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年那天路上见到的那片烟幕的确是一支由济南方面开来的日军联队的炊烟，而这支部队的统帅不是别人，正是瑞年当年在日本陆士的同窗，日本华族侯爵近藤敏夫大佐。
瑞年和近藤敏夫在山东阳谷县相遇时，近藤敏夫还只是一四四师团的一个中队长，时光荏苒，四年过去了，四年中，近藤敏夫屡立战功，三年前被破格保送到日本陆军大学校学习深造，并以优异的成绩毕业，成为不可一世的“军刀组“的一员，而后又重新回到中国战场上。他的战功和学历，加之显赫的家族在日本军中的影响力，让他很快便擢升为统率一个联队的大佐，在一四四师团，乃至整个日本华北方面军中都堪称青年军官中的翘楚。
抗日战争进入到第六个年头后，中方的力量已经开始占据了上风，在华北等主要战区，日军基本上已经处于一种退守防御的态势，固守在一些比较重要的战略据点和主要城市中，而对广大的农村地区则已经很难再有力量顾及，就连他们一向视为生命线的铁路和公路运输线的控制也很难持续保障，侵华日军中不少官佐开始为这场所谓的“圣战”前景感到担忧了，这其中也包括近藤敏夫。
为了扭转目前相对不利的局面，近藤敏夫提出集中优势兵力，对战区内的八路军予以各个击破的战术，这也是近藤敏夫在研究了八路军的主要战略思想和毛泽东的相关军事理论后得出的一种在他看来切实可行的战法，在这一点上，近藤敏夫自认为自己要比日本军部那些只知道一味因循守旧，毫无创新精神的将军们高明得多。
“毛泽东应该算得上是现代最杰出的军事家了，他的很多战略思想对我们大日本皇军来说是致命的威胁，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近藤敏夫直言不讳地对他的一四四师团师团长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老实说，也只有他这个身世显赫的侯爵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发表这样的言论。
对于近藤敏夫提出的集中优势兵力，突袭八路军重要目标的作战方案，一四四师团的将军们经过一番缜密细致的研究后，觉得虽然孤军深入风险不小，但或许也会因此获得意想不到的结果。在他们看来，惯用突袭战术的八路军或许根本不会想到一向讲究大兵团整体作战的日军也会给他们来一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更令一四四师团乃至华北方面军司令部感到诱惑的是，如果按照近藤敏夫的设想，以奇兵突袭八路军冀南军区在企之、曲周、肥乡一线的战略目标，粉碎八路军对这一地区的控制，那么也就顺势打通了济南连接邯郸的公路线，将河北和山东两地已经被分割的日军重新串联起来，使得冀鲁两地的日本军队得以首尾呼应，互为犄角，如此一来，或许可以大大扭转日军在华北地区日渐不利的战局，可谓一箭双雕。于是，日本华北方面军司令部和一四四师团采纳了近藤敏夫的建议，并指令他率领联队离开了原来驻防的临清，轻装疾进，一路向企之一线进发了。
其时正在冀鲁交界的不少地区，中日双方呈现出一种犬牙交错的胶着态势，有些地区的控制权时常易手，甚至会在某一段时间内出现一种近乎真空的状态。近藤敏夫也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才敢孤军深入，而不用担心过早地暴露行踪，遭到八路军和其它抗日武装的围歼。
按照近藤敏夫的设想，他的联队完全是以一种长途奔袭的态势突然出现在八路军部队面前，在闪击战中给敌人以致命一击，为此，此次行动日军做了极强的保密工作，部队的动向和目标只有为数很少的核心人员才清楚，一路上近藤敏夫也是踌躇满志，设想着此战能够再建殊勋，却不料军情急转直下，当他的部队进抵肥乡附近之时，八路军部队竟然似乎有所察觉，在济南通往邯郸的公路南侧和肥乡一线同时出现了八路军的警戒部队，这让近藤敏夫吃惊不小。近藤敏夫无法判定这些突然出现的八路军部队是因为已经勘破了日军的行动计划有所防范，还是例行的警戒游弋，孤军深入让近藤敏夫变得格外谨慎起来，于是，他决定部队暂时停止前进，就地隐蔽驻防，待机而动，同时派出大批尖兵严密监视八路军部队的动向。近藤敏夫哪里知道，他的部队之所以遇到这意想不到的麻烦，全都是拜他那个日本陆士的同学，尼玛哈·瑞年贝勒敏锐的军事嗅觉所赐。偃旗息鼓了几天的近藤联队在新十旅最终解除了戒备，三十七团派出的警戒部队也不得不撤回原驻地后才开始继续西进。
万念俱灰的高丽华现在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甚至连最初做出离开甘子风，嫁给李有泉的决定时的那份痛彻心腑的痛苦都好像被麻木了一般，就像一具被抽去了灵魂的躯壳，静静的，在孤寂和无助中等待着命运的安排。李有泉每天都会跑来和她商量婚礼的事情，高丽华永远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很安静地听着眼前这个她曾经视为师长，乃至父兄的领导，马上就要成为未来丈夫的男人兴奋地描述那即将到来的婚礼和即将开始的美好生活，像是在听一个悠远的，带着几分苍凉的故事。
虽然李有泉忙进忙出地为自己和高丽华的婚礼狠狠地张罗了一番，不过，处在战争年代，加之一向克勤克俭的性格，在李有泉看来所谓隆重的婚礼，其实也不过是把新十旅的一些高级干部和地方政府的主要领导请到一起，聚个餐，喝点酒，发点喜糖、抽根喜烟罢了。闹洞房也没有什么太多的花样，一只苹果吊起来，新郎新娘在众人的簇拥和欢呼中，张开嘴拙笨地去咬，一不留神让人们推到一起，两张沾着果汁的嘴便凑到一处，李有泉幸福地吸吮着他渴望已久的那对年轻性感的嘴唇，品味着布尔乔亚小姐那不同于女赤卫队员的醉人的津液，先前喝下去的酒便蓬勃地激荡了他周身的血液，眩晕和窒息滚滚袭来，早已顾不上近在眼前的新娘眼中朦胧的泪光，暗中期待着闹洞房的人们尽早离去，期待着那对跳动着的红烛早一刻熄灭，让他和他的新娘幸福地沉醉于激情和温柔中去。
所有应邀参加婚礼的人中，只有三十七团政委甘子风没有到场，这本是高丽华，乃至李有泉，甚至许多了解他们之间纠结的人意料之中的事情，没有人在这个喜庆的场合下提及甘子风的名字，似乎这个人从来就不曾存在，而那个将自己置身于这场婚礼之外的失意的男人，此时正独自坐在三十七团团部门前的石阶上，望着夏末夜空中明亮的星星们，默默地计算着腰间那支勃朗宁手枪射出的枪弹究竟能在多么短的时间里让他从万念俱灰的痛苦中彻底地解脱出来。
想到死的不仅仅是甘子风，还有心如枯槁的高丽华。
当她被名正言顺的新郎抱上那张床头贴了大红双喜，两条簇新的军用棉被中藏了无数的小枣、花生和栗子的大床上的时候，紧闭着双眼的高丽华不知道第多少次地想到了“死”这个从小让她惧怕的字眼，但却被她顽强地一次次从心底抹去。她不能死，为了甘子风不再重蹈她和瑞年的覆辙，她必须活着，必须去承受这份或许会折磨她一生一世的痛苦，她曾经是那样渴望真正的美好的爱情，她也曾经真真切切地品味过甘子风带给她的爱的美妙和甜蜜，这就足够了，为了那份他曾经带给她的幸福，她别无选择，她必须用她的痛苦来保全曾经的爱人，用她带血的泪水去浇灌那永藏于心底的爱的花朵。当李有泉那强悍的身躯压上她身体的那一刻，她听到了一阵清晰分明的撕裂声，撕裂的不仅仅是她的身体，还有她那颗滴血的心。
突然间没有了审问和规劝，甚至连那些夜以继日，恪尽职守的政工干部们的影子也见不着了，瑞年竟然感到有些不适应，趴在钉着木栅栏的小窗前，看看门外两个依旧笔挺地持枪荷弹的卫兵，不知道这不同寻常的静谧意味着什么。自从被“抢救”之后，瑞年就不止一次地在心底拷问过自己，他曾经的选择究竟做错过什么？答案永远是否定的，他自认是一个纯粹的爱国主义者，一个近乎纯粹的共产主义者，之所以说是近乎，那是因为在他的成长过程中，的的确确留下了不少的遗憾，比如宇垣琴音，又比如郑宝仲，可是，这一切如果放在那曾经的特定环境中，放在他成长的历程中，又有谁能否认它们的必然呢？而如今这些却被当作了他的罪名，变成了某些人诋毁和诬陷他的借口，瑞年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去，他甚至觉得，如果他背负着这种种强加于他的罪名而死去的话，他的魂灵一定会在另一个世界里鸣冤叫屈。
夜已经深了了，夏末的夜晚已经隐隐有了几分凉意，瑞年踱到墙角那堆有些潮湿的稻草前缓缓地躺了下去，为了明天说不定又会开始的夜以继日的“抢救”，他必须睡了。
第一声枪声响起的时候，惊醒了的瑞年一下子从稻草堆里蹦了起来，狠狠地摇了一下头，侧耳去听，密集的枪声却在这一刻震撼地响了起来。
“怎么回事？”
完全清醒了的瑞年跳到了窗前，用力摇撼着窗上的栅栏，大声地向窗外两个有些惊慌的卫兵们叫了起来。
“报告于团长，好像是鬼子偷袭旅部！”
“把门给我打开！”
不远处有隆隆的爆炸声传来，伴着一片片火光和飘摇而来的刺鼻的硝烟，瑞年又急又怒地冲着两个犹豫不决的卫兵狂呼乱喊，两个恪尽职守的卫兵面面相觑，却谁也不敢冒然行事，急得瑞年破口大骂，恨不得狠狠地给他们每人一顿鞭子。
“开门，我要去参加战斗！”
红了眼的瑞年嗓音都走了调，听上去就像是落入陷阱的野狼垂死前的嚎叫。
不知道卫兵们是否曾经被瑞年的激动和嚎叫所打动，不知道他们是否曾经动过要把这位被“抢救”的团长放出来，一道拿起枪去杀鬼子的念头，因为，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当瑞年困兽般的嚎叫声尚未落下的时候，一阵猝不及防的弹雨已经洒向了两个卫兵，他们年轻的生命就此在这个夏末的静夜里永远地完结了。
当十几支黑漆漆的三八大盖从窗外伸进来，黑洞洞的枪口逼住了瑞年的胸膛时，他忽然绝望地想，或许，他再也看不到明天升起的太阳了。
新十旅旅部在日军一四四师团近藤联队的突然袭击下遭受了重大的损失，除旅长黄纯清率领警卫连和旅部的几个职能科室的干部们成功突围之外，其余大部官兵都被近藤敏夫的联队压缩包围在旅部大院里，经过将近大半夜的激战，弹尽粮绝的官兵们大部分战死，剩下不足百人，全部被俘，这其中也包括新婚燕尔的新十旅政委李有泉和他的妻子高丽华。
东天露出晨曦的时候，枪声已经完全平息了，日军一四四师团近藤联队联队长近藤敏夫侯爵把他那瘦小的身躯很夸张地摆放在一张宽大的红木太师椅里，端坐在新十旅旅部的院子中央，脸上充满了征服者的骄傲，目光掠过面前那些已经手无寸铁的敌人们，他们脸上的疲惫和愤怒，他们身上的伤痕和血迹让近藤敏夫由衷地在心底赞美着自己。
“先生们，哦，还有女士，”近藤敏夫很得体地对战俘队列里的包括高丽华在内的几个女兵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温婉的笑意，“先让我来自我介绍一下，本人是大日本皇军华北方面军一四四师团联队长近藤敏夫大佐！”
一个操着生硬中文的日军翻译把近藤敏夫的话译给近百名八路军战俘听，战俘队列中的李有泉心里不由得有些发冷。照这个趾高气扬地坐在他们面前的这个日军大佐的话说，突袭新十旅旅部的日军至少有一个联队，也就是四千人左右的兵力，如此看来，不仅新十旅旅部的失陷是在情理之中，而分别距此二三十里地的新十旅下辖的三个团即使倾其全部兵力来援，也未必能扭转眼前的不利之局，如此看来，今天他和他的近百名部下落入日军之手，怕是凶多吉少了。
“尊敬的军官先生们，女士们，请向前三步，让敏夫也能一睹八路军杰出军官们的风采！”
近藤敏夫又开了口，李有泉的脚底下禁不住下意识地动了一下，却又仓皇地收了脚步，余光掠向那不久前还和自己同床共枕的新婚妻子，却见神情木然的高丽华正缓缓地跨步走出队列，他的心一下子揪得紧紧的，想要制止，却终于没能喊出声来，不由自主地跟着跨出了队列。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套用一句中国的古语，‘巾帼不让须眉’呀！”
面对第一个跨出队列的高丽华，近藤敏夫也着实吃了一惊，旋即脸上充满了钦敬，竟然热烈地鼓起掌来。
“这位女士，你是真正的军人！”
近藤敏夫鼓过掌，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冲着高丽华伸出了大拇指，一个劲地比划着，高丽华却没有任何的反应，一双有些倦意的眸子里漾着一片平静和安详，似乎对自己正在经历的这场生死抉择没有一点感觉。
被高丽华的坦然所感染的新十旅的其他干部也相继跨出了队列，一个个昂了头，凛然挺立在近藤敏夫面前。
“丽华！”
站在高丽华身边的李有泉低低地叫了一声，语调中充满了紧张和关切。
高丽华的身子微微一颤，缓缓地侧目去看，目光却恰与眼中满是绝望的丈夫相遇，心不知道为什么竟然隐隐地掠过一丝痛，毕竟那是一个曾经拥有了她的男人，那是一个曾经名正言顺地进入了她身体的男人，那是一个如果不出意外将会与她厮守一生的男人，尽管她从未爱过他，尽管在他刺入她的身体的那一瞬间之前，她甚至刻骨铭心地恨过他，但他毕竟是她今生今世第一个丈夫，或许还会是唯一的一个。
“这位女士，请你到前面来讲话！”
近藤敏夫冲着高丽华招招手，李有泉不由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看看高丽华站在原地并没有动，两个鬼子兵冲上来试图架起她拖向前去，李有泉终于再也按奈不住，身子一挺，迎上前去。
“你们要干什么，放开她！”
李有泉脸色惨白，眼里却满是仇恨，一把紧紧抓住了高丽华的手。
“嗯，你的，这样的不好！”
近藤敏夫显然被李有泉的举动所激怒了，他拧了拧眉头，从那张红木太师椅上站起身来，目露凶光，大踏步地奔到战俘队列前，嘟哝着半生不熟的汉语，手里攥着的指挥刀在李有泉的脸颊上飞快地划过，李有泉惨白的脸上顿时绽出一条红殷殷的血迹。
负痛的李有泉松开了抓住高丽华的手，痛苦地捂住颊上的伤口，踉跄着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战俘们发出一阵惊呼，高丽华的眼里也倏然浮现出浓浓的悲愤。
“近藤！”
忽然间一声怒喝炸响在新十旅旅部大院的门口，那是一声标准的东京口音的日语，尽管几乎所有被俘的新十旅的官兵们都没听懂，但院子里无论中日双方的军人们却都再清晰不过地听出了那声呵斥中充满的强烈的愤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