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年万万没有想到,甘子风一语成谶,甘子风率领着几十个天津“民先”分部的学生动身离开浦口的当天下午,刘瑾贤就急匆匆地渡江来到了浦口,给瑞年带来了一个他料想不到的坏消息。
“二十六旅政训科长向上峰报告了他被你劫持的经过,那家伙大概是被你给吓坏了,对你简直就是恨之入骨,刚好前几天五十九军在长清一带遭到日军濑谷联队的偷袭,伤亡惨重,他就把这笔账都算到了你头上,一口咬定你就是日本方面打入国军内部的尖细,已经通报第一集团军各部和国防部,对你发出了全国通缉。”
刘瑾贤满脸沮丧地看看瑞年,摇摇头。
“我现在就跟你去南京,去见你们特务处的头头,去见总参谋长,见蒋委员长,我就不信,这天底下没有可以说理的地方!”
义愤填膺的瑞年几乎是在咆哮了。
刘瑾贤苦笑一下。
“你呀,简直是天真得可爱!别说国防部长、蒋委员长了,就是我们特务处的头头你都见不着,说不定还没等你渡过江去,就让人家给抓起来了,就凭人家给你罗织的这些罪名,枪毙上你好几回都富裕!你现在去南京,那就是去送死!”
悲愤交加的瑞年长叹一声,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
“唉,想不到我于瑞年空怀一腔报国之志,却落得这个下场!”
刘瑾贤拍拍他的肩膀,无言地叹息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封银元,又把一张“特别通行证”摆在他的面前,俩人默默地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对方眼里闪烁的泪光。
刘瑾贤到浦口给瑞年报信的第二天一早,瑞年就登上了北上的火车。
上海的战事吃紧,鲁西和苏北也开始遭到了日军的进犯,津浦路的北段已经被日军的飞机多次轰炸,从济南向东北方向的铁路已经不通了,也就是说,即使瑞年想返回天津家中,也只能乘车到济南再想别的办法了。一想到天津,瑞年悲凉的心就感到些许的温暖和安危,虽然天津不过是父亲客居的地方,是他的第二故乡,但那毕竟是家的所在,毕竟还有一个关爱着他,记挂着他的母亲在等候着他的归来,毕竟还有一个温馨的家可以给他遮风挡雨,安身立命,只可惜现在这个他心目中唯一可以寄托的目的地也一时难以回归,当初英租界当局迫于日本占领军的压力,曾经对他发出过缉拿的命令,或许他一踏进贝勒府就会身陷囹圄,甚至落入日寇之手,那样的话,他可真的是壮志难酬,怕是还会做了冤死之鬼吧。瑞年的心在痛苦中矛盾着,在矛盾中愈发地痛苦,直到他在济南火车站下车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的路在何方。
出了火车站,瑞年就近找了家小旅社住了下来,从随军离开河北进入山东,到南下申冤,又返回济南,这一段时间以来,瑞年简直就像是上足了发条的钟表一般,一刻也没有停息过,而当那支撑着他的申冤的希冀完全破灭之后,一直提着的那口气忽然间泄了,人也就一下子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一跨进小旅社的房间,他便一头栽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过去。
瑞年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如果不是饥渴难耐,他真的懒得起身。
瑞年在旅社附近的一家门脸很考究,店堂里却冷冷清清的鲁菜馆里很隆重地吃了一顿饭,还难得地给自己要了二两烧酒,一边吃着,喝着,一边向店里的伙计打听消息,从伙计嘴里他得知,这几天济南正在实行宵禁,每晚六点到第二天早上五点城门关闭,行人不能上街,商家必须关门,气氛格外紧张,据说日本鬼子已经将德州和禹城团团围住,而且准备沿津浦路向济南发动进攻,韩复榘的部队已经收缩到济南附近,而先前进入山东境内的第一集团军则向鲁西南和苏北一线开进。
吃完饭,天已经完全黑了,宵禁早就开始了,街上很静,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间或的几丝灯光从临街的店铺和住宅紧闭的门窗缝隙中苍凉地泄露出来,更把这秋夜渲染得萧索无限。
瑞年漫无目标地向前荡去。忽然,一个黑影从路边闪过,越过马路,一下子消失在街道对面的一排建筑的阴影之中,不见了。瑞年收住脚步,有些惊异地盯着马路对面看了片刻,想不到竟然还有和自己一样,不顾宵禁地跑出来乱窜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也是一个像他这样的“逃兵”呢,瑞年这样想着,禁不住自嘲地苦笑了一下,看看黑影已经不见了,便又继续漫无目标地向前走去,可还没走出几步,马路对面刚才黑影消失的方向就又隐约地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接着,瑞年发现又有两条黑影一闪而过,瑞年这下子有些警觉起来,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在这样宵禁的夜晚,这几条鬼鬼祟祟的黑影显然是有目的,有约定的某个见不得人的小团伙,不是一些宵小蟊贼,就是日本鬼子派进济南执行侦察任务的奸细特务,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想到这儿,几天来沮丧、衰颓的瑞年忽然来了精神,伸手从腰间拔出枪来,四下看看,飞快地越过马路,向那两条黑影追踪而去。
黑影一直向前,快到火车站的时候,转了一个弯,闪身钻进了一条小胡同,瑞年也赶忙跟了上去,可是等他走进胡同的时候,才发现眼前的竟然是一条死胡同,胡同两侧有几户人家,黑漆漆的门洞不见一丝亮光,而先前的黑影却早已不知去向,瑞年站在胡同里,东瞧瞧西看看,有些不知所措,正在犹豫之间,忽然脑后响起一阵疾风,瑞年心中一惊,知道是有人在暗算自己,赶忙向下一猫腰,一根木棒带着风声迅猛地掠过他的头顶,要不是瑞年躲得快,这一下恐怕他不死也得被打懵了。瑞年本能地把枪口对准了身后,刚要扣动扳机,忽然觉得不妥,又松开了食指,只是把枪口瞄向身后,疾速转过身去,却见一个身材不高,却很结实,年纪大约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手里举着一根碗口粗的木棒,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大约是忌惮于瑞年瞄向自己的枪口,满眼愤恨却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暗算我?”
瑞年跨前一步,枪口抵住了对方的下巴,年轻人倔强地闪开了自己的下巴,怒视着瑞年,瑞年的枪口却旋即又逼住了他。
“俺告诉你,要是识相的赶紧放了俺,咱们各走各的路,要不然的话,就算你现在打死俺,你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对方的话让瑞年有些恼羞成怒,他也不是吓大的,这种威胁反而勾起了他心头的火,瑞年用枪口戳了对方脑门一下,恶狠狠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小子,你别逼我,我现在要是杀你易如反掌,可我还想给你留个机会,替自己分辩清楚,别像我似的,最后弄成个冤死的鬼!”
被瑞年逼住的小伙子的眼里闪过一丝讶异,盯着瑞年看了片刻,神情渐渐有些松弛下来。
“你先告诉俺你是干什么的,我就说!”
瑞年审视着对方的神情,觉得有些好笑,眼前这个年轻人不像是一个刁蛮之徒,反而让人觉得有些幼稚可笑,这样的交换条件亏他想得出来,如果瑞年胡乱编造一个身份,那他岂不是亏了?不过,尽管这样想着,瑞年还是很坦荡地说出了自己的身份,他现在根本不在乎这些了。
年轻人听说瑞年是因为违犯了军纪被军方通缉和追捕的军官很是惊愕。
“既然是这样,你为啥还非得要抓俺?就算俺是日本特务,汉奸走狗,你也犯不上管这份闲事了,你不已经不是国军了吗?”
瑞年一脸正气,昂然地睥睨了对方一眼。
“哼,可我还是个中国人!”
瑞年的话铿锵有力,年轻人的眼里倏然间充满了钦敬,原本紧紧攥在手里的木棒“咣当”一下掉在地上,看样子几乎就要激动地扑向瑞年,和他紧紧拥抱,却被瑞年的枪口逼住,忌惮之间不敢妄动,声音中却满是难以掩饰的激动。
“兄弟,咱是一路人哪!”
瑞年有些疑惑不解地盯着对方,半天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被瑞年跟踪继而被他制住的年轻人名叫王天赐,原本是韩复榘的第三集团军司令部的一个少尉。抗战爆发后,其时的韩复榘也并非甘心屈从于日本鬼子的淫威,也有抗日守土之心,但他作为实际上割据山东一省的军阀,一直忌惮蒋介石或是西北军借抗战之机削弱他的势力,侵占他的地盘,因此,尽管他也曾经试图与入侵山东之日军殊死一搏,但却往往在关键时刻,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因此贻误了不少战机,也给国人留下了一个消极抗战的形象,更令追随他的那些满怀一腔报国热情的将士们心寒齿冷,王天赐就是其中的一个。眼看日军步步紧逼,而第三集团军虽然大小也打了十几仗,却落得个丢失了鲁西和鲁西北大片国土的下场,王天赐和第三集团军中一些下级军官们对他们的总司令韩复榘开始失去了信心,他们在军中共产党地下组织的策动下,准备将一些爱国的下级军官和士兵拉出去,成立自己的抗日武装。今晚,王天赐就是为此事和另外两个军官接头,并从他们那里得到了各自部队中参加这次行动的官兵名单,没想到返回第三集团军司令部的途中,被瑞年截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