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有趣，我第一次吃荔枝，是在北国江城哈尔滨。那是1982年盛夏，我们一行四人，我的先生和我，还有另外两位朋友结伴去东北游长白山，那次我们玩得非常快乐和尽兴。我们先去了一个叫“东京城”的小城，它隶属黑龙江省，离镜泊湖不远，是一个林场的所在地。那里有一个写小说的朋友，邀请我们去玩。20世纪80年代初期，是文学的盛世，写小说的人走到哪里，似乎都可以凭借着“小说”这两个字找到自己的朋友和同志，就像当年《国际歌》对于共产主义的信仰者那样。
那一片林场，属于老爷岭，可当时我们以为那就是长白山。其实也不算错，因为老爷岭、张广才岭都属于长白山脉。东京城的朋友天天带我们钻山林，是真正的山林，有时简直没有路，到处是灌木、草棵或者荆棘。有一次爬一个绝壁，我们两个女的爬到一半怎么也爬不上去了。我的腿抖得像筛糠。记得有一年登号称五岳最险的华山，也没有这么害怕过。自古华山一条路，毕竟还有路，可这一次不同，这一次压根儿就看不见路在哪儿。我俩无论如何上不去了，可那几位勇敢的男士都想当英雄，谁也不肯做骑士，执意要登到峰顶，对我们说：“你们就在这儿欣赏大森林吧，这儿视野多好啊！”我俩上不去也下不来，就只好站在那绝壁上心惊胆战地“欣赏”，那儿视野真的非常好，可“小咬”差点把我俩吃了，还害怕有狼或者熊瞎子蹿出来，拿我们填牙缝儿。那一晚，我们就住在山里，住在林场一个小招待所，安静极了。天黑下来之前，我们沿一条空无一人的小路往林子里走。路很湿润，空气中有浓郁的松香和新鲜的苦香，是森林的气息。我们来到一条溪水边，不知道那水从什么地方流出来，至今记得那清澈是绝世的、出尘的。那是一个浪漫的年代，我们看世界的眼光，有一些“文学”的矫情。那天，在水边，我们夸张着我们的惊喜和感动，直到我们唱起歌来。我们不住嘴地唱啊唱，不知唱了多少。朋友Z是一个非常好的男中音，他唱“江南丰收有稻米，江北小麦已满仓……”真正的感动就是在他唱这首歌的时候突然袭来。我的全部感觉就在一刹那苏醒，林中之夜就这样真正走进了我的内心。更让我想不到的是，那歌声成为某种象征，昔日生活的象征。如今，我再也不可能在我们的土地上听这位朋友唱这首《歌唱祖国》了，现在他成了一个浪迹天涯的流浪者……
那一年，也是我第一次知道有“世界杯足球赛”这回事。在遥远的欧洲，第十二届世界杯足球赛赛事正酣。我们在东京城那位朋友刘树德家中，一边喝啤酒，一边看实况转播。啤酒是在刘家院子的水井中“拔”着的，透心的凉爽，那感觉非常奇妙。就在这世界的角落似的地方，寂静的、飘散着松香的天涯般的地方，黑白电视中转播着那个热闹无比的狂欢的世界的盛事。那感觉也是非常奇妙的。在一闪一闪的荧光屏上，我永远记住了一个名字——罗西。就像我后来记住了罗伯特·巴乔一样，不是因为他们的球踢得好或不好，而是因为他们给了我一些永难忘怀的特别的时刻。
后来我们乘汽车到牡丹江。在牡丹江，我们上了夜行的列车，前往哈尔滨。那是一节硬座车厢，好像不是始发站，因为我们四人的座不在一起。记忆最深的是，凌晨三点左右，天就蒙蒙亮了。我突然没有了睡意，东北的大草甸子在蒙蒙的曙色中有一种奇异的魅力。它并不平坦，有一种非常温柔和荒凉的起伏，那种起伏和坦荡是让人震撼和感动的。奇怪的是，几年后，我重返东北，也曾重新走这条路，可我看到的熟透的大草甸子和那个黎明中的大草甸子相去极远，我不知道它们哪个是真正的大草甸子的本色。就是在那次列车的终点，我吃到了平生第一次吃到的荔枝。
那是在我们游了松花江之后。其时有一支歌，正在大江南北流行，叫《太阳岛上》，唱的就是这条江，和那个江心的小岛。已经成为旅游之地的太阳岛，远远看去毫无新奇之处。我们四人租了一条船，并没有向岛上划去，我们只是在江上漂流，记得Z还下了水。那天有风，江上起了浪，我忽然有点害怕，因为小船摇晃得很厉害，可心里还很高兴。上岸后，我们在哈尔滨市中心游荡，发现了卖荔枝的。我们买了一些，不多，因为荔枝太贵，然后我们四人，就站在人来人往的大马路上，围着一只垃圾箱，风卷残云地消灭了那些多汁的、脆弱的、美极了的热带水果。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水果，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我觉得这简直不是人间的美味。后来，即使是到了荔枝的产地，吃那些极新鲜的荔枝中的名品，可我怎么也找不回“荔枝”的感觉。我觉得只有哈尔滨吃过的荔枝，才是真正的荔枝，其他的，都是赝品。我想我这一生吃荔枝的机会，大概只此一次，它使我们的东北之行有了一种奇妙的、不合情理的完满。同时，它又以这种方式告诉我，有许多东西将永不能重现。
1998年6月10日于世界杯足球赛开赛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