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5月,日军先后调集了9个师团另3个旅团和航空兵、海军陆战队各一部,约25万人,编成第十一军和第二军,分别沿长江两岸和大别山北麓合击武汉。蒋介石指挥江北的第五战区和在江南的第九战区共130个师,以及海、空军各一部,约100万人,利用大别山、鄱阳湖和长江两岸地区的有利地形组织防御,保卫武汉,“武汉保卫战”正式打响了。对武汉的第一波攻击未果,日军主力转而沿长江南岸地区攻占九江、瑞昌、箬溪后,向咸宁进犯。另一部日军渡过鄱阳湖,向德安守军进攻,中日双方在华中战场上形成了胶着状态。
为配合“武汉保卫战”的展开,第六游击区总司令范筑先将军于同年8月下旬,组织了14个支队、3万多民军,发动了袭击济南的战役。瑞年所在的第三十二支队也接到命令,除驻守高唐县城的直属大队以外,其余三个大队由李有泉亲率东进济南。
出发的那天,留守高唐的淑娟赶来为瑞年送行。
“你,千万要当心哪,记住,别忘了,我在等你啊!”
淑娟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烛火一般。
瑞年的心也在悸痛,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再也离不开淑娟了。“姻缘”二字实在是奇妙得很哪!他以前做梦也不会想到,六年多前自己抵触坚拒的福晋,绕了一大圈,却实实在在地成了自己挚爱的人。她那高耸的胸脯下藏着两颗心,一颗是她的,另一颗则是他自己的。
“我一定会回来,我不敢不回来,我还要等着娶你呢,我的福晋大人!”
瑞年故作轻松地逗淑娟开心。
当瑞年放开淑娟的手,翻身跨上他的战马的时候,淑娟拉住了正要随后上马的李春,满脸的乞求。
“李春,拜托你,替我好好照顾你们的大队长!”
李春非常郑重地点点头。
“赵姐,你放心吧,俺会的!”
不善言辞的李春此时想不出什么可以安慰淑娟的话来,只是一个劲地把这两句话重复了好几遍,趁低头悄悄抹了一把眼角的泪,仓皇地跃上马背,一溜烟地追随着瑞年远去了。
淑娟脸上满是泪水,望着爱人渐渐远去的背影,久久没有放下挥别的手臂。
第三十二支队在李有泉的率领下一路强行军向济南进发,沿途与日军小股部队之间发生了几次规模不大的战斗,占有兵力优势的第三十二支队几乎没费太大周折就击溃了敌军,进抵了齐河县城关。部队刚刚扎营,支队传令兵就来向瑞年传达命令,说是第六游击区的青年抗日挺进大队在距此十余里的赵庄遭到了敌人的伏击,正在激战,命令第一大队立刻前往增援。
瑞年知道“青年抗日挺进大队”是由范筑先将军的二公子范树民领导的由青年进步学生组成的抗日队伍。瑞年和范树民虽然平素交往不算太多,但彼此惺惺相惜,甚是相投,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此次范树民率队跟随父亲一道进击济南,想不到竟然中途遇险。接到命令后,瑞年和张宇光略作商量,即刻下令让刚刚宿营的部队马上启程,疾速向赵庄方向进发,刻不容缓。
然而瑞年和他的部队终究还是迟了一步。当他们距离赵庄还有不到三里的时候,“青年抗日挺进大队”的残部已经溃退下来,而撤下来的战士们说,他们的大队长范树民和二十几位官兵已经在战斗中殉难了。
听到范树民遇难的消息,又想到像父亲般关怀和看待自己的范筑先将军,瑞年只觉得嗓子眼一阵发咸,粘粘的一股热流一下子涌了上来,压了一下没压下去,血就喷出来了,吓得身边的李春扑上来一把抱住了他。
“大队长,大队长,你怎么啦?”
瑞年此时已经红了眼,一把把李春搡了个趔趄,翻身跨上战马,抽出背后背着的大刀,声嘶力竭地高呼着:
“弟兄们,杀进赵庄,为范树民大队长报仇!”
呐喊一声,瑞年提缰策马,一马当先地向赵庄方向冲去。
第一大队在瑞年的率领下一个集团冲锋就杀进了赵庄,庄内的一个鬼子小队和一个伪军中队顷刻间就被消灭殆尽,天还没亮,战斗就结束了。
瑞年命人在村公所外的空地上燃起了篝火,将被俘的鬼子和投降的伪军赶到空场上围了起来,又命令王天赐将两挺机枪架在了村公所门前的台阶上,枪口虎视眈眈地瞄着空场上的战俘们。
铁青着脸的瑞年坐在李春从村公所里搬出来的一张太师椅上,张宇光坐在他的身边。被俘的伪军中队长垂着头被王天赐推到了瑞年面前。在瑞年心目中,这些汉奸伪军简直比那些日本鬼子还可恶。
“忘了自己的国家和祖宗,帮着侵略者屠杀自己的同胞,猪狗不如!”
瑞年猛然拍了一下太师椅的扶手,怒不可遏。
“长官,长官,我知罪,知罪了,我也是万不得已,万不得已呀!”
伪军中队长一个劲地向瑞年鞠躬,满眼充满着恐惧和绝望。
如果换了平时,瑞年可能不会去刻意为难一个已经缴械投降的俘虏,但这一刻的瑞年却已经因为范树民的死而失去了理智,想起晚年丧子的范筑先老将军,他的心就在冒血,原本英俊的脸笼着浓浓的杀气,已经变得有些扭曲了,他冲着站在身后的郑宝仲摆了一下手。
“宝仲,交给你了!”
早已等得不耐烦的郑宝仲几乎是欢叫着应了一声,跳下村公所大门外的台阶,一下子扑到了伪军中队长面前,一伸手薅住了他的脖领子,像抓小鸡一般把他提到了半空,一抬腿把他踢得连着打了好几个滚,摔到了空场边上站着的弟兄们脚边。
“吊起来!”
郑宝仲大吼一声,弟兄们立刻七手八脚地把浑伪军中队长五花大绑地捆了,吊在了空场边上的一棵榆树上。此时的伪军中队长早已大小便失禁,连求饶都顾不上了,只是一个劲杀猪般地哀号。
“老于!”张宇光扭头看了瑞年一眼,迟疑了一下,“他,已经投降了。”
瑞年拧着眉头瞟一眼张宇光,心里非常不满,他明白张宇光的意思,更知道按照《日内瓦公约》,交战双方对投降和被俘的敌方军人不能处以死刑。瑞年不是一个嗜杀成性的人,但今天他却铁了心,什么公约、军法,早就被他抛在了脑后,他就是要这个汉奸的命,为范树民报仇,为范筑先将军雪恨。
“执行!”
瑞年旁若无人地冲着郑宝仲扬了扬下巴。
郑宝仲从一旁的一个士兵手里抓过一支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走到树下,抬眼看看已经不再哭叫,满眼垂死的伪军中队长,脸上显出一片刻毒的冷笑。
“小子,爷爷今天让你长个记性,让你下辈子再也不敢当汉奸!”
郑宝仲说着,抬起枪托,把悬吊着的伪军中队长身体向后拨转。中队长的裤子早已被屎尿浸透,散发出阵阵恶臭。郑宝仲皱了皱鼻子,顺过枪身,瞄准了伪军中队长的屁股,猛然刺了进去,一声惨叫,郑宝仲手中的刺刀深深地捅进了伪军中队长的肛门,悬吊在树上的他浑身猛烈地痉挛着,两腿不住地踢腾着,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一般地嚎叫着。郑宝仲手中的步枪在他身体里又狠狠地搅动了几下,猛然拔了出来,一股混着粪便的污血喷射出来,热乎乎臭烘烘地,让一旁的人们全都禁不住想要呕吐,要不是郑宝仲躲闪得快,一定会被喷上一头一脸,即使这样,身上还是被溅了不少。伪军中队长昂着僵直的脖子,最后发出了一阵悠长的哀叫,两腿一蹬,脑袋垂了下去,显然是一命呜呼了。空场上的伪军和鬼子一个个面如死灰,有不少胆小的已经站立不住,“扑通扑通”地跌坐在地上。
瑞年皱着眉头,微微摇了摇头,郑宝仲已经回身奔到了他面前。
“报告大队长,行刑完毕!”
瑞年努力压抑着喉头翻涌着的胃液,冲着解了很,满脸得意的郑宝仲摆摆手。
“好啦,赶紧去洗洗吧,恶心死了!”
郑宝仲愣怔了一下,点点头,返身退下去了。
张宇光瞟了一眼树上悬垂着的伪军中队长的尸身,禁不住捂了嘴,差一点就搜肠刮肚地喷出来。
“快,把他弄下来,拖出去埋了!”
张宇光一脸厌恶地向空场上的士兵们摆摆手,命令着。
瑞年看一眼张宇光,心里也觉得郑宝仲做得有些过分了,不过一想到范树民的牺牲,心肠又硬了几分。
“你们,说,是谁打死范树民大队长的?”
瑞年站起身来,手里拎着马鞭子,走到空场上的日伪军俘虏中间,目光冷森森地在逐一扫过每个战俘的脸上。
伪军们一律战战兢兢地垂了头,躲避着瑞年的目光,而几个日本战俘却是满脸迷茫和惶恐,傻呆呆地不知道瑞年在说什么。
瑞年走到满面烟尘的日军小队长跟前,低下头去看看他那被硝烟熏得黑乎乎一片的领章,点点头,用手里的马鞭顶住了对方的下巴,撑起了他的脸,用日语厉声喝问。
满眼惊愕的日军小队长瞪着面前这位支那军官,有些瞠目结舌。
瑞年见对方不说话,心中恼恨,挥起鞭子在他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一下,顿时日军小队长的脸颊上皮开肉绽,现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眼里却满是愤恨,跳脚大骂起来。
“好,还有点武士道精神!”
瑞年冷笑一声,回身冲着台阶上的机枪手们挥了一下手。
“机枪准备!”
张宇光终于按耐不住,霍然起身。
“老于,这些鬼子俘虏不能杀!”张宇光一个箭步跳下台阶,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瑞年跟前,“你这么做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看着张宇光急赤白脸的样子,瑞年咬紧了嘴唇,目光中杀气逼人。
“他们杀死了范树民大队长和二十多个挺进大队的弟兄!”
瑞年几乎是在歇斯底里地咆哮了。
“杀了他们,为范大队长报仇,为挺进大队报仇!”
第一大队的官兵们义愤填膺,振臂高呼着,一时间沉雷般的声浪滚过空场,吓得俘虏们无不满眼垂死。
张宇光看看群情激昂的官兵们,又看看满眼血色的瑞年,努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激动。
“老于,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又何尝不对这些没有人性的东西恨之入骨,又何尝不想为死难的弟兄们报仇呢?可是,我们是中国军人,不能像鬼子那样没有人性啊,他们毕竟是已经缴械投降的战俘,我们必须留下他们的性命,即使有罪大恶极者,也该由军事法庭审判后再做处置。你这样冒然下令处死他们,会得不偿失的,难道你就甘愿逞一时之快,让自己今后再没有机会抗日杀敌,再没有机会保家卫国了吗?老于,别忘了,你不远千里回到国内是为了什么呀?”
张宇光一番情真意切的话深深地打动了瑞年,让他从仇恨中略微清醒过来。瑞年看了看满眼急切的张宇光,又扫视一下空场周围的弟兄们,愤恨之下,隐隐地生出了几分无奈和不甘,忽然,他神情一凛,丢下了手里的马鞭,猛然抽出了背上的大刀,不待张宇光阻拦,刀光一闪,“咔嚓”一声,日军小队长的脑袋就伴着一片血光飞了出去,没了头颅的尸身,摇晃了一下,扑到在地,四肢不断地抽搐着。
瑞年拎着带血的大刀,丢下仓皇不已,愣瞌瞌不知所措的张宇光和震惊后一片呐喊的众多官兵,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地奔进了村公所。
天明之后,第一大队掩埋了范树民烈士等人的遗体,押着俘虏撤离了赵庄。部队回到临时驻地,瑞年下令除去担任警戒的弟兄们以外,全体人员抓紧时间吃饭休息,午后继续动身赶往济南,并且派出传令兵向第三十二支队司令部报告昨晚救援挺进大队的情况,也通报了范树民等人牺牲的消息。安排妥当之后,瑞年刚刚端起碗来准备吃饭,张宇光面色凝重地跨进临时大队部的门来。
“老于,你今天做得有点太过分了,杀了伪军中队长泄愤也就罢了,怎么还能把那个日军小队长也砍了呢?你让我怎么跟上级交代呀?”
瑞年又往嘴里扒拉了一筷子菜,皱了皱眉头,回头对一旁站着的李春发泄着不满。
“跟伙夫班说一声,这都做的什么菜呀,咸不咸淡不淡的,一点滋味都没有!”
李春紧张地看看瑞年,又看看张宇光,点点头。
“知道了,俺呆会儿跟他们说。”
“呆会儿?”瑞年瞪了眼,“呆会儿我就吃完了,现在就去,让他们另外给我炒个菜,要是再拿这些猪狗食来糊弄我,每人二十军棍!”
看着从来没有这样小题大做过的瑞年,张宇光明白,他这是借题发挥,冲着自己来的。张宇光喘了口粗气,冲惊慌失措的李春使个眼色,李春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老于,我知道你心里还别着劲,”张宇光说着在门槛上坐下来,诚恳地望着瑞年,“可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你是大队长,应该给弟兄们做出个表率来,要是都像你,往后再抓了俘虏,那弟兄们还不都有样学样地大开杀戒?要是传扬出去,那谁还敢再向咱们第一大队投降缴械呀,不得全都拼了命地跟咱们干?反正也是个死!”
瑞年把手里的饭碗重重地蹾在桌上。
“我他妈的还怕鬼子跟我拼命?我巴不得哪,全都杀了,还给我省粮食哪!”
张宇光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老于,你不要这么赌气行不行?咱们中国军人,能跟那些毫无人性的日本鬼子一样吗?咱们是正义之师,仁义之师!”
瑞年摆摆手,打断了张宇光的话。
“你少跟我讲大道理,杀也杀了,砍也砍了,说那么多废话还有什么用?告诉你,血债血偿,我今天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手下留情了,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二话不说,直接机关枪伺候!”
张宇光和瑞年也一起打过大小十几仗,也先后俘虏过不少敌人,瑞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几乎是失去了理智地对待战俘,甚至他还多次下令不准虐待俘虏,显然今天他的举动完全是因为范树民的死激愤所致,张宇光能够理解,但他的职责又让他不能坐视不管。
“老于,我知道你恨杀死范树民大队长的鬼子和汉奸,可仇恨不能代替理智,你是近千号弟兄们的长官,你要以身作则才对,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哪儿还像一个成熟的指挥官,简直就跟那些绿林豪杰没有什么区别,快意恩仇也要有个度啊!”
瑞年翻了张宇光一眼,知道要是掰扯起大道理来,自己压根不是这位北大哲学系出身的指导员的对手,索性也就不再说什么,刚好李春端着一盘刚炒好的菜走进来,瑞年也就顺水推舟地重新端起饭碗,自顾自地吃起来,再不理睬张宇光。
看着瑞年狼吞虎咽地吃着,张宇光的气不打一处来。
“就知道吃,你是饿死鬼投胎呀?”
张宇光恼恨地瞪了瑞年一眼,猛然站起身来。
“告诉你,今天这件事我必须向支队司令部汇报!”
瑞年不以为然地看了张宇光一眼,一脸揶揄。
“好啊,没问题,对了,别忘了还有你们那个总支部,都汇报吧,千万别替我藏着掖着!”
瑞年的冷嘲热讽让张宇光愈发恼怒,他咬着嘴唇用力点点头。
“于瑞年,你,你真让我失望!”
说完,张宇光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看看张宇光愤怒的背影,瑞年的心里忽然沉重起来,原本满脸的揶揄倏然间不见了,粗粗地喘了一口气,再也没有了胃口,丢下饭碗,一头倒在床上,闭了眼睛,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