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年终于禁不住额娘的纠缠以及几位侧福晋和妹妹婉如的规劝,勉强地让厨房把晚餐的剩饭热了热,胡乱地吃了,而后换了一身紧身利索的衣服,这才走回客厅,心神不宁地一边听着母亲不住地唠叨和关怀,一边等候着管家祁玉邡和他去找的卡车。
“瑞年,听额娘的话,呆会老祁回来,你就让他带人去,你就在家等着,啊,这兵荒马乱的,额娘实在是放心不下呀!”
知道儿子身上没带着枪,福晋舒穆禄氏觉得自己用不着再担心瑞年又拿枪对着他自己的太阳穴寻死觅活了,胆子也就壮了很多,加上这一夜一天担惊受怕,着急上火,福晋舒穆禄氏说什么也不肯让她的宝贝儿子再离开她的视线半步了。
“额娘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也知道那些个日本鬼子不是东西,可你也替娘想一想,哪儿有做娘的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去,去送……”
福晋终于没有把“送死”的那个“死”字说出口来,她觉得那实在是个太不吉利的字眼了,万一儿子真的不管不顾地再冲到街上去,真的遇见了日本人,那她不成了诅咒自己的儿子了吗?
瑞年尽量让自己显得充满温情的样子,拉了母亲的手,柔声地哄她。
“额娘,您就放心吧,您儿子好歹也是念过军校的人,又刚经历过实战,什么都见过,什么都经过了,我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那些小日本要想动您儿子一根汗毛,比登天还难哪,您就放心吧!”
福晋舒穆禄氏沉了脸,打断了儿子的话。
“尽说没用的,我放心得下吗?你少跟我这儿磨咕,今儿说什么我也不让你跨出这个门去!”
福晋舒穆禄氏说到这里,立刻招呼丫环吩咐下去,让家丁们关上府门,不管是谁,一律只许进不许出。
瑞年急得心里火烧火燎地却一时想不出对策来,一赌气转身上楼,回自己房间去了。
贝勒府的管家祁玉邡好不容易从租界一家英国公司借到了一辆卡车,着急忙慌地催促着司机往贝勒府赶,刚到马场道东北口上,远远地就看到瑞年一溜小跑地迎了上来,祁玉邡赶紧让司机刹住了车子,自己忙不迭地跳下卡车,拐着腿迎上前去。
“小贝勒爷,您怎么在这儿啊?”
瑞年看到祁玉邡,又看到他身后的卡车,脸上顿时露出喜色。
“老祁,借到卡车啦?”
祁玉邡回身指指身后的停着的卡车,脸上显出不辱使命的自得。
“转了一大圈,总算是借着啦!”
祁玉邡没忘了向自己的少主子添油加醋地表功。
“辛苦你啦!”
瑞年对祁玉邡点点头,顾不上多说什么,快步走向卡车,拉开车门,正要钻进驾驶室,祁玉邡拐着腿追了上来。
“小贝勒爷,小贝勒爷,您等一下!”
瑞年站在驾驶室外的踏板上转身看看祁玉邡。
“还有什么事啊?”
祁玉邡奔到瑞年面前,神情间满是不安和担心。
“小贝勒爷,这刚才租界外面还在打枪来着,您可得加着十二分的小心,早去早回,要不,福晋又得着急了。”
祁玉邡这样说着,忽然觉得自己被板子打过的屁股和两腿又钻心地疼了起来。
瑞年点点头,说了声“知道了!”便钻进了驾驶室,卡车调了个头,向海光寺方向驶去。
站在原地目送卡车远去的祁玉邡心里有点纳闷,今天福晋舒穆禄氏怎么就这么格外开恩,在这兵荒马乱的当口,放小贝勒瑞年出了贝勒府的大门呢?他哪里知道,小贝勒瑞年这次又是偷跑出来的。
福晋吩咐家丁紧闭大门,许进不许出,让瑞年又气又急,想到还在等着自己的甘子风和那十几个学生,还有躺在街头,随时可能被日本鬼子夺去他们最后的尊严的那几十个死难的国军弟兄,瑞年就心急如焚,一刻也不能让自己安静下来。他在屋里不停地转磨,思忖着对策,无意间看到了窗外的后花园,瑞年计上心来,他匆匆跑到父亲生前的书房,从抽屉里翻出了一只勃朗宁手枪揣在兜里,又返回自己的房间,把锁在抽屉里没有带到军中的那块天皇御赐的银时计揣进怀里,还特意把一截银链子露在胸前,以备不时之需,这才打开窗户,顺着窗外墙上的雨水管子爬了下去,而后穿过后花园,神不知鬼不觉地翻越围墙,跳到了大马路上来了。
坐上卡车,瑞年指引着司机一路奔海光寺方向而来。在从英租界返回海光寺的路上先后遇到了四次日军的盘查,前两次还算是比较轻易地应付了过去,可是当他快到海光寺的时候,却遇到了大麻烦,被几乎一个日军小队的鬼子团团围住,进退不得,鬼子们在拦下卡车之后,不由分说地就把瑞年和司机从车上拽了下来,在仔细地检查过车辆,一个中尉走到瑞年和司机面前,横眉立目地厉声喝问他们此行的目的,面对着鬼子指向自己的寒光闪闪的刺刀,卡车司机已经是面色惨白,几乎晕厥过去,瑞年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愤恨,上前一步,挡在了司机身前,用流利的日军告诉日军中尉,自己要去海光寺附近自己家的纱厂抢运仓库中的货物,以免面纱和布匹在战火中遭受损失。日军中尉对瑞年的一口字正腔圆的东京口音感到十分惊异,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瑞年的胸前,眼里满是惊诧,伸手抓向瑞年胸前悬垂着的怀表链子,瑞年在日军中尉把手伸向自己的那一刹那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格挡对方的手,身边围拢的鬼子们顿时把枪口全都瞄准了他,瑞年的心里一紧,不由得收住了手臂,日军中尉的手在此时已经抓住了他胸前的银链子,一把把怀表从瑞年的上衣口袋里拽了出来,攥到手里,又抬眼看看满是戒备的瑞年,神情间露出了更加浓烈的惊异和怀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右手去摸腰间悬着的战刀,却发现面前的这个神情凛然的年轻人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这才犹豫着把手中的怀表拿到眼前,皱着眉头审视着,又翻过来去查看怀表的背面,脸上的惊疑愈发地浓重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日军中尉对面前这个自称是居住在英租界的中国纱厂厂主的年轻人不由得生出了强烈的疑心,因为他那一口流利的日语,更因为他怀里的这块只有日本陆士毕业的优等生才能够拥有的天皇御赐的银时计,这两样东西同时出现在一个普通的中国人身上绝对是不可思议。
瑞年此时却是胸有成竹,在他从家里偷跑出来的时候,特地戴上这块银时计的目的就是为了在路上万一遇到麻烦的时候应付日军的,作为陆士毕业生的瑞年当然知道这块在普通人看来貌似平常的怀表在日本军人心目中的地位,它是日军中仅次于“军刀组”的军刀之外的至高无上的殊荣,而这一殊荣绝非寻常的日本军人可以拥有,就说这位盘查瑞年的中尉本人吧,尽管他毕业于陆士,却因为毕业之时之仅获得“合格”的评定而与银时计无缘,留下终身的遗憾,现在当他发现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中国人竟然拥有一块他梦寐以求,却终身无缘的银时计的时候,他的心里五味杂陈,一时间惊愕、妒忌和怀疑一起袭来。
“你是说这块银时计?”瑞年的脸上做出一片轻松,其实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僵硬,尽管不自然,却还要尽力地保持着,“这是我在陆士毕业的时候,天皇御赐的。”
中尉的脸上顿时满是惊诧和艳羡。
“你是陆士的优等生?”
看着日军中尉那倏然间变颜变色的样子,瑞年觉得有些好笑。
“是的,如果不信,你可以去向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确认,看看第四十九期毕业生里有没有一个叫做‘尼玛哈·瑞年’的学生。”
瑞年故意昂起头来,透露出一脸的骄傲。
日本中尉的脸上的线条忽然之间变得柔和起来了,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瑞年的手,很是热烈地握了起来。
“太好了,瑞年君,我也是陆士毕业生,我是第四十七期的。”
瑞年的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如果按照常人常理来说,两位校友意外相逢,那种欣喜和亲切肯定是少不了的,可现在毕竟是两个敌对的国家在交战,而自己和面前的这位陆士学长是交战双方的军官。这样的情形之下,即使是一向很看重情义的瑞年也难以调动起那份故人相见的欣喜,不过心里还是觉得有些不寻常的感觉,刚才的紧张也多少放松了下来。
“哎呀,原来是学长啊,失敬失敬!”
瑞年立刻双脚并拢,很标准地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却没有行军礼,只是躬身给对方鞠了一个躬。
日军中尉也赶忙躬身还礼,及至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是满面春风了。
时间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小时了,还不见瑞年的影子,甘子风的心里也有些着急了,他叮嘱学生们不要轻举妄动,自己跑到路口去查看动静,没走出多远,却遇到了刘瑾贤。
尽管身为复兴社特务处驻天津行动组的组长,但三十八师的这次主动对日出击,刘瑾贤事先并不知道。凌晨,突如其来的枪炮声把他从睡梦中惊醒,出于职业的本能,他立刻挎上照相机,揣上采访本冲出了家门,朝着枪炮声响起的火车总站奔去。虽然刘瑾贤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加入了复兴社特务处,接受过军事训练,不久前还曾经奔赴宛平城,亲临前线做战地采访,但像今天这样单枪匹马,冒着枪林弹雨地上前线,他也还是第一次,心里煞是紧张。横飞的弹片,呼啸的子弹,爆炸的气浪掀起的瓦砾,好几次都差点让他的脑袋开了花,刘瑾贤吓得躬了身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前跑。不过,尽管有些狼狈不堪,他却并未因此后退半步。不管是出于一个职业记者的责任心也好,还是他的复兴社特务身份也好,抑或只是作为一个爱国的中国人,刘瑾贤都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应该而且必须亲临战场,必须把战况通报给他的组织和上级,也把爱国将士奋勇杀敌,奋起抗击侵略的英勇事迹传遍祖国和世界。
刘瑾贤在火车总站亲眼目睹了三十八师的官兵向驻守火车站的日军发起一次又一次冲锋,奋勇血战,直至从日军手中夺取了火车总站控制权的几乎整个过程,并且冒险拍下了大量的照片,而后,他又匆匆赶往三十八师设在市政府内的临时指挥部,准备就这次自“九一八事变”以来,国军在天津向日军发起的的第一次主动进攻采访三十八师和天津市政府的主要官员,却不料半路遇上了日军飞机的轰炸,再也前进不得,无奈之下,刘瑾贤只得转向《大公报》报社,准备以最快的速度赶写战地采访,同时把凌晨时拍摄的照片冲印出来,但日租界的几个入口都被国军封锁了,刘瑾贤回不了报社,实在没办法,他只能去了英租界,找到英国领事馆的一个朋友,让他帮忙通过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部开了一份特别通行证,顺便又借了辆挂着英国国旗的汽车,终于进了日租界,在报社发完稿子,返回英租界的途中却遇到了甘子风他们。
甘子风探头看了一眼刘瑾贤身后那辆挂着米字旗的汽车,车里除了司机之外,还坐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哎,怎么还有个洋人哪?”
刘瑾贤回头看一眼车内的外国人,又转向甘子风。
“哦,那是英国《泰晤士报》驻天津的记者,我的老相识,他听说我要去日租界,也想到那边看看情况,就跟着我一块来了。”刘瑾贤压低了声音,“有他跟着也不错,进租界的时候鬼子客气多了。”
刘瑾贤说的事实,今天要不是有这位《泰晤士报》的记者同行,他可能根本就没法把凌晨时拍摄的照片送回报社。
甘子风看看刘瑾贤,正要说什么,却见淑娟和一个男同学一道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
“甘老师,你的那个同学回来了!”
淑娟喘息未定,脸上满是兴奋地老远就冲甘子风喊道。
甘子风、刘瑾贤随着淑娟他们返回停放国军遗体的地方的时候,瑞年正和学生们一道忙着往卡车上搬运国军官兵的遗体,一看到瑞年,甘子风和刘瑾贤就冲上去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激动和钦佩溢于言表,三个老同学悲喜交集,一时间全都有些语无伦次了。一旁的淑娟望着他们,心里忽然泛起了一种莫名的骄傲,好像冒着极大风险找车来抢运国军遗体的不是瑞年,而是她自己。
“哎,淑娟,想不到甘老师的这个同学还真行啊!”遗体全部搬运上车之后,学生们也纷纷爬上了卡车,站在车厢里,高丽华对淑娟感慨起来,“开始我还觉得甘老师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一个逃兵太不靠谱了,现在看来……”
高丽华的话让淑娟心里忽然生出许多不满,说实在,她和高丽华从初中就是同学,也算是将近十年的朋友了,可她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她如此不满,淑娟没好气地白了高丽华一眼,打断了她的话。
“哎,别老是逃兵,逃兵的,你怎么知道人家就是逃兵?有这样不顾个人安危,抢救战友遗体的逃兵吗?”
淑娟的话掷地有声,让高丽华一时间惊愕不已,愣瞌瞌地望着她,高丽华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好友对自己这样的严肃。
“哎,你这是怎么啦,吃了枪药啦?”高丽华觉得有些委屈,“那逃兵也不是我说的,最开始的时候不是你先说的吗?”
淑娟瞪着眼睛盯着高丽华,愣怔了半天,忽然心生愧疚,脸热热地红了,一时间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喘了口粗气。
“反正你别再叫人家‘逃兵’了!”
淑娟说完,赌气地把头别向一边,不再去理会依旧有些摸不着头脑的高丽华,她忽然发现郁结在自己心中五年多的对那个叫做“瑞年”的年轻人的愤懑竟然如此之快地消散了,或许对曾经的被轻视还在耿耿于怀,但那原本的愤恨却再也凝聚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