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离开自己的部队,离开朝夕相处的战友,对瑞年来说无疑是一件艰难而痛苦的事情,因此,尽管从理智上来说,他必须选择回归国军,必须选择继续忠实于他的国民政府和中华民国的领袖,但从个人情感上,瑞年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自己轻易放弃现有的一切,尤其是曾经与他出生入死的那些兄弟们。一想到或许从此就要和他们天各一方,再也不能并肩战斗,瑞年的心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无情的大手残忍地揉搓着一般,剧痛杂着压抑,让他有一种强烈的窒息的感觉。
从孟楼出发的时候,天阴沉沉的,空气中隐约着雪的味道。部队走出大约十来里路程的时候,天上就开始飘起了雪粒子,细细的,很密,沙沙地打在人们的脸上身上,不一会几千人的部队便成了茫茫原野上一条模糊的白色的长龙。
中午,部队在一个叫做小王庄的村子短暂休息,为了不暴露目标,并没有埋锅造饭,官兵们只是以随身携带的干粮充饥。
李春把自己背着的干粮和饮水分给瑞年和淑娟,瑞年逼着心事重重,一点胃口也没有的淑娟啃了几口干粮,自己也匆匆地吃了,然后悄悄告诉淑娟,让她推说要方便,自己则把事先写好的一张便条塞在了担架上的褥子下,跨下担架,谢绝了李春护持的好意,在淑娟的搀扶下离开了队伍,向小王庄村内走去。进了村子,瑞年和淑娟没有停留,回身看看已经看不到村外的部队的时候,俩人加快了脚步,穿过村子,一直向北斜插下去。
瑞年和淑娟一口气跑出了大概有三里地的样子,身体的虚弱和锁骨上的枪伤让他终于无法坚持,俩人在路边一棵大树下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坐下来休息,看看瑞年苍白的脸上微微泛着的红晕和鼻洼鬓角处渗出的细密汗珠,淑娟满眼不忍,掏出手帕替他揩拭着。
“瑞年,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从这儿一直向东北就是张秋了,我计算过,按咱们现在的速度,步行差不多要三天的时间,不过,咱俩现在这样恐怕真的坚持不下来,所以,我想再往前走走,等到了比较大的镇甸,想办法雇一辆车,那样一天就差不多可以赶到了。”
淑娟点点头,轻轻地抚摸着瑞年的锁骨处。
“伤口还疼吗?”
瑞年笑笑,故意显出一副轻松的样子。
“没事了,一点都不疼了。”
淑娟当然不会相信瑞年的话,她知道他是在宽慰自己,但她并不点破,只是幽幽地看了瑞年一眼,忽然鼻子酸酸的,几乎掉下泪来。
“瑞年,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人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恐惧倏然袭上了淑娟的心头,她原以为只要和自己的爱人在一起就不会再有任何的孤独和痛苦,此时此刻她却感受到了无尽的孤独和无助,尽管爱人就在身边,尽管她知道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是她最值得信赖和倚靠的守护神,可是,又有谁来保护他呢?
淑娟的话也勾起了瑞年心中那片一直努力压抑着的惆怅和寂寥,他情不自禁地又回头向小王庄方向看了一眼,透过阴霾的雪雾,似乎看到了大队人马行进间掠起的尘埃,听到隆隆滚过的队伍行进的脚步声。瑞年的鼻子也酸酸的,眼圈微微泛了红,伸手把淑娟揽在怀里,两个人就这么一直相拥着,依偎着,直到小王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隐隐的呼唤声,才让他们从迷茫中惊醒过来。
“是老张他们在找我们!”
瑞年侧耳谛听,脸上的表情急剧地变化着,看得出他的心里在痛苦地挣扎。
“瑞年,”淑娟也听到了那一阵紧似一阵,一阵近似一阵的喊声,心里忽然涌起一片希冀,“我们该怎么办?”
瑞年咬了嘴唇,挣扎着站起身来,满眼的伤感和痛苦。
“走,接着走!”
下午四点不到的时候,瑞年和淑娟终于来到了范县东北的古城镇,这里距离他们脱离部队的小王庄不过二十来里地,俩人却在风雪中走了整整四个小时。进了镇子,瑞年和淑娟找到了镇上唯一的客栈住了下来。第二天一早,淑娟让客栈老板帮忙雇了一辆骡车,又跑到街上去给自己和瑞年买了两身便装,两个人换了衣服,把枪别在衣服下面,把瑞年的那把大刀用布裹了藏在骡车的车厢里。拿了老板替他们准备的干粮,算过了房钱,两个人就出门上了车,一路继续向东北进发了。
一路上淑娟一直偎依在瑞年怀里,两个人却都很少说话,只是在心底尽情地体味着这一份难得的静谧和温馨。
骡车进入寿张县境内的时候,从县城方向不断地有难民北下,瑞年让车把式拦住几个难民打听情况,这才知道日军已经于昨天傍晚占领了寿张县城。瑞年和淑娟没进城,绕过县城一直向东,而后再向北,进入了阳谷县境内。
“这就是当年打虎的武松当都头的阳谷县吗?”
听到阳谷的名字,淑娟忽然来了兴趣。
“应该是吧。”
瑞年却有些心事重重地提不起精神来,一路上不断的难民让他感到局势比自己想象的要严峻得多,看来鬼子占领聊城之后,已经马不停蹄地一路南下了。寿张县都被占领了,阳谷县怕是也早就落入敌人的手里了,但现在摆在他和淑娟面前的路却只有这一条,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闯了。
“淑娟,要是万一和鬼子遭遇,你尽量不要说话,由我来对付他们。”
瑞年的叮嘱让淑娟不由得紧张起来。
“你是说,前面也会有鬼子?”
瑞年点点头。
淑娟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了瑞年的手,瑞年感觉到她的身子在发抖。
“别怕,有我哪!”
瑞年不知道该如安慰自己的爱人,其实他自己的心里也是忐忑不安,此时此刻,瑞年才深切体会到和大部队在一起的幸福和安全。
敌人永远不会顾及瑞年和淑娟的感受,当阳谷县城遥遥在望的时候,鬼子终于出现了。
几十个荷枪实弹的鬼子齐刷刷地挡住了骡车的去路,当时瑞年和淑娟都下意识地去摸腰间别着的枪,车把式却已经跳下车来,被一个冲在前面的鬼子揪着推到了一边,一支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肆无忌惮地伸进车厢,“呼啦”一声,车厢上的棉帘便被挑得歪歪斜斜地垂向了一边。
“你们的,下车”!
那个日本兵操着生硬的中国话,一脸紧张地盯着车厢内的瑞年和淑娟,刺刀尖在俩人的眼前晃来晃去。
瑞年轻轻地攥了一下淑娟的手,那只柔软的小手此时冰冷得好像被冻僵了一般,让瑞年的心揪着,疼着。
“请不要过分地神经紧张!”
瑞年开了口,努力让自己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字正腔圆的东京口音让刚才还紧张兮兮的日本兵听得瞠目结舌,端着枪的手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刺刀的刀尖也离开了瑞年和淑娟的脸。
“你是日本人?”
日本兵瞪大眼睛,隐隐地显出一丝惊喜。
尽管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情愿,瑞年却还是微微地点了头,拉着淑娟跳下车来。
“中队长,他们说自己是日本人!”
日本兵回身向远处一个穿了呢子大衣的日本军官大叫着报告。
顺着日本兵喊叫的方向看去,瑞年看到了那个身材瘦小,背着手站在距离自己大约三十米开外的日军中队长,虽然距离较远,但瑞年却能明显地感觉到对方那满身趾高气扬的征服者的神气活现。
“走吧,去见过我们的长官!”
日本兵已经客气了很多,向瑞年微微地点点头,示意着。
瑞年扭头看看紧紧靠在自己身边的淑娟,投过去一瞥安慰,俩人随着日本兵向远去的日军中队长走了过去。
近藤敏夫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与自己昔日的陆士同窗尼玛哈·瑞年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