对方热情,却之不恭。杨若兰被对方带领着,折回一截盘陀路,从两家店铺夹峙的一条风道间缩身走进去,步入一个大杂院。又是夹墙林立,接出来的房屋组成曲里拐弯的通道,狭窄而阴暗,一直通到一栋大楼的后墙根,才现出一孔阴森森的楼道,通往更为阴暗的地下室。

“到了!你找的乐队就住下面。”中介老板指着楼道说,“闺女,你自己去吧,我就不下去了。”

杨若兰倒吸了一口凉气,有几分沮丧地叹息:“妈呀,这里还真是隐蔽……”

中介老板炫耀着:“闺女呀,多亏这帮小伙碰到我了,前世修来的缘分。这栋楼的地下室,前些年当过仓库,后来废弃了。我亲自帮忙说合,人家才肯出租的,大单位不差钱。这帮小伙是出来闯江山的,叮叮咣咣的正合适。我这人喜欢成人之美,有朝一日他们出人头地了,我也算积了德呗!”

杨若兰鼓足勇气提起精神走进了阴森黑暗的楼道口。虽说是大白天,因为楼道深陷地下,又没有灯光,显得格外深邃而恐怖。她顺着台阶,小心谨慎地探索放稳脚步的位置,一级一级地让身体朝黑暗中下沉。渐渐地下边传来乐器的碰击和人声话语,接着隐约发现了光线,一片昏暗的灯火照耀下,映现出一个广阔而又简陋的空间。墙角散乱堆放着铺盖、锅碗、水杯、电磁炉……灯光集中的地方是一片喧嚣的场地,响着吉他,拉着提琴,吹奏着萨克斯,敲击着电子琴,打击着架子鼓,混合成震耳的狂嚣——好像正在排练一支新曲子。

四五个年轻人簇拥一处,一边弹乐器,一边做出种种夸张的肢体动作,配合着正在演唱的那位歌手,专注而又投入。那位歌手剃了半边光头,留了半边头发,梳了半头辫子,怀里抱着吉他,用尽周身力气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他演唱的是一支RAP(说唱),时而把唱词炒豆般念成一串;时而余音绕梁,把一个高音撞上楼板,差点撞个窟窿。他表演得声情并茂,动情而又忘我,一曲终了,全场寂然,他还沉醉在消逝的乐曲里……

杨若兰在黑暗中一路摸索,顺着光线,循着乐声,看到眼前的一切,也听到眼前的一切。此刻,她轻轻推开一道门板,迎着那片光线径自走了过去。

有位眼尖的乐手发现了她,对着那位歌者喊道:“大漠飞狐,收工吧,你女朋友找你来了!”

歌者极不情愿地拍打着手中的麦克风,嘴里骂骂咧咧吼起来:“喊,喊!捣什么乱呀你!这首歌准备上《星光大道》,到现在还没练到最佳效果,很多地方不顺畅。就靠这想夺周冠军?做梦!”

乐手们瞅着他挤眉弄眼做怪样,歌者还在拍掌击胸发邪火,丝毫没有发现身边的异常。直到杨若兰直冲冲站到他面前时,他才茫然失措地愕然惊诧:“你……怎么……怎么……突然而至……”

杨若兰满肚子委屈和怨愤,本想发作一番,但是看到这群年轻人处境的艰难、创业的苦涩时,心头怨愤已消去一半。当她面对黑妖那副奇异的造型以及浑身焦躁的状态,更有了某种难言的刺痛和悲悯,满腔的委屈和怨愤顷刻灰飞烟灭。听到质问反倒感到几分愧疚和亏欠,在短暂的茫然过后,她脸上反而堆起一层浅笑来,所答非所问地搪塞道:“天哪,你们这个神秘的巢穴,实在难找啊……”

“你不还是找到了吗?”黑妖漫不经心地瞅着杨若兰,一副大大咧咧的神态:“这里阴暗潮湿,不见天日,杂乱不堪,一片狼藉,让你不堪入目,难以忍受了吧?你就不该到这种地方来!”

面对飞来的嘲讽,杨若兰感到隐隐寒意。她不仅体味到黑妖的固执,而且看来黑妖对她的到来似乎早有应对准备。这些尽管都在意料之中,但是,黑妖对她那种毫无感觉的漠然,拒之千里的冷淡,却让她有几分意想不到的灰心和诧异。然而,当她的眼角触及那一群伙伴鹰隼般注视的目光,心头种种猜忌全都化为乌有。她立刻想到要给黑妖留够面子,于是朝着大家莞尔一笑,行了一圈注目礼,落落大方地说:“你们辛苦了!我来北京出差,顺便看看志新哥,看看大家。眼见到你们在紧张工作,实在不愿影响你们。我来的时候,爷爷让我带了话,说的是家事,需要和志新哥单独交谈。所以我替他向大家请个假,占点时间,谢谢大家了!”

接着,她依然满脸堆笑地对黑妖说:“我在外面等你!”说完,转身朝黑漆漆的楼道径自走去。

杨若兰终于在喧闹的街道上等到了匆匆忙忙跑出来的黑妖。他头上戴了顶长舌棒球帽,遮住那副招人惹眼的奇异扮相,身上套了件皱巴巴的牛仔服,浑身上下一副忙乱焦灼的状态。

他瞅着杨若兰就说:“咳,你这么不声不响找上门,来的还真不是时候!刚找个地方扎上点,一个像样的节目也没拿出来。太阳地儿亮疤瘌,丑模样都让你看见了……你准备待几天?先声明,我可没工夫陪你呀!”

杨若兰不想把气氛搞僵,强忍着委屈避免发生言语冲撞。然而,黑妖试图对她采取回避和敷衍的态度,她却有点难以忍受。于是不轻不重地反击说:“你那里是好是赖,我不过待了几分钟,没有受到欢迎,也没受到挽留,连个座位都没有礼让,孤零零摸进去,灰溜溜走出来,什么印象也没有,任何观点也不曾发表。北京是全国人民的,我想来便来,想走就走,如果你我素不相识也毫不相关,就不劳你这个大忙人枉费心机了!”

黑妖听出了杨若兰的不满和怨愤,疲惫的脸上飞过一阵红,赶紧解释说:“兰妮子,你甭含沙射影指责我,我知道慢待你了。连我的伙伴们都在批评我,骂我冷酷无情、不谙风情、索然无味、顽固不化等等,他们是在起哄!你知道吗?他们碰见个漂亮女孩就走不动,甜言蜜语,信口开河,飞媚眼,打俏皮,原本是痞子,个个都是勾引女孩的专业户!你知道我是怎么把他们凑到一起,利用其长,约束其短,组建成这个班子干事业的吗?当然,你对这些不感兴趣,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纵有天大的难处,也得吞下肚里,永不言败!我郑重向你表示歉意,对刚才的冷落和慢待真诚地说一声对不起!”

杨若兰脸上浮起一阵宽慰之情。她那明亮的眸子灵动地一闪,狠狠地在黑妖脸上剜了一眼,而后垂着眼帘埋怨说:“你就知道当着众人冷落我,让我羞得地缝难钻。你哪里知道你写的地址,让我在这条街道上转了多少蒙蒙圈,走了多少冤枉路呀!如果还是找不到你,我今天就在这里露宿街头了!”

黑妖并未意识到自己的粗心大意,坦然一笑说:“你能找到我,说明你有自信有真诚。只要有恒心,铁杵磨成针嘛!如果你果真露宿街头,倒是印证了流传千古的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不是传说,而是真实的人物传奇了!”

杨若兰脸颊陡然起了火,便扯了黑妖一把,半撒娇半实在地说:“好啦好啦,我说一句你有十句百句等着,我争不过你!坐了一夜火车,转了半天胡同,我现在累得腿肚子抽筋,饿得前心贴后心。你这个闯京城的北漂儿,咋说也得请俺吃顿饭吧?”

黑妖抬头瞅瞅当空的太阳,慷慨地大声问道:“兰妮子想吃啥?请你吃饭还是没问题的!”

杨若兰顺势把手搭在黑妖的臂弯里,用了情侣的口吻说:“吃啥都中,我随你。反正这条街上啥样的馆子都有!”

黑妖却皱起眉心摇摇头:“不中,这条街上的馆子不能进。首先一条,水管爆断一个多月了,没人修。生活用水是从别处拉来的,囤起来用几天,菜能洗干净吗?锅碗盘子能舍得冲洗吗?”

他拉起杨若兰挤过热闹熙攘的人群,走过僻静的街道,在大慧寺附近找了一家不起眼的火锅店,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径直在小馆子深处一张靠窗的桌子旁坐了下来。

黑妖要了鸳鸯锅底,锃亮的古铜火锅哧哧冒着热气,从里向外滚翻出一串串白色水泡。两个人对面而坐,身影在浓浓水雾笼罩下,周围和他们之间的气氛顿时温暖了许多,柔和了许多,甚至神圣了许多。

黑妖点了两盘羔羊肉片,一盘澳洲牛肉片,还点了茼蒿、生菜、鲜藕、豆腐、蕨粉、木耳等时令鲜蔬和家常搭配,摆满桌子,又塞满了旁边的小菜架。他操起筷子把肉片夹到翻滚的汤锅里,转眼间便夹出来,放到杨若兰面前的盘子里,催促:“快吃,快吃,肉吃七成熟,时间久了就老了,趁鲜吃!你不是饿了吗?先吃肉再吃菜,先填饱了再品味道!喂,又熟了!”

黑妖一边吆喝,一边手头不停地忙活,直到两盘羔羊肉亮了盘底。他几乎没尝几口,全都夹到杨若兰的盘子里了。杨若兰初时感到被人呵护的幸福和惬意,自顾大嚼大咽,渐渐她感到被人格外照顾的生分和孤独。于是,她盯着黑妖问道:“志新哥,你为啥自己不吃呀?我都吃撑了,你还在填鸭。我来北京找你,就是吃火锅来了吗?你想草草打发我,就能了事啦?”

说着,她站起来,端起一盘牛肉片,几筷子放进沸水里,转瞬间夹起来,热腾腾放到黑妖面前的菜盘里,用果决的语调说:“你快吃吧,照你的话说,先吃肉再吃菜,填饱肚子再品味。我吃饱了,该我给你夹肉了!”

看着面前的盘子堆满肉片,黑妖明白了自己的唐突、冒失,甚至想草草了事的敷衍。他夹起肉片,在佐料里蘸了,张开嘴贪婪地吞下去,顷刻间便把盘中肉片一扫而光,而后放下筷子拍拍肚皮说:“嗬,我也吃撑了!兰妮子,我请你吃饭,毕竟是尽地主之谊,你何必跟我斗气哩!”

杨若兰一副认真的神情说:“我是从老家赶来看你的!看见你生活的环境,浑身疲惫的神态,满脸黄瘦的模样,心里就疼,鼻子发酸,忍不住想哭……我说饿了,想吃东西,那是借口,是想亲眼看着你在我面前吃顿饭。我不能陪着你闯天下,和你一起忍饥挨饿吃苦受累,既然来了,我就得陪你吃顿饭。听你说说,诉诉苦,这或许才叫心心相印,患难与共。可是你一直在敷衍,在躲避,在搪塞。黑妖,咱俩是啥关系?从小长大的兄妹,手拉手的同学,心贴心的亲人,就要相伴一生的夫妻,你能这样待我吗?”

杨若兰气色平静,不温不火,说出的话情真意切,合情合理,没有流泪抹眼的痛切,也没有挖心刺骨的指责;却是文火煮豆腐,使浑身狂傲的黑妖缓缓垂下头来,静静坐在那里默默听着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没有发出半个字的反驳。

小饭馆里方才热闹了一阵,待饭点儿过了,食客也散尽了。唯有他们面前的火锅还在咕嘟咕嘟沸腾,依旧生发出浓浓的水雾。

杨若兰往火锅里下着杂面条,煮了一阵,又放了青菜、葱花和佐料,捞了满满一碗递到黑妖面前,深情地说:“多好的汤,熬了一个多钟头了。高汤煮面条营养很丰富,吃了吧,好好补补身子!”

黑妖没有推辞,默默接过,三口两口便吞食干净,又接过若兰递来的一碗漂着葱花的高汤,用舌尖吸嘬了一口,热腾腾的眼角不由得悄然湿润了。他担心自己落下软弱的眼泪,顾不上高汤的烧灼,埋下头猛地喝下肚去。然后扭身看了若兰一眼,问:“吃好了吗?过点儿了,不便久待,结账走人吧?”

杨若兰专注地看着他,目不转睛地说:“黑妖,你再喝碗汤吧,我猜你从来没有按时按点吃过饭。饥一顿饱一顿的,这样下去会把身体拖垮的!”

她说着,又用碗盛了高汤,放了佐料和葱花递过来:“你慢慢喝,想吃接着吃,没有关系。账结过了,人家说这里可以闲坐的。”

杨若兰和风细雨的谈吐,细心周到的照顾,还有那赤灼如火的目光,如同一副沉重的枷锁,压迫得黑妖喘不过气,抬不起头来。他明白若兰的来意,洞悉她所有行动的目的,他更清晰自己的处境。往前走,艰难而坎坷,目前还不曾看到希望的曙光。只有那个不肯泯灭的追求,幽灵般在前方摇曳着挠人的鬼火,让他灵魂难以安宁,然而他却有种烈士饮血、壮士断腕的信念支撑着,虽九死一生亦欲罢不能。因此,他害怕若退后一步,便会跌入杨若兰为他构建的温柔乡里,落到含情脉脉的芳草地里,前功尽弃,一事无成。在角逐激烈的北漂艺人圈中,留下一份羞耻的谈资,供人传为笑料……

他懂得兰妮子深深爱着他,却又担心他受罪,不愿让他去盲目地冒险,任性地闯荡,为他设计了一条平安保险的生活之路,帮他找到一份安逸舒适的工作,安安稳稳走下去,顺顺当当地实现自己的抱负和追求。为办成这样的事,兰妮子付出了何等努力,甚至付出了多么高昂的代价和牺牲,他自然心知肚明,感动不已。在常人或许求之不得,但他却难以动心,不肯俯就。然而,兰妮子这份情谊必须领受,不能让她的爱心受到半点伤害,那是一份炙热滚烫的爱意,那是一种冰清玉洁的衷情,那是一份朴素真诚的表达,受之有愧,却之不恭哪!另外,兰妮子的安排得到大树爷的支持和赞同。黑妖的任性选择,自然就成为违背家族意愿的叛逆行为。大树爷一连让兰妮子写来三封书信,用极其严厉的语句让他终止这种荒唐的行为,悬崖勒马,改邪归正。即便回乡种地务农,也不能在京城四处游荡,干那种街头卖唱、路边行乞的勾当!

黑妖没有回信,也没有顺从老人的意愿打道回府。他一边向兰妮子好言解释,一边寻找发展机遇,急于干出点成绩来,平息亲人们的怨愤,为自己的选择找到名正言顺的理由,以及饱含力度的佐证。

显然,兰妮子和大树爷坚持的立场是完全一致的。黑妖既不敢公开对抗,又不愿收兵回营,只能小心谨慎地安抚兰妮子,再由她去应付大树爷,也为自己争取一些开创基业的时间。

可是,兰妮子突然而至,火辣辣站到面前时,让他大吃一惊,如同被通缉的要犯,突然被追逃者迎面堵住,逮了个正着。他顿时狼狈不堪,差点愕然失语,倘若不是兰妮子以退为进,帮他补台,他就要丢失脸面和尊严了。

直到此刻,他们二人都在回避那个敏感的话题。他们心里都明白,谁都不想挑起争论,引发分歧,破坏眼前的温馨和平和,都想让这种相逢的温馨延长一刻,甚至持续下去……

终于,黑妖忍耐不住,眼睛火辣辣地在杨若兰脸上游离了一阵,最后坚定地望着她,声音艰涩地说:“兰妮子,我既然选了这条路,就要走下去,哪怕真的撞到南墙上,也要检阅一下自己的能力和斗志。我不指望你支持我,只求你不要阻挠我。我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你,不就是还没干出啥名堂来吗?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爬坡的艰难和丑陋,净给你说点报喜不报忧的话,就怕你泄我的气。其实,这条路很难。据说全国各地来北京闯天下、撞大运的歌手,有人统计过,大约有一二十万人。当然,北京很大,有钱人多,站在马路牙上要饭的乞丐,都能买起楼房,变成暴发户;有人抱着吉他在地铁口唱歌,一天都能挣万儿八千的;更别说跑歌厅、跑庆典、凑堆儿走穴,挣钱的门路多了去了!可我不想那么干。我想组建一支乐队,做出像当年小虎队、黑豹乐队、零点乐队、动力火车那样的成绩,让我们的音乐响彻大江南北,让我们的歌声,成为一代人的记忆。我将心满意足,不负此生……”

黑妖振振有词地诉说着,严肃认真地向他最为亲近的女人倾诉出窝在心里的追求和抱负,真诚而又实在,没有丝毫的矫情和隐瞒。说到动情处眼眶里似乎有泪光在闪烁,然而转瞬即逝,不肯露出丁点软弱和卑怯,只可以袒露他的固执和顽强。当然,他也吐露了自己的顾虑和隐忧,恳切地说:“兰妮子,你可能想不到,我是多么希望得到你的支持和鼓励呀!当然,我不梦想夫唱妇随,只要不是泄气的、拖后腿的,我都能扛得住。我最担心的就是爷爷年纪大了,怕惹他老人家生气。我更怕你把爷爷搬出来压我一头,逼我就范,那……我真的不敢面对了!”

他说完了,目光直视着杨若兰,显出几分哀求和期待,而后重重垂下脑门儿,沉默下来。

杨若兰面颊上掠过一阵苦笑,说:“人各有志,不可勉强。我没有那么浅薄,也不会那么做。我来北京找你,是他老人家让我来的,他原话是让我把你拖回去!我知道你喜欢音乐,没考上大学不要紧,照样可以实现理想嘛!我帮你找到的工作,很适合你干,在省城文化馆当音乐干事。那里有演出的舞台,有排练场地,平时搞些群众文化演出活动,剩下有大把的时间让你搞创作,还有大量的公共资源供你使用。你可以充分施展你的艺术才华!我今天重复这件事,是为了把情况讲清楚。现在这个岗位还留着,干不干,你决定,我绝不勉强。”

黑妖低着头,歉意地笑了笑,略显尴尬地说:“你的心意我都懂,我自己都感到惭愧。这几年我都尝试过,学电脑没耐心,做生意没心眼,搞工程设计又坐不住。就剩下音乐能让我热血沸腾了,不让我吼不让我唱,我就会憋死!”

他停顿了一下,直截了当地说:“兰妮子,你甭再替我操心了,就当我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吧!既然迈出这一步,我就不打算回去了。我如果是头不安分的野兽,你就不该把我关在笼子里,而是把我放归山林,让我任意放纵天性,肆意咆哮,或许能成为山林之王。否则只能困守在笼子里,豢养得膘肥体壮,成为人们观赏的宠物。兰妮子,你愿意让我那样苦熬一辈子吗?”

杨若兰轻轻一声叹息:“我没有约束你的意思,只是有点担心。你就这样四处流浪,凑班子搞演唱,哪年哪月才能干出名堂来呀?爷爷想象得更悲哀,说人家孔夫子当过吹鼓手,帮人办过丧事,终究还是改邪归正,教书课徒才走上正路,后来才成为圣人的。如今阳光大道万千条,为啥偏要去当街头卖唱的叫花子哩?”

黑妖听不下去了,站起来轻轻拉了若兰一把,朝小店门外走去。钻进一条偏僻的胡同,黑妖靠着墙站定,极力压制着满腔冲动,委婉地说:“兰妮子,求你劝劝爷爷,不要这样曲解我的追求,更不要为我生气伤了身体,你能做到,并且应该做得到。现在什么年代了,搞音乐还那么下贱吗?阿炳是拉二胡沿街卖唱的,巴赫、贝多芬都给贵夫人唱过堂会,施特劳斯在街头拉过琴卖过艺,就连肖邦这个音乐奇才也曾经背着琴匣,浪迹欧洲。咋啦?他们都是世界公认的音乐大师!我和小伙伴们正在努力创作最时髦最美妙的作品,举办演唱会,出碟子,出歌集,到全国各地巡演。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也会承认我们!兰妮子,请你相信我!”

若兰埋着头,面孔深藏在长发里,不让黑妖看见她在悄然落泪,默默地朝前走去。

黑妖沉浸在艺术的畅想里,尽情抒发着飞扬的思绪:“艺术家需要磨炼,不经历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大灾大难,就难得大彻大悟、大建大树!艺术更需要自由和任性,如同野马野狼,放飞天性,自由狂奔,让精灵的翅膀腾飞!关在笼子里的八哥只会说别人教的话,永远不会唱自己的歌。爷爷是我崇拜的偶像,但是观念陈旧了。他不懂艺术,只会用缰绳套住我,如果完全听他的,这世界就会埋没一个天才!”

若兰有点愤然,猛然停住脚步,问了一句:“志新哥,你能不能说点别的?”

黑妖微微一怔,贴在若兰身边,热切地说:“兰妮子,你如果理解我,就应该支持我,和我同甘共苦、并肩战斗,或者默默替我助威喝彩,替我忧伤落泪。你分明是和别人一起拉后腿、帮倒忙,我们怎么能找到共同语言呢?”

若兰心头猛然升起一股寒气,她昂起头来,正视着黑妖,郑重其事地问道:“志新哥,我还能等到你挣了钱,为我买一箩筐巧克力那一天吗?”

黑妖愣怔了一阵,竟然没有回答上来。

若兰看着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凄凉地说:“这么重要的话你都忘了,难怪……会是这种结果……”

说完,她转过身快步离开,转眼走出好远的距离。

黑妖终于想起来了,紧跑几步追上去,拽住若兰的胳膊,干笑着解释:“兰妮子,不就是一句笑话嘛,都是小时候的事了,童言无忌嘛!一时想不起来,你何必当真,又何必怄气哩?”

若兰戛然止步,回头望去,目光如刀子一般投到黑妖脸上,一字一顿说道:“哦,志新哥,你把那句话当成笑话了呀?我却把它当作誓言。八年了,一直供在心口上,铭记在灵魂里。那是我生命的依仗,爱情的托付,毕生的幸福。我用全部心血去浇灌它,用全部心灵去呵护它,期盼它长成参天大树,搭建起一座温馨的厦屋,为我们遮风挡雨,庇佑终生。今天我终于明白了,那只是你一句笑话!我杨若兰痴迷八年,没想到竟是一场春梦。原来是我自作多情呢!我和你怎么能找到共同语言呢?”

若兰眼窝里泪光闪烁,她隐忍着坚持着,没让泪珠滚下来,心里刀绞一样疼。

黑妖却慌了手脚,又是摇头又是晃手:“兰妮子,你想多了,我不是那意思,不是那……嗨,我该咋说你才能听进去,反正、反正你误解我了!”

若兰不想跟他斗嘴,转身径自朝前走去。

黑妖又疾步追上来,扯住她的衣襟,用哀求的语气说:“兰妮子,你别为难我。同是天涯沦落人,吵架咱也得找个旅馆住下来慢慢吵!追着胡同吵让人瞅见,还以为我欺负女孩子哩……”

若兰站住了,轻轻甩开黑妖的手,整整衣襟,淡然地说:“好了,爷爷的话我带到了,你的心思我也听明白了,我今天就回去了,没有和你争论的必要了。请你多多保重身体,祝你事业早日成功!”

若兰浅浅一笑,挥挥手昂然走去。突然她又停下脚步,从挎包里摸出个纸盒子,反身递到黑妖面前:“差点忘了。你信里说手机坏了,来的时候顺便买了一部,有事打电话,别舍不得用,话费我来交!”

黑妖接过手机,在手中摩挲着,嚅动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杨若兰转身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长长的胡同尽头……

黑妖木然站在原地,默默伫立了很久很久,他的眼睛里充满哀伤和幽怨,默默目送着兰妮子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北京的胡同好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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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18岁的花季少女,裸死于工地内;25岁的白领被发现死于寓所内;32岁的老板娘在家里遭遇不测;表面上看来,她们毫无关联,死因却异常的相似:死后无法合上的大眼睛,充满着恐惧和无奈;一刀置命,胸部被切除,阴道被浓硫酸无情的冲洗过,证据全被腐蚀……是意外的奸杀还是凶手特意留在世上的艺术品?无独有偶,身强力健的企业家发现死在自家的别墅里,性器官却不翼而飞;30多岁的总经理,自宫后跳楼身亡……一幕幕的悲剧,不停地在A市里上演,是巧合?还是关联?还是一场早有准备的变态杀人事件即将上演……
  • 神奇宝贝之我是路卡利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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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mmmmmm。。。简介?不存在的!呵呵呵呵
  • 尘梦问逍遥

    尘梦问逍遥

    人们行走世间,时常会有事不随心时,仍要去面对的各种人情冷暖。一味地宣泄压抑、不甘只会让自己在阴暗中越陷越深。或许只有细细品味过世间的种种后,才能从中找到真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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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裁大人的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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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是卡牌世界,卡牌是人类作战的唯一手段。徐霄穿越而来,成为了拥有尊崇地位的卡师。然而,他却是卡师所有职业中最辣鸡的辅助。“辅助又怎样!有毒的辅助,能抗能打!”徐霄嘟囔一声。于是,一个传奇辅助的一生,就这样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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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处女座

    故事发生在一个崇尚金钱与权势的时代。处女座是这个时代下的一个爱好摄影和音乐的平凡暖男。被一只恶犬袭击后,他去找钉子户里恶犬的主人理论时,却遭到了戏弄。于是他与一位叫六叔的网友一起展开了一场清除社会败类的战斗。然而,六叔帮助处女座讨回公道的原因背后却另有隐情。在这场寻回自尊的战斗中,处女座遇到了令自己心动的女孩。而这个女孩在甜美可人的外表下,却有着显赫的身世和超凡的学历。处女座能否得到千金小姐的芳心?六叔背后的隐情到底是什么?他们之间又会发生怎样的故事?敬请关注松柏新书《我是处女座》!
  • 蓝色淤泥

    蓝色淤泥

    “我看过海,就是你们说的,咸的水,超多,那也是蓝色的。知道为什么吗?哦,或许是他们也喜欢天空,来了个盗版。”---褚煦朝你是我的死神,你是我的未来。苏蔚莱遇到章祈之前,蔚莱只是一个名字,苏蔚莱遇到章祈之后,蔚莱成了一个完整的未来。---章祈如果没有梦想,那和咸鱼有什么区别?咸鱼翻身还是咸鱼。我没想翻身,换个舒服的姿势罢了---付堂如果我的牺牲能护了这方人,那么有何不可。---单殇予苦中作乐?有饭吃就不算苦,剩余的,都是我的幸运。恨?还好吧,我都这么大个了,只能是想念---蓝督(淤泥中,也有根,黑暗中,从来不缺少希望。梦想,密林里也会透过的那束光芒)
  • 我的徒弟都是仙

    我的徒弟都是仙

    一部修真小说,喜欢的可以看一下,不喜勿喷第一次写
  • 剑问太虚

    剑问太虚

    我本以为我只是一介凡尘,曾问这世间剑为何物,可否能让我称心如意,谁知别人却告诉我剑可杀生,到达极致巅峰可斩仙,可诛神,可屠圣,对此我皆一笑而过,直到某一天有人跟我说剑到终极便可得永生,而你也能真正守护你想守护的人。于是从那天起,我心中的剑便开始苏醒了。这一醒便一发不可收拾,直到成为万古岁月长河中那颗最为璀璨夺目的明珠后,我突然发现,我是不是定的目标太低了?,,,,,,
  • 伤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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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的一生中,会经历很多这样那样的人,很多人曾在我们身边,微笑着与我们亲密无间,坚定的与我们梦想天长地久。可是随着岁月如流水般逝去,那些人最终总是与我们无奈地分开,各自散落在天涯海角。在过去的日子里,我们无比深刻地记得那些人的名字,那些名字在我们心里刻下无比深的烙印,以至于每当想起那些名字时,心底便会泛起那片永不会再来的岁月。可是到最后,我们却不敢再提及这些熟烂于心的名字,我们不敢再回忆,不敢再听那首歌,不敢再读那篇文字,不敢再看那部电影。最后的最后,我们回想来时的路,回想到那些人,却也只能用一个模糊的“谁”来代替那些清晰的身影。而我们终究也回不到当初的心境里,只能继续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