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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横陈掌心的梦

命运的奇妙之处在于,无论你走过了一段多混沌的路,回头看看,爱恨在一开始的时候都有迹可循。

01

陆嵘铮十七岁生日这一天,陆远安出钱请孟青减和陆嵘铮去看了一场在旧时颇有争议的电影《荆轲刺秦王》。

宏大的战争场面,惊心动魄的生死抉择。

一出戏落幕后,陆远安问了他们一个当时被无数人提起过的问题。

“吕不韦,是杀还是不杀?”

孟青减说:“不杀。”

陆嵘铮说:“杀。”

他们因为这个话题在飘着鹅毛大雪的电影院门口足足争论了半个小时,谁都不肯低头,最终以陆远安的调停而告终。

那是2001年的十一月,南国最早的一场初雪。

很多年以后,孟青减回想起她的爱与偏执,她的梦想和她的初心的时候总会想起那一幕。

原来,很多故事,早在青春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敲定了结局。

孟青减初见陆嵘铮的时候,是在苏律高中的体育馆里。

那一年,孟青减十五岁,父母因为缉毒任务而光荣牺牲,家族亲缘单薄,唯一的舅舅远在美国,在没有人抚养的情况下,是陆远安收养了她。

那一天,是陆远安带着她去新学校的第一天。

在报到完毕后,养母由于工作的原因先行赶回了单位,而她则因为拿过跆拳道优秀队员的奖而被班主任池容拉到了高一年级一班和二班的跆拳道联赛上临时救场。

她还记得,那是她有生以来打过的最窝囊的一场比赛。

从下午三点到四点半,整整一个半小时,跟她对垒的都是些细胳膊细腿儿的根本不会打拳的男生,她怕伤着他们,只敢跟他们用划拳似的打法练,到后来,台下是一片笑声。

还是池容看不下去,感受到了自己班上的这位新兵是屈才了,忍不住对一班的班主任发牢骚,才让他们换了个王者。

也就是那时候,她遇见的陆嵘铮。

他弓着腰,将手里的拳套甩来甩去,对周围的一切都保持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随意。

桀骜,不逊。

像是秋日里的风,冰凉,却一眼就让人记到了心里。

真是生得一副好皮囊。

九月的太阳照得她有些昏昏沉沉,只巴不得快些结束这场比赛,可在见到面前这人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讷讷地陷入了青春期少女特有的粉色泡泡的沉思里。

比永远站在第一的神坛更让人欣喜的从来不是无数遍被人称赞优秀,而是棋逢对手,箭遇良弓。

当裁判员宣布开始的时候,两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少年都不曾给对方留任何的脸面。出拳,勾脚,每一步都是按部就班,尽自己所能。

孟青减想,如果那一场比赛真的顺利地进行了下去。

或许,她和陆嵘铮能够提早成为朋友,甚至更进一步,是年少的知音。

可是,没有。

比赛打到一半的时候,他就突然叫停了。

“老师,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一场篮球要打,我先去了。这局我认输。”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阳光下轻轻地一晃,将拳套扔到台下给体育老师的动作很是炫酷,可在打到兴头上的孟青减看来,却是贼扎眼。

像是童话照进现实。

原本的欣赏一下子被冲得烟消云散。

十五岁的孟青减什么样?

按照后来陆嵘铮的话说,那就是不识抬举,活成刺猬的玩意儿。

可在她自己看来,则是活在规矩之中,方方正正。

所以,在陆嵘铮转身要走的时候,她突然有一种被戏耍了的感觉,然后,一个勾脚,一拳就抡了上去。

这是她来到这个学校的第一战。

她不想输。

他并没有意识到她会出手,下意识地闪了一下身。

也就是这么轻轻地一躲,她的拳头没能击准他,而是完美且精准地落在了他身后的观赛的一班班主任栗云辉的脸上。

正所谓,自古初见多荒唐。

当刚刚回到单位没几分钟的陆远安接到池容老师的通知又匆匆赶到学校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顶着烈日在国旗下站了有大半个小时了。

一个因为对待比赛太漫不经心。

还有一个因为殴打老师。

总之,青涩的脸上都挂着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表情。

而当陆远安告诉他俩,“你们一个是我生的,一个是我要养的”的时候,在太阳底下快晒成银鱼干的孟青减怎么也没有想到,率先服软且恭恭敬敬地依着她的小名儿喊出一声“减减妹妹好”的竟是刚刚那个一副散漫样儿的少年。

减减妹妹。

她在心里反复地咀嚼了一下这个称谓。

从小受到宽容教育的她觉得很受用,也弯着唇,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陆哥哥好”。

时间和画面皆在这一刻定格。

那个时候,他们谁也想不到,关于“哥哥”和“妹妹”的亲切称呼,在后来的很多年里,只有在养母陆远安出现的时候才会稀缺的被当作假面使用。

而在年少不更事的岁月里。

饶是孟青减足够宽和。

饶是陆嵘铮在外人面前足够衣冠楚楚。

在更多时候,在没有人的空间里,他们更多的是冷笑着相互讽刺,撕破脸皮的唇枪舌剑,乃至谩骂,不顾形象地撕打。

02

那日从国旗下被陆远安领回家的场景,在孟青减看来,太过惨烈了。

后来的整整一个月,为了不让新同学对她的印象停留在一不小心殴打了老师上,她都是靠着门门第一的成绩来补足的。

早在她刚刚转来的时候,学校就知道这姑娘不仅是英雄之后,成绩还很好。可没承想,是个这么厉害的主儿。

当时,正逢学校的大队长因为生病退位不干,校长江玉郎见这小姑娘又聪明又漂亮,一拍板就把这个职位给了她。

作为这个学校的新生,对于很多东西都还是一头雾水,孟青减接了袖章之后也只是放在了那里,倒是她的同桌江轻,激动得不得了。

在当天下午,青减午睡的时候,江轻就拿着她的袖章出去了,并且缴获了一堆的战利品。

从零食、漫画书,到游戏机,那是五花八门。

“这是什么?”

等到青减睡醒的时候,这堆东西已经安安稳稳地堆在了她的面前。

而周围的同学则都在用一种讥嘲的目光看着她。

“学校不让带的违禁品,我替你收的。”江轻跷着二郎腿坐在铺满了阳光的窗户下,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单论容貌,她美得像是一个精灵。

可放在这样的情形下,揉着惺忪眼眸的青减,只觉得她是一个拿着黑色小叉子的恶魔。

被收走的东西,都是隔壁一班一个叫沈绝的倒霉蛋的。

他家和江家是世交,可他跟江轻却是冤家。

青减醒来后还没能跟江轻对上两句话,一班的班主任栗云辉就揪着沈绝的耳朵前来收赃物了。

自打上次误打了这位胖乎乎但很憨厚的老师后,青减一直都心怀歉疚。

如今,同桌顶着自己的名头又去搜查了他们班的同学,她自然觉得很不好意思。因此,在下午放学之前的那节自习课上,她又偷偷地去找了班主任池容。

“我觉得我不适合当大队长。”

双膝并拢,安安稳稳地坐在沙发上,孟青减低垂着睫毛对池容如是说。

此时,池容正捧着一个茶杯改着作业,在听到这小妮子的话的时候,骤然抬起了头。

“不适合?”入鬓的长眉吊了起来,她搁下笔,特严肃地看着面前的姑娘,“大队长可是能让你拿到省三好学生名额的,对你两年后参加高考自主招生有帮助的。你是个聪明的姑娘,老师希望你能认认真真地考虑一下这事儿。”

青减点了点头,温和地一笑,径直又将那袖章还给了池容。

“我生母曾经对我说过,一个女孩儿太漂亮已经是一种罪过,如果她又太聪明,那后面的命一定不会很好。我已经长得足够好看,没必要再有审时度势的聪明。”

她扬起脸静静地看着池容。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她脸上有着青春期少女近乎固执的自信。

池容教学了几十年,见过无数性格奇特的好学生,就是没见过一个古怪成这样的,一时之间,竟是语塞。

孟青减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刚好赶上放学。

也是巧得很。

孟青减迎面就撞上了手里晃悠着一个篮球的陆嵘铮,和一张脸上写满了生无可恋的沈绝。

“母老虎的帮凶!”

沈绝见了她,敢怒不敢言,只敢躲在陆嵘铮的身后愤愤不平地大喊。

他声音不小,引得走廊上的一票学生都回头频频张望。

青减原本舒展着的眉头像是一张被大力揉搓过的纸巾一样,倏然皱了起来。

从书包里面翻出昨日陆远安吩咐她买辅导书的零钱,她攥了一把,有钢镚儿,也有五块一块的钞票,径直上前塞进了沈绝的手里。

她的动作并没有那么迅猛,甚至因为这事儿让她烦躁了,所以她有些缓慢。

可因着她的跆拳道实在是打得太好了,所以沈绝下意识地以为她想打他,还躲了一下,没承想,他还未回过神来,手里面竟多了这么多散碎的钱。

“都赔给你了。”

她轻飘飘地说了一句,然后一个转身,就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夕阳的余晖照在沈绝和陆嵘铮两个人身上,整个学校里回荡着《青藏高原》这首歌,当韩红老师的高音飙到最高处又落下的时候,沈绝望着一手的钱,英俊的脸庞都涨得通红。

“陆嵘铮!你妹妹这样,真显得我像个被包养的男人!”

他一面愤愤不平地学着《呐喊》里九斤老太的模样嚷着“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一面把那些零钱往自己的口袋里塞着。

陆嵘铮斜睨了他一眼。

没说话。

只是,微微下沉的嘴角表现出了他对这两人的行为都不以为然。

03

南淮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在将所有钱给了沈绝以后,青减度过了一个精神食粮和物质食粮双重匮乏的寒冬。

她和陆嵘铮一样,都是打小就优秀的孩子,从前亲生父母还活着的时候,从没查过她的辅导资料,所以这钱给出去了,她也不当回事。

可十一月底在桌上吃饭的时候,养母陆远安也不知道是受了哪家的刺激,突然在给他们两个一人剥了一只虾后,淡淡地问:“减减,嵘铮,前些日子,我不是给了你们一笔钱,去买吃的和《5年高考3年模拟》吗,都做了没?”

陆嵘铮没吭声,继续吃饭。

青减也没吭声,继续吃饭。

陆远安见他们两个这副样子,就知道,没一个省心的。

偏巧单位的电话打了过来,又有个案子要处理。她起身擦干净了手,只甩下了一句:“甭管你们怎么搞,下周五之前,我要见到你们动了笔的辅导书。”然后,便是门“砰”地被关上的声音。

陆嵘铮表现得倒还算平静,晃晃悠悠地收拾了碗筷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倒是青减,一下子犯了难。

坐在饭桌上,她挠了好久自己的脑袋,最终她敲响了陆嵘铮房间的门。

此时,他正坐在阳光下拿着一本《福尔摩斯》在看着,见她来了,也不震惊,只是笑眯眯地对她摆出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虽然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但是两人鲜有笑脸相对的机会。

从初见时的荒唐,到后来时常因为冰箱里的牛奶该贴谁名字的标签,又或者是谁用了谁的碗筷,都是这三个月,他们之间尴尬的问题。

她知道他不喜欢她。

她也未必有多喜欢他。

因此,在这个平时没什么表情的人笑眯眯地让她坐下的时候,她竟是有些吃不准他的心思。

“借钱?”

他懒洋洋地撑在书柜边,一语戳中她的心思。

“嗯。”

她绞了绞手指,平素在陆嵘铮看来有些嚣张和古怪的脸上多了丝丝的羞怯。

“我会还给你的。”青减顿了顿补充,“虽然,现在还不行,但过一段时间总还是可以的。”

陆嵘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也不为难她,只是直接从书架上拿了两本崭新的《5年高考3年模拟》扔给了她。

早在她把钱都给了沈绝的时候,他就料到有这一天了。

跟同龄人相比,十六岁的陆嵘铮有着超出一般人的成熟,同时也有着超出常人的顽劣。在猜到他这个妹妹会没有钱买书的同时,他也猜到了他母亲会查辅导资料的填补程度。

所以,在将书扔给了她之后,他特地强调了一遍:“要两种字迹,减减妹妹。”

青减深吸了一口气,对这个人老谋深算的行径表示不齿,可是她没敢吭声,乖乖巧巧地拿走了那两本教辅书。

要两种字迹的话,靠她一个人自然是完不成的。

学校每一天的最后一堂课都是自习课,辞去了大队长却仍旧还担任班长职位的青减没办法,只好在座位上偷偷摸摸地干着跟江轻一起抄着作业的勾当。

班里人多眼杂,好学生抄作业的事儿自然被传得沸沸扬扬的。

听说了这事儿的沈绝觉得奇怪,在下课约陆嵘铮去体育馆听文艺委员谢灵弹吉他的时候,忍不住发牢骚:“我就搞不明白了,孟青减抄作业就抄作业吧,带上江轻干啥呀?要是被她爸知道了,又得把她骂哭。”

他话语里的偏向意味明显,连原本专心拨着弦的谢灵都听笑了。

“阿铮,瞧沈绝这意思,是你那个新妹妹带坏了他的宝贝母老虎了。”

陆嵘铮淡淡地扯着嘴角,将手里的水递给谢灵后,拍了拍沈绝的肩膀。

“听说过王子和公主的故事吗?”他问。

“当然,童话故事里,王子和公主都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沈绝双手合十,微微侧身将头靠在陆嵘铮的肩膀上,摆出向往的姿态。

陆嵘铮没吭声,对谢灵使了个眼色。

只见谢灵拨了拨刘海,笑眯眯地说:“那是童话,你的现实是母老虎和公小鼠。”

像是黑暗照进光明。

沈绝泛着粉色泡泡的少女心一下就碎了一地。

然后,他指着他们两个就开始发出公鸭嗓的尖叫:“你们狼狈为奸,狼狈为奸!”

谢灵见状顾不得平日淑女的形象,捧腹大笑。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美,眉眼弯弯,白颊带黛。

像光,像火,像烟花。

而身体不是很好引起的轻咳则更给她带了几分弱柳扶风之感。

“好了,好了,别笑了,喝口水。”

陆嵘铮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指甲划过她柔软头发的瞬间,也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孟青减这个妹妹。

如果是她……

她一定不会这样笑。

他觉得心里有点痒痒的,也觉得自己有点荒唐。

一个是活在阳光下,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向日葵公主。

还有一个是脾气古怪,浑身带刺的仙人掌花。

怎么能够一样?

04

托班上同学的福,不过短短两天,青减抄作业的事儿就已经传遍了这个学校。

一向把她作为一定会考上重点大学苗苗看的池容对此大为失望,忙不迭打了个电话给陆远安,倒是也没说这孩子抄作业的事儿,只是询问了一下这小妮子最近的情况,以及是不是学习太累了,让家长多关心关心孩子。

陆远安接了电话后倒是也真听进去了,下班后二话没说,就接了两个孩子直接奔着烧烤摊出发。

南淮的冬夜,带着丝丝的凉。正值雪霁,大院里的小孩们都奔出来玩还没融的雪。

烧烤摊前坐满了人。

陆远安喜欢热闹,吃到一半的时候还叫了她的几个好友来。

青减的心里藏着事儿,觉得受之有愧,吃了两口就吃不下去了。陆嵘铮也差不多,他们俩都是喜静不喜吵的人,早早就浮现出了不耐。

“走吗?”

临到青减已经无聊到掰扯起自己手指甲的时候,陆嵘铮戳了戳她的胳膊。

她早等着他这句话了。

青减刚准备将桌子下面的书包拿出来,也是巧得很,就那么一低头,刚刚好就看到了陆远安和她身旁一个男人交缠着的脚。

小姑娘没见过这种场面,脸一下子就涨红了,闷闷地拿了书包,她连一句“陆姨,我们先走了”都忘记了说,就赶忙跟着陆嵘铮往外走。

她也不知道跟着他绕过了多少的深巷。

一直走到家门口,她才注意到他的脸色不大好看。

“陆姨,她是不是跟陆叔离婚了?”她想了许久,才憋出了一句自认为完美的措辞。

“没有陆叔这个人,从来没有。”他淡淡道,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关的人。

青减望着他万分平静地弯着腰去开家里的门的时候,那一瞬间僵直的背,一下子就什么都不敢再说了。

论智商,年少的她远在同龄人之上。

可论情商,说实话,她是在平均线以下,甚至还有些迟钝的。仔细想一想,如果不是这天她看到了陆姨的新男友,或许,她都不会去思索一下,为什么这个家里会缺少一个父亲的角色?

回到房间里,青减乖乖巧巧地拿着干净的毛巾将生父生母的照片框擦了一遍。

那是一张很老旧的照片了。

穿着一件鹅黄色长裙的女人倚在穿着军装的男人的肩膀上,他们的身后是青山,是绿水,他们的头顶则是无比广阔的天。

放眼望去,尽是契阔山河。

她将额头抵在相片上,感受不到父母的余温,有的只是一片冰凉。

“爸妈,别担心我,我又有一个家了。”

她如是说。

然后,她轻轻地拍打着枕边那个她从小到大最爱的兔子娃娃,扯出了一个笑容来。

尽管抄作业的事情被池容发现了,但是一向不喜欢欠人家人情的青减还是完完整整地把那本辅导习题册交给了陆嵘铮。

两人在陆远安的面前浑水摸鱼地过了关,算是松了一口气。可一直不受老师喜爱的江轻却是如沈绝所说,在家被她爸骂了个半死,并且扬言半个月不放她出来。

为此,江轻没说什么。

倒是沈绝,一度宣言跟青减结下了梁子。

懵懂无知的青春期,青减对于这些男同学女同学之间复杂纠结理不清的关系并不怎么上心,相反,倒是一门心思地扎进对侦探小说的研究里出不来。

父辈的影响太过深刻,让她打小就有了一个要当警察的梦想。

“我不愿意一辈子只当英雄的女儿,如果可以,我也要当一个英雄,哪怕牺牲。”

青减十五周岁的生日那天,素来不喜南国柔软到让人觉得旖旎得到死的风景的陆远安专门带着青减和陆嵘铮去了北国看冰雕。

在大雪纷飞的哈尔滨的出租屋里。

当养母捧着个蛋糕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特庄重地许下了这样的愿望。

为此,陆远安感动得热泪盈眶,一度拉着青减的手说不出话来。

而在一旁拿着刀默默地切着蛋糕的陆嵘铮,冷不丁一抬眼皮,极其漠然地回了四个字儿:“两个神经。”

这是2009年的冬天,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

正逢《夜幕下的哈尔滨》重播,端着个小板凳在室外一连看了一周大雪的青减终于将阵地转向了室内,开始研究热血与家国的里程碑。

她抛出的话,许下的承诺从来都是认真的。

存不得半点假。

“这世上,那么多的人做着英雄的梦,你觉得你一个女孩子能行?”

搁下手里的数学习题册,看着这小妮子走火入魔般的样子,一向跟这个妹妹有些话少的陆嵘铮双手轻轻地敲着沙发左侧的扶手,是又好气又好笑。

而她,只是笑眯眯地转过头看着他,然后回敬:“哥哥,你怎么知道我不行?”

这是她进入陆家以来,极少的一次叫他哥哥。

少女的眼睫微微地颤动着,笑起来的时候,两颗小虎牙关不住露在了外面,酒窝很甜。

陆嵘铮被她的一句话噎住,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软绵绵的,无处使劲儿。

最后,他脑海里,只回荡着那么一句:你怎么知道我不行呢?

你怎么知道我不行?

江南烟雨初歇,北国万里雪飘。

这一年的他还不知道,在很多年以后,眼前的这个姑娘曾无数次问过他这个问题,而无论境况如何都始终是这副表情。

带着清醒的讽刺。

在安逸的暖屋里,在念青唐古拉山的月色下,乃至在面对生死时的绝境里……

陆嵘铮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极少多管闲事的他只觉得自己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却又无处发泄。

他有些窝囊地摆了摆手,扔下一句生硬的“随你”就头也不回地回了房间。

05

陆远安带着他们两兄妹在哈尔滨待了约莫半个月,就又重新回到了南淮。

二月末的时候,临近春节。

谢灵的父母由于在国外有一场很重要的生意要谈,但又没法带着谢灵去,就把她也托付给了陆远安。

青减第一眼见到谢灵的时候,就不喜欢她。

倒不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而是她们初见的时候,对比太过鲜明。

她还记得那一天是腊月二十七,她不想跟着陆远安一起去澡堂像是下饺子一样洗澡,就先在浴室里耐着寒冷冲了个澡,然后又端了个脸盆在院子里面开始洗头。

也是巧得很。

在她洗头洗到一半的时候,谢灵来了。

谢灵穿着一件新买的红色大衣,扎着一个马尾辫,怀里抱着一把吉他,像是一个公主一样从车子上面走了下来。

举止很是温柔。

可是她拨弄刘海的时候,那眼睛里又有一种一般女孩儿没有的韧性。

头上、脸上都是泡沫的青减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那是阳光很好的一天。

青减听见耳边陆远安关切的话语,也看见陆嵘铮渐渐趋向温和的脸庞,也不知怎的,她就突然想起了《日出》里面陈白露的一句话:

“太阳出来了,可是那太阳不是我的。”

青减也觉得自己对谢灵的敌意有些莫名其妙。

好在谢灵并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在笑眯眯地跟她打了一声招呼后,便从车上把自己的东西拿下来往客厅里面搬。

陆家只有三个房间。

谢灵没有单独的房间,就只能跟青减挤在一起。当青减吹完头发的时候,陆嵘铮已经帮谢灵把书本什么的都搬到了她的桌子上,并且耐心且细致地给她们做了“三八线”。

当青减回到房间,看到那一幕的时候,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陆嵘铮平日里是个连她在冰箱里面的牛奶上贴上标签都觉得可笑的人,如今竟然能为了这个发小做到这个地步,也真是让她大开眼界。

她把所有的心思都压了下去,沉在心里没表露出来,只是上前去跟谢灵搭讪了几句。

这中途陆嵘铮跟她七扯八扯地说了几句话,她都装作没听见,没搭理他,只当是有只蚊子在嗡嗡叫。

陆嵘铮有些吃不准青减的脾气。

一贯骄矜的他在她这里吃闭门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平日里,他念着陆远安的那句“减减是妹妹,你要让着她”,所以没跟她计较。

可今日,发小在这里。

也确实让他有些磨不开面子。

于是乎,在第五次跟她搭话她不理的时候,陆嵘铮有些恼了。他的手指轻轻地在书桌上敲了敲,整个人横在了谢灵和她中间。

“别人跟你说话,你要接,这是礼貌。如果今天我做得有什么不对,你同我讲,我改,这是根本。但是,孟青减,你处理事情的方式,让我觉得你这个人有问题。”

他说话的态度很冷硬,也很陆嵘铮。

可也不像是个解决事儿的态度。

青减一时之间火气也上来了。她抱着手臂抬起下巴,眼里一簇簇是即将喷发的火焰。

“我这个人有什么问题,你倒是说说,不说的话,我们打打也成。”

她的手指了指外面的院子。

空旷而又宽敞的场地。

挑衅得赤裸裸。

两个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着谁。

夹在二人中间的谢灵觉得很为难。

在两人吵架吵得不可开交,怎么也拉不住的时候,她就只好去找了陆远安。

谢灵这个姑娘,什么都好。就一点,她一紧张,就会口吃。

在厨房做饭的陆远安看着谢灵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连忙问她发生了什么。她指着嘴巴支支吾吾了半天,花了十几分钟,才终于把这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陆远安听到自家两孩子又吵了起来,顾不得形象,拿着个饭铲就急急忙忙地往房间赶。

可是,她到了那里却发现,肇事地点早已经空荡荡。

北风吹动门口的枇杷树,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下陆远安蒙了。

谢灵也蒙了。

南淮的冬天格外冷,又正逢雪霁。用老虎觅食一样的目光在街道上寻找空旷场地的孟青减不动声色地裹紧了自己的奶黄色羽绒服,尽管瑟瑟发抖,却仍要保持着她的骄傲与倔强。

离大年夜只剩两天了,家家户户都飘着食物的香气。整个街道上只有零星的小贩。

陆嵘铮停下脚步,摘下眼镜,从口袋里面拿出一张纸巾在结了霜的镜片上擦了一下。重新戴上的时候,他看到前面那小妮子执着的背影,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他怎么就真的跟这么个食古不化的东西置了气?

他站在原地,为自己热血上头的愚蠢而闭目自嘲。

正赶上隔壁邻居纪姨出来买年货,见了他,便关怀地问了一句:“铮哥儿,都这个点了,怎么还不回家吃饭哪?”

他睁开眼,手随意地往前面点了两下。

他本想给纪姨示意他在跟着那小妮子,却一转头,发现那人早已经消失不见。

06

孟青减的母家在扬州,南淮并非她的乡土。

她来这座小城方才不过半年,平日里除了上学以外,陆嵘铮极少见她出去过,因此,当她一转眼没了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怀疑,她还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

傍晚的太阳渐渐西沉。

天边是无尽晚霞,影影绰绰染红了大半边的天幕。似血的红,大片大片地铺展开来,像是被洇染的画,美得让人惊奇。

陆嵘铮蹲在路边,捏着疲惫的眉心等着孟青减回来找他。

偶尔有同学路过,跟他打声招呼。

他也都敷衍地一一应下。

从五点一直等到七点,这条街道上都没有出现过青减的身影。中途陆远安打过一次电话给他,问他,你是不是跟你妹妹去打架了?

他说,没有。

陆远安不信,又问,没打架你们为什么还不回来?

他被问得心烦意乱,只得冷硬地用一句“我们都是大孩子了,还能走丢不成”成功地堵住了陆远安的嘴。

残存的一丁点儿耐心被逐渐地消耗完,就在陆嵘铮甚至觉得,那株小仙人掌花可能已经自己一个人回家了的时候,一抹鹅黄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挡住了他脑袋上路灯的光。

“知道回来了?”

“地方找到了?”

“是先吃饭,还是打一顿?”

他脾气不好,等了这么久,话语里带着刻意的吊儿郎当的痞气和不咸不淡的嘲讽。

她摇摇头,没说话。

他蹲着,她站着。

这个角度,他刚刚好可以看到她下巴和脸上的血痕,以及微微发红的眼眶。

“你被猫挠了?”

他凉凉地哼了一声,下意识地弓着身子站起来,手在她面前晃悠了一下。

她一把打掉他的手。

也就是那么一瞬间,陆嵘铮的眉头皱了皱,他发现,这小妮子的手上也都是被挠的血痕。

澄暖的灯光照在两个人的面上,他们站在大路的中央,时常有汽车开过,冲他们按喇叭。

陆嵘铮许久没得到她一个回答。

他把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就那么站着,看着她原本通红的眼眶变得越发红,也不提回家的事儿,决心耗着她。

冰凉的北风往他们的脸上呼呼地刮着,像刀子一样锐利。

可出乎意料的是,他没能等来这小妮子的实话,而是等来了一个戴着顶老式皮帽和发乌的手套、脸上的皮肤都有些龟裂的男人。

就在他愣神的时候,这男人已经走了过来,瞅了青减一眼后,狠狠地一脚踹在了她的膝盖上。

“是不是你打的我孩子?啊?看着斯斯文文的一个姑娘,怎么那么虎呢?”

男人的声音粗犷,那一脚踹得也重。

青减一个踉跄就直接倒在了地上。

陆嵘铮没想到这人会动手,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径直挡在了青减的面前,再接着,恶狠狠的一拳就直接打在这男人脸上。

两人径直扭打在了一起。

陆嵘铮打小就是南淮平安巷的皮孩儿之一,打架那是一把好手,从未怵过谁。他下手狠辣而又刁钻,一开始是往男人的脸颊处打,再后来就是眼角处。

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气血冲上了头,就拦不住了。

被踢倒在地的青减忍着膝盖的疼痛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就去拉他的胳膊。

“陆嵘铮,别打了。”

“陆嵘铮,听话,是我对他的孩子动的手,你先撒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

她生怕他把这男人给打死了,说到最后,语气几近哄孩子。

陆嵘铮这才有所松动。

猎猎晚风在他们的耳边回响着,在陆嵘铮松手的同一时间,警笛声也响了起来。顶着个红灯的警车从远处驰骋而来,停在了他们的面前。

车上走下来两女一男三个警官。

那刺眼的黄光正对着青减,她忍不住眯了一下眼睛。

那个男警官。

她见过。

是那天在烧烤摊上跟陆姨动作亲密的男人。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陆嵘铮,只见他已经松了手,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然后颇为平静得像是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一样地走到了那个男警官的面前。

“霍叔。”

他不咸不淡地叫了一声。

霍警官应了一声,看着眼下的场面,一张脸像是打翻了的调色盘一样。他拍了拍陆嵘铮的肩膀,然后指了指那警车,握拳干咳了两声。

“对面小卖部的奶奶举报你们当街寻衅滋事,你们是自己上车,还是我请你们上?”

陆嵘铮没接他的话茬。

他嘴角扯平,脸上透着彻骨的散漫,然后像是英勇就义的战士一样上了车。

青减跟在他后面,一脚刚要踏上车门的时候,却被车上的他往下推搡了一下。

“跟你有什么关系?下去!”

她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警车的门“砰”的一声被关上。

伴随着又一阵鸣笛声,车子扬长而去。

07

这是青减有生以来过得最不一样的一个腊月二十七。

她从街道上一路狂奔回了家,本想刺探一下情报,看看陆姨是不是已经睡下了,却被邻居告知,陆远安同志已经怒气冲冲地拿着一根擀面杖往派出所赶了。

极致混乱的晚上。

她跑回家的时候,谢灵正在院子里捣鼓着一辆已经非常破旧的凤凰牌自行车的链条,白净的手上满是黑色的油污,脸上也是灰不溜秋。

她问谢灵,你在干吗?

谢灵扬起脸,急得眼里有了泪花,向她求助,派出所离这儿太远了,陆姨不肯带我去,我们骑车去吧,我知道你不会,我会骑,我驮你。

她愣了愣。

然后二话不说,她将羽绒服脱了下来,捋起袖子,就开始给那自行车上链条。

两个花季的小姑娘,对着那辆跟她们年岁差不多的自行车,又是晃,又是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链条上好。

老旧得几近报废的车子,一踩起来就是“哐当”响。

青减坐在谢灵的身后,看着她瘦小的、由于用力而弓起的背,鼻子蓦然一酸。

她们最终并没能如愿抵达派出所。

因为在中途,她们就遇到了面色冰冷得可怕的陆远安。这个用弱小的肩膀承担起了一整个家庭重任的女人,将他们三个领回了家,嘱咐了谢灵和陆嵘铮待在房间里面不要出来后,就径直将青减给拎到了书房里。

红檀木的戒尺被冷冷地甩在桌子上,陆远安的周身都散发出只有梅雨季节才有的那种阴沉。

那是那些年里,青减第一次见到陆远安发怒,也是唯一一次。

青减垂着头,乖乖巧巧地诉说了自己跟那个男人的关系。

无非就是她看到那男人的孩子欺负了他们班的同学,她觉得愤懑,就上去踹了欺负人的孩子一脚。二人扭打在了一起,她被那孩子用手挠得满身血痕,而那孩子则在扭打过程中,牙齿撞到了地上,磕得满口血。

她说得云淡风轻,而陆远安听得则是恨不得把她给掐死。

“你是不是觉得打架不是一件特严重的事儿啊,啊?”

狠狠地一戒尺甩在了青减的手心上。

火辣辣的疼痛。

她强忍着生理性的眼泪,没有哭,只是仰着脸执拗地看着陆远安:“他打人,我为什么不能打他?”

少年人的世界,对错还不甚分明。

也不知是此刻少女太过冥顽不灵,还是她眼底的执拗像极了她逝去的父母,陆远安竟是生生有了故人归来的恍惚。

“你觉得他打人,你就能打他?以暴制暴?是你爸傅征这样教你的,还是你妈孟凡这样教你的?”

陆远安不再恼了,反倒是平静了下来,声音里却带着一丝丝的轻颤。

“你爸你妈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孟凡跟我说过,她希望你成为一个永远正直、永远温和的姑娘。你今天是磕了那孩子的牙,你要是下次下手重一点进了少管所,你让我该怎么对得起你九泉之下的父母!”

陆远安不提她父母还好,一提她父母,原本还愿意接几句话茬的青减立即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肯再说了。

跟平安巷里所有的家长一样,在道理讲不通后,陆远安大手一挥,便让青减顶着个盆去院子里面跪下,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起来。

青减是个倔强到有些迂腐的孩子,不问也不再质疑,二话不说,拿了客厅里面那个铜盆就到院子里跪得笔直。

冬夜里的风冰凉刺骨,霜打在窗外的万年青的叶子上,是淡淡的银白。

青减也不知道自己跪了有多久,半个小时、十分钟,还是五分钟,只知道在拿着盆的手快要冻僵的时候,有另一双手过来拿走了她的盆。

“我不觉得你有错。”

少年眉间轻拢。

带着肥皂香气的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了她的脸,他话说得那是无比硬气,可在拉她起来后,自己却顶着个盆替她罚跪在了院子里。

男儿膝下有黄金。

青减起来后下意识地要去拉他,却被身后的谢灵拽了拽衣角。

谢灵怕惊动到房间里的陆远安,只能够夸张地做着口型——没事的,我们走。

这六个字,在青减的脑子里面过了一下。

还没有等她反应过来,就已经被谢灵强行拖拽进了房间。

她自出生以来的头一次失眠,在这个晚上。

青减躺在床上,任由连打了五个哈欠的谢灵在进入梦乡后像是树袋熊一样地挂在了她的身上,而目光则是忍不住看向了并未拉帘子的窗外。

她的指尖上尚且残留着少年夺盆时的余温。

青春期的女孩儿,心思细密得像是江南云锦机下的针脚,一线一丝都缠得无比紧实,看似错乱,通经断纬却又有迹可循。

这一晚的她已经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很多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只是,她并不知道,往后十余年的颠沛流离,你追我赶乃至打断了牙和血吞的刻骨纠缠,追根溯源,都跟这一天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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