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悯......如?悯如!”少年所特有的纯净音喉。
是谁在唤她?
她细细思索起来。待到想起那是泷王的声音时,方才放开紧锁的眉头。
那人得不到应答,喊得急了,君悯如才悠悠转过身。尚在记忆中的小丫鬟见娘娘转过身,吓了一跳。娘娘脸上,已是换上了那种一成不变的笑。
泷王一下子呆住了。七八许春光细细勾勒在那人身上,她浅浅的笑着,酒窝里盛满了金色的琼浆。纱镂的斗篷零零碎碎地反着光,像是为她披上了星云所制的衣裳。
“悯如。”他呆呆地,又叫了一声,不自觉上前扶住了正要请安的君悯如。
君悯如抽出了自己的手。泷王这才回过神,但眼却还粘着她不放。
君悯如又对着他笑了笑。这一笑后,她却是呆住了。
越过泷王,可以看到十米开外,一丛开得正艳的牡丹,大红颜色。一个俊俏的姑娘,背对她蹲着,正在折那牡丹,别在自己的发髻之上。
她身边,从未有过那个年纪的姑娘,可她给她的感觉,却是莫名地熟悉。像是看着长大的一般,连带着髻上那朵牡丹都使她觉得熟悉。
怎么回事?
她不由自主地绕过泷王,向那个姑娘走去。
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爱美的黄莺,她拂了拂髻上的牡丹,笑得满足。
不,不对,她没笑……嗯,好像又是笑了的?
她看不清她的五官,连带着表情都模糊——越近则越模糊。
她焦急地向她跑去,像是失去了理智。她想看清她的脸,想质问她是谁。
可,就像是有一层雾,笼住了不知是她还是她的眉眼,她看不清,辨不明。
不,不对,不是雾。
君悯如在离她两步的地方停下,无力地蹲了下来。她颤抖地伸出手。
啪嗒,啪嗒。
接住了两滴珍珠泪。
这是谁的?
这是,我的?
我的……眼泪?
我怎么哭了?
君悯如迷茫地抬起头,伸出手,向那人抓去,那人却已经消失不见。
怎么?
她眨了眨眼,迷茫地抬起头。
哪有什么姑娘,只有一朵开得格外艳的牡丹,与两三枝半开的花苞,并结在一丛。哪有,什么,姑娘啊。
小丫鬟和泷王回过神,追来将君悯如扶起。
两道再清晰不过的泪痕和红红的眼,这是?
狼狈的娘娘,狼狈的悯如,他们,是第一次见。
“娘娘?娘娘……您别吓奴婢啊……”
“悯如,悯如,你怎么了?”
他们慌了神。
“无,无碍。”君悯如虚扶了扶额,又快速眨了眨眼,以让眼泪干得快些。
“王爷,注意身份,别叫我悯如了。”君悯如推开他的手,勉强挤了个笑出来。
“好……贵妃……娘娘,皇兄让我转告您,长阳郡主入宫来了,来看娘娘的,在雪觅心……”泷王的眼神闪了闪,继而说。
“有劳王爷了。臣妾,告退。”君悯如行了一礼,由小丫鬟搀着,往雪觅心去了。
“娘娘,您真的没事?”小丫鬟小心翼翼地问。
君悯如皱了皱秀眉,多嘴。
雪觅心,是一处湖心亭,也有春日白桃,也有夏日白荷;也有秋日芒花,也有冬日凝霜。不过,说到底,也就是个普通景致,在外头,勉强可得闲,静二字。只因生在皇宫,不免多个冠冕堂皇的名头。
虚伪,真真是虚伪。君悯如心头冷笑。
这虚伪的皇宫里头,多的是虚伪的人和物。可怜物虽有灵,却实在不会言语,只能不甘心的被冠上几个虚伪的名字。
虚伪之物,最不过那凤华宫。无凤,无华,有的只是一潭枯水,一座深宅,与一群行尸走肉。
虚伪之人,最不过那个叫流韵的……
当真可笑。
这虚伪的雪觅心,却是长阳极爱的地方。
不为这景,不为这亭,是为思人。
远远的,就能看见,那娇滴滴的美人端端地坐在亭子里,背对她望着湖水。
单燕贪春,是三分留恋,七分念想,欲占金枝,薄影起舞;想那抚畔回眸,亦是天人皆惊。
亭里有一方石桌,四方石凳,她坐在朝东的面上,还有丫头降霜和宫里一个管事嬷嬷跟随。
可惜,不论是样貌、气质还是身份都不得与她比及,因而只得远远站在亭口,越发衬她出尘。
但带她回头一笑,那孤娇美人的幻想却顷刻便破碎了,一点都不是个端庄的好胚子。
酒窝一荡,朱红唇瓣一扬,皓齿袒露无疑。无论换成哪家的闺秀,都会自觉失态。她却不,及不拿锦扇遮,亦不拿袖子掩。
就是那么笑着,眼睛都微微眯起。
她起身,不先行礼,却半拎起裙摆小跑来搀她。
“阿姊!”
她叫。
突然,一个小小的身影奔过,险些撞着她,却不停顿,直直向亭子里冲。君悯如看向亭子里。
那险些撞她的孩子像是压根没看见她。
心弦一跳,渐渐紧绷。
那孩子穿得锦衣玉食,少有地戴着金银对钗,看就是个极其富贵的人家的孩子。
那女孩跑进亭里。
不知何时,亭中已是坐满孩子——连她,巧是四个。
她叫道“阿姊。”扑向另一个比她稍长一二岁的女娃。
一个着金蛟华服的男孩站起身,将她拉开,自己俯下身去与那女娃交谈。
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君悯如微怔。
只剩下最后一个男孩。与其他孩子比,他的扮相就粗鄙多了,却也是墨绿色绸子做的衣裳,只是没了广袖。头发也是利落得全扎起,用一根墨色的长带束着,不像那着金蛟裳的,用一枚羊脂玉半扣起。
与他们在一起,他更像是个有钱人家的小侍。
他坐在那个背对君悯如的亭口的位置,竟是与长阳先前望湖的姿势一样,不同的是,他正局促不安地看着主子们玩闹。
即使只看背影,也能看出他的不适。虽是“坐着”,却是只沾着石凳的边沿,说是半蹲也不为过。
主子们都站起来了,独他一人坐着。
他更不安了。
他想站起来,却又无法。主子们命他坐着,却没同意他站起来。
他身体紧绷着,像是随时准备着抵挡外来攻击。
整个身体的重量全在弯折的腿上,想是双腿都已经麻却,却不敢真的坐在石凳上,小小的身子都因痛苦微微颤抖。
那样子真叫人心疼。
他迟迟不转过脸来。君悯如看不见他的脸。
她想走上前,却才发现自己动不了。
她只得细细地看着他的背影。她隐约觉得熟悉,却又不敢真的忆及,直觉告诉她,这将会十分痛苦。
风吹牡丹花铃响,彻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