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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入夜,郭家客厅里,爷俩围坐在餐桌前喝着小酒,半瓶二锅头搁在一边,显然爷俩已经小酒过半。热气腾腾的小砂锅咕嘟咕嘟冒着泡,透过水蒸气,郭靖的脸蛋看上去红扑扑的,他端着酒,一饮而尽。

他想好了,管她什么病,管她姐姐还是谁阻止,他就是要娶她,只要能跟她在一起,他这辈子,值了!

“想好了?”郭立业斜着眼瞅他。

“必须的。”

“不是酒壮?人胆吧?”

郭靖打了个饱嗝:“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多少马都难追。我想好了,只要没人拿枪顶着我,我就非娶黄蓉不可!”

“?包。你得说,就算有人拿枪顶着,也要娶!”郭立业给他添酒。

郭靖气势马上上来了,嗖的一下站起来,朝着天比了个枪的手势,一双眼睛都红了:“娶!不嫁我就去抢!”

“坐下,坐下说。”郭立业挥挥手,“结婚搞对象这事,有时候就得匪一点儿。老那么文质彬彬地讲道理,多少好姑娘都得让你给等黄了。”

“以前不是想装一下吗。”郭靖坐下,酒入欢肠,胃口大开,大口吃着小砂锅。

“装不住了也好。先下手为强,别再让人给撬走了。不过也好,傻人有傻福,等到现在也不亏,你要是娶了你高中谈的那个长辫子姑娘,人家那么漂亮,你这一路下来得戴多少顶绿帽子啊?”

郭靖听老爷子这么一说,不乐意了:“你是我亲爹吗?这话说得,我是那种连自家媳妇都看不住的人吗?”

“吹不吹你自己心里有数,先把黄蓉给我领回来再说吧。”郭立业冷哼一声,接着抿了口杯中的小酒,“你的事说完了没有?说完了说我的。”

“怎么了?您也要结婚了?”郭靖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滚一边去。”郭立业剜他一眼,“要结十年前我就结了,还用等到现在?你妹妹的事。”

说完,他站起身,走到一旁的柜子旁边,一拉抽屉,从里面拿出厚厚的一摞照片,每张照片上都有编号、名字和红蓝色标注的符号,他把这些照片递给郭靖:“瞅瞅。”

“什么意思这是?”郭靖接过去一张一张地看了看。

“画红勾的,基本通过我的审查了,画蓝勾的,你帮我参谋参谋。还有一大拨打黑勾的,已经全淘汰了。明天带你妹妹去相亲,从零零一号开始。”

郭靖仔细端详着,眉头没好气地皱了起来:“这一颗颗歪瓜裂枣的,还不如我呢,这都哪儿来的?”

“网上下载的,靠谱儿。”

“靠不靠谱儿不重要,您觉得郭郭肯去吗?”

“去啊。她敢不去?不去我就死给她看,这次我可是真死。吃完了赶紧收拾桌子,我还得抓紧时间写遗书。”

郭靖哭笑不得,又拿他没辙儿,索性老老实实地乖乖吃饭。酒足饭饱,他收拾利索,洗漱完毕,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把灯一关,窝在了床上。

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透过卧室的玻璃窗,直直照射了进来,映在郭靖的半边身子上。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拿起手机,点开了黄蓉的微信对话框,噼里啪啦地发了一篇千字的安慰信息过去。半晌后,见她没回,他索性鼓起勇气,又给黄蓉发了一条消息过去,发完,他把手机一扔,干脆不管不顾地闭上了眼。

黑漆漆的卧室里,手机屏幕散发着微弱的亮光,而那条他最后发过去的消息赫然在目:明早九点半,穿好嫁衣,在家等我。我娶你!

今夜难以入眠的,不仅仅是忐忑不安的郭靖,还有黄蓉。已经是凌晨1点,她却一点睡意都没有。这个点了,卧室里的台灯依旧孜孜不倦地亮着,黄蓉穿着睡衣坐在卧室的桌边,将一本昏黄卷边、年代久远的相册打开,一页一页翻看着。

相册里都是一些医学院时期的旧照片,毕业照、身着足球队服的射门瞬间照、实习期操作照、学习小组照、男女生各类生活照,而这些照片上,每一张都同时有她和郭靖。

昏暗的灯光下,黄蓉一张张认真地看着,像是在看什么宝贝,又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她翻看到最后一张照片时,摸了摸。那是张大伙儿集体比心的出游照,照片下面鼓鼓囊囊的,底下还藏着一张照片。

黄蓉把隐藏的照片从下面抽出来,一张郭靖搂着她肩膀的合影映入了她的眼帘,照片上,他们笑得纯真,照片背面上有一行因为久远而呈褐色发干的血字,写着:“黄蓉,我有病,你是解药。郭京。”而这个“京”字被划掉了,后面新写了个“靖”字。

黄蓉深情地看着这张照片,心里暖暖的,而照片上的郭靖,也笑着看着她。

她用指腹轻轻柔柔地摸了摸照片上郭靖的脸颊,许久,她拿起放在一边的手机,回复了郭靖一个字:好。

***

这一夜,对郭靖和黄蓉来说,过得无比漫长。像是等了一个世纪之久,郭靖终于迎来了清晨的第一缕光。

他对着镜子精心梳洗打扮了一番,穿上了一身合体的西服,满脸喜气地买了一束精致的玫瑰花,又去珠宝店买了一枚闪耀的钻戒。一切准备就绪,他骑着被他在车把上系上了红绸的小摩托,往黄家驶去。

而此时的黄家,黄蓉在确认了黄彩云和吴汉唐已经出门上班后,穿着一身大红中式新娘服,走到电视柜前,拉开了最下面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户口本。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亭亭玉立地站在落地镜前,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轻声说道:“只要你个混球敢来,我就敢嫁。”

九点二十,西装革履的郭靖骑着车后座捆着一束鲜花的小摩托,从小区门口驶了进来,在一众邻居的侧目下,一路开到黄家的单元楼楼下。

一到楼下,他便赶紧停好小摩托,抱起花,踏着轻快却又不失庄重的步子蹬蹬蹬地爬上了楼,一口气爬到黄家的门口。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防盗门,稳稳站定,深深呼出一口气,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后,抬起手正准备按门铃,忽然,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动作,他狐疑地掏出手机,见是个陌生号码,想了想,还是接通了:“哪位?喂?信号不好,你等会儿啊。”

一边说,他一边走到了单元楼的采光窗口边上:“现在好了,你谁?噢噢,想起来了,上个月十五号出院的六床吧你是?我知道我知道,怎么了?”

他一只手抱着鲜花,一只手举着电话,身子往窗口探着:“没来月经啊?几天了?是不是又怀孕了?怀没怀孕你都搞不清楚?测了吗?没测赶紧测呀,我也不是遥控B超,我也不知道啊,对,对对,你去医院,验个尿,不行再B超探探,记得憋尿啊,对对,我现在有事,我先挂了啊,对,急事,哎哎回头联系,拜拜。”

好不容易打完电话,他赶紧挂了,正转身要往黄家门口走,电话突然又响了,这次他连手机屏幕都没看,就一把接起来:“不是说我有急事吗,大姐,我这儿结婚呐,您也得理解理解——什么?你再说一次!”

在听到这通电话后,郭靖突然傻眼了,他愣在原地半晌都没回过神来,直到电话里又说了句什么,他才缓过劲儿来,下一秒,他像是发了疯一样,什么都不顾了,猛地把手里的鲜花一扔,转身冲下楼去。

上午九点五十,黄蓉静静地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她的眼睛里闪着光。这些年来,郭靖在她身边的点点滴滴,像是电影片段一样在她脑海里一帧一帧地放映,每一个镜头里的他,都暖着她的心。可是……

黄蓉回头看了看墙上的钟表,眼睛里的光芒消失了。

她非常失望。

他到底,还是没有来。

市医院急诊内科抢救室里,一片忙碌,一众医生和护士正争分夺秒地各自忙碌着,病床旁的检测仪上,心电、血压等各类数据和曲线在不断变化。

躺在抢救床上正在被急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郭郭,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双目紧闭,死了一般。

通往市医院的街道上,郭靖焦急不堪地骑着小摩托,穿行在行人和车辆间,速度奇快,宛如飞车。他怎么都没想到,天天嚷嚷着以死相逼却每次都自杀未遂的郭郭,这次会真的吃药自杀。

抛下心心念念的“媳妇”,他心急如焚地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医院,中途不慎出了点小车祸,所幸并无大碍。终于,在推开病房门,见到已被抢救回来的郭郭后,他一颗紧悬着的心,才算彻底放了下来。

从一大早到现在,郭靖可谓是真真正正经历了由大喜到大悲再由大悲到大喜的极端心绪,整个人仿佛跟坐了云霄飞车似的,内心跌宕起伏得厉害。现在,一颗心终于得以归位,他如释重负地深深呼了口气,闭了下双眼,整个人累到疲软地坐在了病床边的椅子上。

而他不知道的是,一直在家苦苦等他的黄蓉,早已哭花了妆。在确定他不会来之后,她擦干了眼泪,决然地带着被郭靖爽约的不堪情绪,来到了医科大学教课。她有些孤独地站在同学们的视线焦点里,依旧没从那种负面情绪里挣脱出来,很多学生也没把她当回事,听歌睡觉,唠嗑闲聊,黄蓉根本压不住场。她站在讲台上看着底下像工蚁一样纷乱的课堂纪律,索性把书扔到讲桌上,搬出黄彩云,这才压制了这帮学生的嚣张气焰。

病房里,没多久,郭郭便醒了,她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呆呆地看着对面的墙壁,沉默着。床头边的桌子上,心电监护仪还在“滴滴滴”地闪烁着红灯,显示着生命曲线和数据。

郭靖看着醒来的妹妹,话匣子一下子就打开了,噼里啪啦地说个没完没了,一边说,还一边心系黄蓉,不停地给黄蓉打着电话,而电话那头,却始终传出对方已关机的提示音。

他悻悻地把手机放下,知道黄蓉这次是真的生气了,他索性放下电话继续唠叨郭郭,一张嘴就没停过:“我要是你我就抽自己,抽脸,狠狠地抽,啪啪地打,打出血沫子来。不抽都对不起替我操碎了心的哥哥和爹。我要是你男朋友,我立刻和你分手。我找个什么样的姑娘不好,我非得找你这么个傻货?还真吃药?还吃那么多?你知不知道那些药片都有哪些副作用?弄不好让你嘴歪眼斜,到了商场看见多好看的衣服手哆嗦得都穿不进去。再留个连哥哥和老爹都不认识的后遗症,你到哪儿找后悔药去!”

面对郭靖没完没了的唠叨,病床上的郭郭置若罔闻,任由郭靖说什么,一言不发。

郭靖自说自话地絮絮叨叨了大概有十多分钟,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顺手拿起了郭郭的手机,要给她拍照。他打开相机,对准了一脸木然的郭郭,一边对准还一边不停地让郭郭咧开嘴笑,而郭郭丝毫不理会,依旧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咔嚓”一声,郭靖无奈地按下了拍照键。拍完照,他不管不顾地坐在床边,一边用美图软件给郭郭修脸,一边持续着絮叨:“跟你说了笑一下,就不笑。你这脸太大了,笑起来露排牙,还能假装是嘴咧开显得脸大。现在还得给你P。等会儿修好了图,微博微信朋友圈我可就发了啊。这叫公告天下,告诉大家你还没死,让医院给救回来了。不说别的吧,先断了情敌的念想。”

郭靖只管自己碎叨叨地继续说:“你想想看,咱先别说傻了吧唧就这么吃死了人,就说把你给吃傻了,五十一百的钱都分不清楚,到时候韩浩月扭脸再找一个,花着你留给他的钱,穿着你给洗好的衣服,还踩着你给他买的皮鞋,你也知道你逗哏逗得不好,拖着他的后腿儿,你傻了到时候他换个搭档,万一郭德纲想不开看上他呢,赶上个综艺节目,一眼看着就是个火。到时候带个胸大腰细的新女朋友来病房顶多也就看你一回,到了明年的今天他要是还能想起你来,我管你叫姐姐。你得知道,除了我,天底下的男人基本都这样……”

“闭嘴!”突然,郭郭悲愤地大喊了一声,她实在受不了他像个苍蝇一样在耳边嗡嗡了,“再唠叨一句我就去死!你怎么这么烦人啊?”

她这一声吼,吓得郭靖一个激灵,彻底闭嘴了。

而他们都不知道的是,自己的老父亲在得知郭郭自杀的消息后,首当其冲地去找了韩浩月,用尽一切办法阻止了韩浩月来医院看她,并盯着他给牛老板打电话主动提出要求换搭档,最后在韩浩月答应不再找郭郭后,才满意地离开。

晚上,郭靖趁着吃晚饭的时间,从食堂里打来了一盆粥,给郭郭送去。郭郭看到郭靖拿来的粥,两眼放光,三下五除二仰着脖子一口气喝完了,她把粥盆从脸上拿下来,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我还饿。”

郭靖伸手把饭盆拽走:“饿就长点记性。再洗一回胃,可就不是等十二个小时就能吃饭了。”

郭郭拿起郭靖放在床边的手机,看看上面满屏幕重复拨出的“黄蓉”红色电话记录,眉头蹙了蹙:“还不接呀?”

郭靖没好气地白她一眼:“给你你接吗?眼看着都要进洞房了,你冲出来把这红线给剪了。要不是亲妹妹,我早把你拉黑了。”

“那她这也太小气了,要是我我还嫁。”郭郭嘴一瘪。

“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嫁就嫁,不嫁拉倒。”

“那怎么办?”郭郭有些急了。

郭靖梗梗脖子:“能怎么办,分就分呗。牛什么牛,以为我多稀罕她似的。这种事我绝不惯着。最迟我等到明天早晨八点上班,她要是主动回电话,怎么都好说,要是不回……”

要是不回,就继续追呗,不然他还能怎么办?

第二天上午,郭靖想起自己昨日来医院途中发生的小车祸,灵光一现,找来一辆轮椅,坐在轮椅上,转动着轱辘往急诊中心一路前行,朝着敞开着门的急诊内科一诊室行驶了进去。

这时的黄蓉刚刚看完一个病人,头也不抬地说:“下一个。”

她用余光看见了轮椅上的郭靖,一时间有些惊住,她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看了一下手表,见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便开始收拾东西。

“黄大夫,我现在是个病人,你得看着我问诊,你得和我说话呀。”郭靖堵在她面前。

黄蓉只管收拾桌子上的笔纸杂物,并不理会他。

屋外,有病人和家属从门口看见黄蓉是这么一副态度,都很意外,探头探脑地看。

郭靖嘴不停地说:“再怎么说你也得接个电话。我是到你们家门口又走了,这肯定是有事呀。我要是你我得着急,我得操心你到底怎么了才对啊,是不是?哎哎你去哪?黄主任?黄大夫?黄蓉!”

黄蓉一句话都不听,绕过他强行往外走,这下郭靖急了,他站起来就追,没走出两步,脚底下一个踉跄,吧唧一下子摔地上了,黄蓉不管,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装。接着装。”

“没装,腿坐麻了,真麻了哎!”郭靖在后面连声地喊。

门口的一众病人看呆了,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黄蓉绕过郭靖的瞬间,已经把白大褂脱了,她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郭靖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喊道:“到点了就下班就不管我这病人啦?再不站着我投诉你啊,投诉知不知道?你去哪儿啊你?!”

黄蓉一句话都不说,走远了。

***

龙凤彩绘,宫灯悬挂,这是一个陈设古朴、到处挂着匾额字画的宫廷菜院落。院落里,穿着清朝旗袍的服务员,正忙活着走来走去。

长廊通往院子的地方立着一张“临床系B4班同学聚餐”的海报,海报上贴心地标着箭头,为来参加聚餐的客人指引着方向。

海报所指方向的院子里,已经到了不少人,三五成群地分头分伙聊着。

一个头发光鲜的男人站在人堆里和人说话,声调不高,脸上却总是挂着一副谦逊的笑容:“当然是你们厉害。我不行。医生多神圣啊,一个人找你看病,把所有的隐私都告诉你,把衣服脱光了让你检查,还把他所有的痛苦都告诉你,把命都交给你,你们是谁啊,除了神就是你了。我不行,我就是一个做小生意的。”这个说话的人,叫肖锐,是这次同学聚会的组局者。

话音一落,大家互相对视一笑,笑容里别有意味。

肖锐说得特别真诚:“真的。我要是还在医院值班看病,我这白头发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底开会,你们的院长聊的都是治愈率提高了多少,我们只能说说收入增加了多少,俗,也没意思。”

他说得越诚恳,大家就笑得越有深意。这时候有人眼尖,喊了一句:“黄蓉来了!”

肖锐的眼睛马上转了过去,他的腿脚更快,第一个快步迎了过去。

人都到齐了,肖锐张罗着安排大家移步到了包间里坐下,他自己坐在主位上,一副主家的姿态。饭局开始,他一边招呼着十几个同学,一边给坐在自己旁边的黄蓉夹了一只“熊掌”:“尝尝这个。别怕,这不是真的,都是萝卜土豆山药做的。荤的大伙儿都吃够了,今天吃素。”

黄蓉看了看盘子里的假熊掌,直愣愣地说:“不是肉啊?那吃它有什么意思?”听她这么一说,一众同学都乐了。

肖锐笑道:“改天,我再组织一次,咱们到齐齐哈尔吃去。”

同学里马上有人接道:“这话我可录下来了,你可别赖皮啊!”

“只要你们有空,把各位大医生周末去外地做手术走穴的时间都腾出来,我就要你们一天一夜,肯给吗?”肖锐一直都是那种谦逊沉稳的语调,他转过来问黄蓉,“先问近的啊。黄主任什么时候有时间?”

黄蓉挑起眉毛:“再叫主任我今天都没时间了。”

“小黄……小黄大夫定。”肖锐立刻改口,嘴角扯出一个弧度。

“我一个连自己家门都能找不着的人,就别跑那么远了。你们去,我就蹭蹭家门口的局就行了,你们得找一个爱张罗的人定啊,李小京,她呢?她怎么没来?”

“没找你姐啊?”其中一个同学接道。

“她怀孕了?”黄蓉立刻反应过来。

“都快生啦,老公给腿上拴了条链子,在家看着呢,伸手衣来张口饭来,楼都不让下一步,金贵着呢。”

黄蓉笑了笑:“这么恩爱啊?热恋似的。哪天见了我损损她。”

“你呢?什么时候再找一个?”肖锐看着黄蓉,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

“再说再说。好容易刚单了。”

提到这个话题,同学中开始有人八卦了:“咱们班男的离了的其实也不少,大家都知根知底的,你不考虑考虑?”

黄蓉叹了口气:“我宁肯去街上找条狗。别跟我提同行啊,烦都烦死了。”

这个回答,大家都笑了。

趁着大伙嬉笑的空当,肖锐冲服务员使了个眼色,服务员立刻走了过来。他侧脸低声吩咐道:“来个荤的。就你们那个特色,乳鸽。”他是个有心人,从黄蓉说过不吃肉没意思开始,就一直惦记着黄蓉说过的话。

饭局开始没多久,大伙起哄玩起了游戏。这会儿,同学中一个膀大腰圆的光头男人独自站着,面前的桌上已经放了三盅白酒。他在一个个地确认着眼前这些同学的身份,这是考验同学友情最残酷的游戏,猜错了就得干掉一杯,化零为整,秋后算账。

光头男人用目光围着桌子转着,挨个地顺时针回忆着,手指头点完一个又一个:“张晓东,北医三院,运动医学研究所;李春秋,安贞医院,疼痛科多少年了;沈洄……”

说到这儿,他有些含糊,想了想,然后很肯定地说:“中华医学会,妇产科学分会绝经学组秘书,对不对?”

看着当事人大叹口气的表情,很显然他又回忆错了一个,旁边有好事的同学马上给他添了一盅酒。

光头端起面前的酒,擦了把汗:“这肯定得怪你,调了单位也不告诉我。不够意思。等会儿你得替我一杯。”

接下来轮到肖锐了,光头松了口气:“肖锐还用再说一遍吗?本班唯一改行的人,电商公司上市老板,现在要投资高级诊所,要不然也不把咱们班的人再召集回来——错不了了。结账的人我可忘不了。”

大家都哄笑。只有黄蓉在专心致志地对付着一只烤乳鸽,很显然,这是刚才肖锐单独给她点的。这么小的东西,她不知道该从哪开始吃、怎么吃,一时间,她有些无从下嘴。

光头接着对肖锐说:“问句八卦,你现在还单着呢?”

肖锐笑着不说话,算是默许了。

大家来兴趣了,有人撺掇光头:“猜猜,说说为什么,猜对了一杯酒都不用你喝。”

一旁的黄蓉没兴致听他们瞎扯,研究起怎么下嘴,她啃了乳鸽的头,觉得不对,又吐了出来。

光头接着说道:“小看人。你们还别拿骨科大夫不当神医。这还用靠脑子猜吗?男人活到他这份上,还没结婚的人,只有两种情况。一,喜欢男的。”

大家都笑,饶有意味地看着他。而黄蓉则自顾自地盯着乳鸽,开始入门了。

光头卖了会儿关子,继续道:“第二,没找着喜欢的女的。这后一种就复杂了,要么是没玩够,要么是眼睛长得太高,找不着合适的也不想将就,还有的是事业为主,不着急,挣够了钱再去大学里划拉划拉,反正最后无非就是找一颗健康优良的卵子,生个娃退了休当爹呗。”

同学里有人说:“结论呢?肖老板是哪种?”

正说到这里,黄蓉瞅着乳鸽,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这么小个东西,吃得费死劲了,还不如鸡呢。”

肖锐听见她的话,忍不住第一个“扑哧”笑了。

而此时,黄蓉她们所在的这家私家菜餐馆大门口,郭靖骑着他的小摩托,一路找了过来。他把车停好,摘了头盔挂在车把上,看了看牌匾就要进去,却被门口一个穿着内务府朝服的门卫拦住了:“快递外卖都走后门。”

郭靖没说话,拿眼睛看着他。

门卫马上有些明白了,立刻换了口气说:“不好意思,这是私家菜会所,不接待散客。”

“同学聚会,临床系,算散客吗?”郭靖头歪着看他。

门卫一脸抱歉:“饭已经开席了,我以为都到了。您请进,跟我来。”

郭靖挺了挺胸,拉着声音说:“都开席啦?怎么这么不懂事呀……”他一路跟着门卫往里走,一前一后,像头回进宫的老百姓和带路的小太监。

就在走到能够看到包间的门口的时候,郭靖突然站住不走了,门卫奇怪地看着他:“先生,前头到了。”

郭靖叹了口气,道:“真是没脸进去啊。”

“为什么?”门卫是个直愣愣的小伙子,瞅着他。

郭靖看看他:“你上过学吗?”

“上过呀。我们老家的技校。”

“那就有共同语言了。班长知道吗,我从上学一直当到毕业,原来说句梦话都好使,现在呢?里头坐着的都人五人六,最差的也是副主任,我呢?我不让医院开除就不错了。”

门卫瞬间全明白了:“哥,不瞒你说,刚毕业来北京,在保安公司我是队长。现在我还看门,原来的小兄弟都开洗车铺子当老板了。我也没脸见他们。”

郭靖左右看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凉亭,回头问:“你们这儿有面条吗?”

“有啊,宫廷打卤面。”

“给我来一碗。再来两瓶凉啤酒,一盘宫廷猪头肉,都挂包间里头账上。我在那亭子里等你,你也来,咱俩好好唠唠。”

“得嘞!”门卫高兴地转头就朝厨房走去。

包间里,已酒过三巡。这酒喝到一多半,有人开始微醺,位置也已经喝乱了,有人开始打圈,寒暄热闹此起彼伏。

肖锐举着一杯红酒,对着黄蓉敬酒,他永远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别人都变了,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都变了,就你一点也没变,模样没变,性格也没变。”

黄蓉笑了笑:“你们肯定都觉着我还那么二。”

“这叫不忘初心。这种品质现在可不多了。”他低声说,“看看身后咱们这帮同学,有几个还能说句大实话的?都是属鱼的,一个比一个滑,抓都抓不住。”

“你想抓谁啊?”她也不管肖锐的反应,自顾自地说,“我太知道你们了,牛了,有身份了,说话就得端着了,这儿也不是学校的食堂,谁也不是为了一口鱼香肉丝就能求人帮着排队打饭的人了,知道,有身份了,得装着。”

她八卦地问:“想抓谁,你不好张嘴的,我去替你问。”

肖锐嘴角轻扬:“你怎么知道我想抓谁?”

“刚才你们不都说了吗,单身的这么多,谁知道你有没有想法。有了就说,过了这村可就没这炕了啊。”

肖锐直视着她:“我想抓你。”

黄蓉看了看他,呵呵笑了一声:“真能开玩笑。”

肖锐没承认也没否认,他端起酒,在她的红酒杯上轻轻地碰了一下,笑着等她,黄蓉却没拿起红酒杯,而是把桌上的一罐可乐端起来,一口干了。

“能加个微信吗?”肖锐问道。

黄蓉想也没想,转手拿过自己的包,从里面找手机,包的拉链有些不太好用,疙疙瘩瘩的,肖锐正要伸手帮忙,黄蓉打开了:“开了。费劲儿。”

肖锐把这些都看在了眼里。

包间外,凉亭里,郭靖坐在一个石头凳子上,抱着一壶菊花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他占据着视野的制高点,进可攻退可守,眼睛一直紧紧瞄着包间的门,这模样,仿佛给他端把枪,他就能成狙击手了。

没多久,包间里的一众同学都收起了自己的东西,乐呵着三五成群地往门口边聊边走。显然,他们的聚餐结束了。

服务员拉开了包间门,黄蓉第一个率先走了出来,她一眼就看见了凉亭里的郭靖,郭靖见她出来了,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

黄蓉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怎么哪儿都有你?你怎么找过来的?”

郭靖打了个饱嗝,而后扯着嘴笑:“问你姐了。”

“我姐能告诉你这个?”黄蓉不信。

“我雇了个人打听的,说是你的病人,从乡下坐了一夜的火车专门来找你复诊,来晚了十分钟,多住一天路费就没了,今天死活得找着你。”

“卑鄙。”黄蓉白了他一眼,撂下两个字转身就要走。

郭靖一把拉住她:“不卑鄙我也找不着你呀,你听我解释一句行不行?”

“有必要吗?老天爷这么安排也挺好。昨天我要是真跟着你走了领了证,我现在绝对肯定会后悔的。”

“为什么?”

“因为你卑鄙啊。”

说话间,同学们都出来了,有好几个认识郭靖的同学见到他很是意外,凑了上来:“哎?这不是郭大侠吗?”

“呦,还记着哥们儿呐。”郭靖自来熟,笑着应道。

光头挑了挑眉,乐呵着:“忘了谁也不能忘了郭大夫。上学的时候天天楼道里半夜唱情歌,吉他断了弦都挡不住你骚扰我们睡觉,那《钟鼓楼》,那《花房姑娘》,那雪地上撒那野,那劲头,是吧?”

郭靖点着头:“今天来这儿撒点野,又碰上了,咱们这缘分也太深了。”

正说着,肖锐走了过来,客气地冲他打了个招呼:“郭大夫。”

“这位是?”郭靖也不知道是真忘了还是装的,一脸狐疑的表情。

黄蓉也不看郭靖,招呼着别人:“你们还走吗?”有人开始往外走。

肖锐对郭靖伸出手:“肖锐。当年也是你的歌迷。一起去唱个歌吧?我到现在还记得你的摇滚嗓。”

“好啊,那就一起?”

黄蓉没搭理他们,不客气道:“那你们去吧,我回家了。”

见黄蓉这副态度,郭靖赶紧说:“我开玩笑呢,瞧把黄主任吓得。你们去你们去,我还有个大手术得上,护士麻醉,一助二助,她们都等着我呢。”

这时候门卫小步快跑地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暖壶,这是回来给郭靖的茶壶里添开水的。他喝得脸红红的,走过来也打了个饱嗝儿,对着郭靖问道:“哥,要走啦?”

郭靖搭上门卫的肩,看了看大伙,给大伙儿介绍道:“我兄弟。多年前非洲认识的,没想着在这儿碰上了——先走了啊,回见回见。”

说完,郭靖走了,偌大的门厅,只有门卫一个人挥手相送。

黄蓉和一众同学往外走着,光头看了看黄蓉,问了一句:“郭靖这是追你来的吧?”

黄蓉只管往前走,没有回答。这时,人群里有人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黄大夫的姐姐,是他的科主任。”

“噢……”大家顿时都心照不宣了。

肖锐把他们的话听在了耳朵里,他开玩笑似地低声对光头说:“现在医院里的江湖道道都这么复杂啦?”

说完,一伙人热热闹闹地去了KTV,在那待了一个下午。

临近傍晚时分,一行人从KTV出来,貌似还没尽兴,起着哄,嚷着一个都不要走,晚上继续晚餐,黄蓉却婉拒了。肖锐贴心地让大家不要强人所难,并主动当起了黄蓉的司机,送她回家。

车里,肖锐专心致志地开着车,道路两边的景物从车窗两旁一一闪过,黄蓉似乎有些不认识这条路,她探着脖子使劲儿地看着外面:“我怎么记得上回不是从这儿拐的呢?”

“导航说这边不堵车。都这么多年了,你还不记路吗?”肖锐握着方向盘回答她。

“有时候也想记,就是记不住。也许是没操过这心。除了家里和医院,哪儿也找不着。”黄蓉说这话的语气有些自嘲。

“那你平时怎么办?”

“姐姐姐夫,跟着谁都能到单位。不会骑车,公共汽车也挤不上去,她们要有事我就打车,有的司机特别烦,总要我自己指路,我指不了就给我绕路,所以我就直接给司机看卡片。”

“卡片?”肖锐有些疑惑。

黄蓉从包里翻出一个塑封着的卡片,递到他面前,他接过去一看,正面印着三个大字:“别绕路。”他把卡片转过来一看背面,上面写着:“请把我送到市医院第一宿舍小区,门口有摄像头,二十四小时保安,进出登记,安全第一……”

他把卡片还给她,笑了:“这卡片有点意思。你姐夫弄的?”

黄蓉摇头:“他哪会弄这么没溜的东西。郭靖做的。”

“噢,郭靖。”肖锐语气淡淡的,没再说什么。

车子很快驶到了黄家楼下,肖锐停下车,从驾驶室里出来,打开车门,体贴地照顾黄蓉下车。而此时家里的阳台上,黄彩云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楼下的二人,把这一切尽收眼底。

***

晚饭时间,黄彩云喝完了碗里的汤,放下空碗,吴汉唐马上过来要给她添汤,却让她拦住了:“饱了。不喝了。”

“每天都是两碗,今天怎么少了?”吴汉唐有些意外。

“是啊,每天都是一碗米饭,怎么今天就吃了半碗?”黄彩云没看他,反而把目光转向了黄蓉,很明显,话里有话。

黄蓉听出来这是在说她,她放下碗,回道:“中午吃多了,下午又灌了一肚子的水果,吃不下了。”

“同学聚会固然高兴,也不能耽误了病人。要么就别约,约好了就得等着。”

黄蓉知道她说的是郭靖找的假冒的病人,本来想解释,但话到嘴边又觉着无聊,算了,索性把这锅背了。

吴汉唐见黄蓉放下碗,在一边给黄蓉的碗里添汤:“汤不占肚子,来。”

黄蓉刚端起碗,听见黄彩云又问:“今天送你回来的那个男的是谁?”

黄彩云这话一出口,吴汉唐愣住了,随后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俩人,很明显,他对这个话题颇有兴趣。

黄蓉喝了一口汤,回答道:“肖锐。”

“肖锐是哪个?”黄彩云继续问。

“我们系原来那个倒数第一,现在弃医从商,当CEO了。”

听她这么说,吴汉唐认可地点了点头:“倒数第一不当大夫,也算是造福了。”

“我说我怎么没印象。”黄彩云一副了然的神情。

见黄彩云对肖锐送她回来一事并没有苛责,黄蓉反倒好奇了:“学渣您也不反对不反感?以前除了硕博连读都不让我多说话呀,怎么回事?”

黄彩云看了她一眼:“只要不是郭靖就行。”

黄蓉不说话了,黄彩云把吃完的碗筷往吴汉唐面前一推,伸手从一边拿过一张写好了一二三四步骤小字的纸,递给黄蓉:“明天我有手术,你姐夫去下乡义诊,没人给你做饭,你自己叫外卖吧,单子上的步骤都给你写好了。”

“又没饭吃?早知道不倒休了。”黄蓉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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