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洋抽空去了趟淮城小商品批发大市场,花五百元买了一箱珠子,发现一箱竟然有七万颗,看上去宛如真水晶一般光彩夺目。老板说每条手链需要穿二十五颗珠子,一共可以穿成两千八百条手链,零售卖两元一条。郁洋觉得这件事情如果交给老太太去做兴许强点儿,让孙连发去穿珠子,堪比让七十老汉学绣花,实在于心不忍。但珠子既然买回来了,也顾不得许多了。
朱主任再没提去马鞍村扶贫的事,那箱珠子也就一直在郁洋车子的后备箱里搁着。
一个月后的一天上午,朱主任忽然兴冲冲地走进办公室,对郁洋挤着眼睛说:“你的车子开来了吧?”郁洋点点头。朱主任手一挥,说:“走,我们去搬奶粉!”郁洋跟在朱主任身后,来到同在二楼办公的区妇联办公室。妇联大门敞开,里面码放着成箱的美素奶粉。朱主任低声说:“区妇联从省妇联搞到一批外国企业捐赠的奶粉,我向妇联主席要了六箱。咱们转送给马鞍村,也算是扶贫工作的实招。”
郁洋楼上楼下将六箱奶粉抱到停在院中的车上,累得一身热汗。
朱主任从妇联领取了几张表格,省妇联要求奶粉受赠者必须实名登记,留下电话号码,供他们抽查。他今天穿着一件灰色风衣,还戴了顶呢子帽,看上去精气神不错。奶粉装好后,他一挥手:“出发,咱这就给马鞍村送去!”
这次轻车熟路,马鞍村离淮城市区大约二十公里。不到半个小时,郁洋就将车子开到了村部,依然是不知深浅的一池黄水。钱支书、刘会计和吴秀娥早已站在门口迎接。奶粉拆箱以后,一共三十六盒,整齐地码放在村部门口桌子上。朱主任叉着腰对郁洋说:“拍照,连同村部的牌子一块儿拍下来,这是我们扶贫的具体措施,六箱进口奶粉,价值八千元!”
来的路上,朱主任已经通知钱支书,让他通知十八户有婴幼儿的家庭,每户来领取两盒奶粉。钱支书咧着嘴笑眯眯地站在廊檐下,依然双手插在裤兜里。吴秀娥一会儿在办公桌上填写表格,一会儿走到院中打电话。
陆陆续续有村民来到村部,不全是育龄妇女,也有中年男人和老头。朱主任看了看吴秀娥,狐疑地说:“必须确保领奶粉的家庭全有婴幼儿啊!”吴秀娥笑着说:“这个你放心,我们都逐一核实过了。”朱主任点点头,说:“等人员到齐后统一发放,我们好拍照。”
郁洋在村部转了一圈,墙上贴着扶贫公示表,被雨水淋过一遭,粉笔写的字迹有点模糊不清。但仍然可以看出全村公示的贫困户共计五十五户。郁洋暗想,村里这么多贫困户,为何钱支书只让地方史志办公室包四户?其他人如何脱贫?转念又想事情与自己无关,多思无益。
等了约半小时,只等来了十户。吴秀娥说:“其他八户都有事,这会儿来不了,回头我们代发吧?”朱主任似乎有点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咬着牙说:“那行,但发放表你必须现在填好,确保真实、准确,省里要检查的。”吴秀娥说:“行。”
十户村民逐一领取奶粉,在表格上签字,然后照相离去。一个年轻媳妇抱着两盒奶粉,走到村部门口忽然回头说:“都是玩阴谋!不是啥好东西!”有村民问她:“啥阴谋?”年轻媳妇说:“这奶粉送给我们,根本没安好心。孩子喝了这个牌子的奶粉,就中了他们的圈套,其他牌子的奶粉就不喝了,得一直喝它,然后再去买就贵得要死,不如直接给钱!”有村民笑道:“拿回去给你老公公喝吧。”年轻媳妇骂道:“你个死货,滚!”
朱主任站在院中,听到年轻媳妇的话,勃然大怒道:“真不识好歹!不想要就把奶粉放这儿!”年轻媳妇却不理他,嘴里仍然骂骂咧咧的,一声声“不是好东西”,边骂边骑电动车离去。朱主任疾走几步想追上去理论,被吴秀娥伸手拉住。钱支书笑道:“那是个不讲理的媳妇蛋子,你跟她一般见识干吗!”
朱主任气得脸色发青,呼呼直喘粗气。
郁洋想起自己买的那箱珠子还在车上,对朱主任说:“你在村部坐会儿,我去找孙连发一趟,给他找了个项目。”朱主任眉梢一挑,一副非常意外的神情。郁洋简单介绍了穿珠子的情况,朱主任点点头,然后伸手拍了拍郁洋的肩膀,说:“快去快回。”
郁洋开车到孙连发住的猪圈门口,将箱子从车上抱下来。孙连发正拿着长扫帚扫地,虽然是猪圈,但里里外外被扫得干干净净。他看着郁洋将箱子打开,透明塑料袋里装着一包包五彩缤纷的珠子,说:“我以为是吃的东西呢!”郁洋有点尴尬,脸色一红说:“孙大爷,我给你找了个项目,帮助你脱贫。”孙连发张着嘴,似乎有点茫然。郁洋说:“我示范你给看一下,你将这小珠子穿成手链,每二十五颗珠子穿成一串,一颗不能多,一颗也不能少。不需要技术,是个工夫活。你不用急,半年时间将这一箱珠子穿完,我给你一千块钱工钱。这项目可不好找,我费劲帮你争取来的。”
说着话,郁洋用箱子里配备的针线穿成一个手链,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放出幻彩夺目的光。孙连发眉开眼笑,似乎觉得非常神奇。他放下扫帚,学着郁洋的样子,颤抖着尝试穿针,连穿了数次,线都没能穿进针孔。郁洋扑哧笑了,说:“穿针比较难,针穿好以后,穿珠子反倒容易了。”说着,郁洋将自己穿好的针线递给他,让他试着穿珠子。孙连发用针尖对着珠子中间的小孔插了一下,却一下插在手指上,沁出了血。郁洋心里一颤,忍不住有点心酸,觉得自己简直是在造孽。孙连发却并不在意,他又试了一下,终于穿上了一颗珠子,张嘴笑着说:“行。”郁洋装着开玩笑似的说:“如果穿不好,可以让你儿媳妇教你嘛!”孙连发嘴里的牙齿快掉光了,张开的嘴巴像个枯洞,他竟然笑着点头说:“好,好啊!”
郁洋将那箱珠子放在孙连发床头的箱子上面,说:“你慢慢穿,不要着急,过年时我来看你,给你发一千块工资。村里五十五个贫困户,我首先帮你找到这个扶贫项目。”
重新开车回到村部,郁洋看到朱主任正在门口的一棵枫杨树下和人争吵。仔细一看,竟然是那个儿子去武汉做手术的李道顺。只见李道顺揪住朱主任风衣的一角,虎着脸说:“别光顾着发奶粉,那两千八百元到底啥时候给?”朱主任身子往后撤,却又无法挣脱李道顺揪住他风衣的手,嘴里说:“你放开,我是说特别困难的贫困户,由财政兜底给两千八百元,你虽然欠了十多万的外债,但目前生活并不困难。谁能不欠点外债呢,我买房子还向兄弟姊妹借钱呢!”李道顺瞪着眼睛说:“这么说你是不想给了?”朱主任说:“看政策落实情况,目前财政兜底政策还没有出台,我说的也不算。”李道顺的话题一转:“现在村里人都说我儿去武汉医院装了个假东西,不一定管用,是不是你说出去的?”朱主任一时语塞:“我……我都没到村里来,往……哪里说。”李道顺的脸变得扭曲:“这件事我只告诉过你一人,对外人谁都没说,不是你还能有谁?”朱主任脸色一白,说:“谁说装的假东西,不是说隐蔽性……”冷不防李道顺突然手一抬,“啪”的一巴掌打在朱主任脸上,嘴里骂道:“隐蔽你妈的×!”朱主任身子往后一趔趄,差点儿摔倒,呢子帽掉落在地。
郁洋紧走几步,大声喊道:“李道顺,怎么敢打人?我现在就报警!”说着掏出手机要拨打110。李道顺眼冒寒光,冲郁洋吼道:“报警老子也不怕!让他别问我儿子是啥病,他非逼着问。问清之后答应给两千八百元又不兑现,并且还到外面散布,说我儿子去武汉装了个假东西!你让他以后如何谈女朋友,如何做人?你们干的事,畜生都干不出来!”
朱主任嘴角渗出了血,他一声不吭地用手指擦拭着。
这时钱支书、刘会计和吴秀娥才发觉外面出了事,从村部办公室里跑出来。钱支书大吼道:“李道顺,反天了是不?你个鳖孙是不是想找死?”
李道顺黑着脸,一声不吭,瞪了他们一眼,似乎不愿意跟他们理论,气冲冲地转身往山坡下走。看见朱主任的呢子帽在旁边地上,他猛地飞起一脚,将帽子踢进了门口的水坑。
郁洋不知事情如何收场,手机在手里晃了晃,想拨打110,被朱主任用眼神制止了。吴秀娥说:“到底咋回事,我们以为你俩商量扶贫的事,咋争起来了?”
朱主任一声不吭,依然用手指擦拭嘴角的余血。刘会计找来一根竹竿,想从水坑里捞那顶呢子帽。朱主任谁也不理,对郁洋低声说:“我们走。”说完转身上车,看都没看一眼水坑里自己的呢子帽,也将钱支书三个人晾在村部门口。钱支书在后面挥手喊道:“朱主任,朱主任……”
郁洋迟疑了一下,朱主任又低声说:“走!”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郁洋从后视镜里看到朱主任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难看得吓人。想想今天的事,郁洋心里真替朱主任感到伤悲。从妇联搞到六箱奶粉,他是怀着给贫困户送温暖、给婴幼儿献爱心的崇高使命感来的,心情很不错,没承想先是被年轻媳妇嘲讽,继而遭受李道顺的辱骂和殴打。他能理解朱主任息事宁人的用意,和贫困户发生摩擦,如果闹得沸沸扬扬,被区政府机关的干部知道,终究是件丢脸的事。外人不了解情况,话到他人嘴里好说不好听。况且就算公安机关行政拘留李道顺几日,说到底也无多大意义。
村民说李道顺的儿子装个假东西的事,多半是村支书钱守成泄露的。当时朱主任在车上随口讲出“隐蔽性阴茎”,郁洋觉得有点不妙,因为这是李道顺一直死死保守的秘密,但也没往深处想。细推起来,朱主任还是理亏,在钱支书面前说话没加防备,犯了无心之错,并且他也不好再去找钱支书理论。郁洋在心里感叹,农民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符号,他们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生命体。每一个人都有好恶、有爱恨,有内心的矛盾、冲突和忧伤。和农民相处,千万别想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