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仅仅是沉默。
从密室离开之后,那原本亮堂的长廊骤然倒塌,主堡自我封闭了这令人毛骨悚然之地。
那自称为卡特琳娜的女子,已经被安格与羽欣合力搬出,羽欣带着她去了王都的郊外,为她做了一个坟墓。
安格的脸色愈发苍白,墨蓝色的双眼失去了神采,羽欣没有选择去提出自己的疑问,她知道回答,安格不会愿意相信那个夺走他人身份的卡特琳娜,便是他拥有执念的卡特琳娜。
前任王卡特琳娜,自出现于众人视线之内,就长时间佩戴着面具,她的五官,唯有耳朵与眼睛曾示于人,却又偏偏也是个紫瞳。这自称为卡特琳娜的女子,偏偏又是锁在了前任王的密室之中,种种分明就是将箭头指向着这位羽欣未曾见过的前任王。
前任王也是由贤者会所选择的王位继承人,可她继任时的贤者会成员,就羽欣所知,早已全部去世...
她不愿意去质问,她知道,以她能够想到的,安格又怎么会想不到,而对前任王最为仰慕的安格,在思考到这些可能性过后,无疑就是在他的心口上,插了一把又一把的刀子罢了。
“别问我,我那会还没出生。”羽欣尚未开口,人之音就直接选择表示沉默。而与这人之音理论上是拥有同等能力的,自前任魔族王在世时就已经存在的魔族之魂,却不知为何,自第一日见面起就不曾回应过羽欣哪怕一个字。
或许是此事带来的震撼实在是太过强大,在羽欣再一次提出想要回到人间之时,安格没有再寻找借口,强行挽留这已然成为了名正言顺魔王的少女。他将自己平日所使用的易容咒术教给了羽欣之后,便跟随着羽欣,沉默地踏上了进入人界的道路。
所有被命运的莫伊拉所缠绕的子民,无一不是在知晓痛苦的未来必然降临之时,仍旧选择无视且继续执着于自己的道路。就仿佛这苦痛不曾存在一般,沉默地向前走去。
门的对面是一个陌生的小花园,羽欣有些许好奇,这个地方对于她来说完全的陌生,她站在草地之上,四下打量着。她发现连结着花园的主屋,似是十分眼熟。
“这是刘易斯的屋子,早先我就把降落点设在了这里,防止引人注目。”安格淡淡的说道,他现在心神不宁,自己也不知为何,将这门的另一端设在了久未联系的刘易斯家中。不过想来,这小血族也并不会因此而对他不满,所以他也是心安理得的,带着羽欣就进入了这屋子。
整座房子沉浸在了一种诡异的黑暗和寂静之中。跟随在安格的身后,羽欣明显感觉到了不对劲,她感觉不到一丝生命存在的气息。降落之时的花园分明就是长久不曾被人打理过,她和刘易斯虽只见过一次面,不过她仍记得,那人整齐的指甲,强迫症一般有序的桌面,对于一颗水珠落下都不能容忍的偏执,不可能允许自家的后院变成如今杂草丛生的鬼样子。除草机静静地停靠在后门的阶梯边上,把手分明就是布满着灰尘。
她又想起那日,安格曾皱着眉头提到过,卡罗尔不知为何不回应他的消息,不过他仍旧是成功的设下了结界,没有任何阻拦,她就忘了这回事,可今日这情形,羽欣不由得感到一丝诡异。
一盏昏暗的声控灯在他们进入的一瞬间打开,羽欣看到沙发上他们之前曾坐过的位置上,有个熟悉的人影。原来没事,羽欣松了口气,安格倒是一股无名怒火冲上心头。“卡罗尔,你好歹也回一下消息吧。”安格生气又无奈的看着眼前熟悉的身影,希望对方下一秒可以给自己一个合适的解释。可是眼前的人却没有向从前一样,急着站起来,而是不紧不慢的翘起了二郎腿。
“好久不见,拉卡亚。”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沙发的方向响起。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羽欣不曾听过,她疑惑地望向了同样一脸凝重的安格,手上默默地凝聚起了一部分能量。
拉卡亚?她从未听过任何人如此称呼她亦或是安格,很明显,前方坐着的人并不是卡罗尔·刘易斯,那这个入侵者,到底是谁?羽欣的指尖开始微微发热。她看见安格也同样进入了戒备状态,指尖末端分明已经凝聚起了冰凌,冷汗从她的额头渗出,她死死地瞪着眼前的陌生人。
“不过是两百年没见,你就不认得我了?”沙发上的男人轻轻了笑了一声,打了个响指,靠到了沙发背上,“这位可爱的小姐是?上一次我也看见了,不过不曾好好打过招呼。”别墅的主灯打开了,羽欣也看清了眼前的人。
这是一个中年男性,面色苍白,体格却十分健壮,他的面容倒是与成年形态的安格有三分相似,同样的狐狸般的面容,确是更加硬朗些,他的瞳孔却不像安格那般是墨蓝色的,确是深棕黑色,不过这俊秀的面容,不知为何偏偏穿着这和他一点都不相配的老年polo衫,总有一些违和感。而且,羽欣总觉得这张脸她在何处见过,并不是因为与安格有小几分相似而令她觉得熟悉,而是实实在在的,见过。
“乔纳森...”羽欣看见安格不知为何瞪大了双眼,他将手上的冰凌收起,却是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人。
乔纳森,这个名字她是听过的,在哪听过呢?羽欣陷入了沉思,她在自己的记忆之中疯狂的搜索着,在获得了新的身躯之后,她的神识相比从前更加的清明了些,很快便抓住了这在她的大脑之中,一闪而过的名字。
乔纳森·刘易斯。刘易斯家的前任家主。两百年前应当已经被日光烧死了的人此时活生生的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我这个养子,倒是顶着我的名号做着奇怪的事呢。”乔纳森把玩着手上的项链,不知为何,安格死死地盯着这羽欣未曾见过的项链,她仍旧不能够确定眼前人是否是真的所谓的乔纳森,只能寄希望予唯一可能与这在她出生之前就“死亡”的人见过的安格,说些什么。
“怎么,不相信是我?除了我还有谁会有这个东西?”乔纳森将项链套在手指上,转着圈,吹着口哨向他们走了过来。安格死死地盯着这旋转着的项链,随后松了一口气,向羽欣点了点头。羽欣见状,也将手上所凝聚的能量收了起来。
“这位是魔界新的魔王。”安格无奈地看着眼前不知为何出现的,早已死亡的乔纳森,向他介绍道,然后又看向了羽欣,叹了口气,“这位是我曾经的老友,乔纳森·刘易斯,卡罗尔的养父。”羽欣轻微向着这贸然出现的陌生人点了点头,仍旧有些戒备地看着他。乔纳森倒是两眼放光,开始打量起了眼前这位第二次见到的新任魔王。
“资质不错,这次贤者会倒是找了个好胚子,诶,小姑娘,你叫什么?”望着乔纳森如同打量商品一般巡视自己的眼神,羽欣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是贤者会挑的,是魔族之魂和王座自己挑的。”安格淡淡地说着。无疑,这令乔纳森更加的兴奋了,他活了这么久,头一次见识到能被这两个老古董主动承认的魔族。
“他人就是这样,四千年了,各任魔王都不能够管住他。”安格轻声附到羽欣的耳边说着,羽欣只能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廖羽欣。”她机械的说道。她仍旧不适应被如此的目光打量,此时只想找个借口逃离这个地方。
“坐啊。”在几十秒的沉默之后,乔纳森热情地对着二人说道,羽欣只得小心翼翼地,看着眼前这位她不曾了解过的陌生人,战战兢兢地坐在了沙发上,腰杆挺得笔直,像是随时准备逃离一般。
“所以,你不是死了么?”安格最先问出了纠缠二人心中许久的问题,“卡罗尔告诉我,他亲眼看见你把自己烧死了。”他的眼睛又变成了兽瞳,今日的他仍旧维持着少年的体态,虽然体态稚嫩,这眼神却拥有着一定的杀伤力,羽欣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之上,静静的看着乔纳森,等待着他的回应。
“没办法,为了保护他的安全,我把他的记忆稍微改了一下。”乔纳森随手从茶几上拿起了一块牛轧糖,打开包装,放入嘴中,“这东西味道还不错,你们要不要尝尝?”说着,随手将茶几上的糖丢了两块到桌面上。
卡罗尔要是看到肯定要气炸了。看着被弄乱的茶几,羽欣暗暗的想着。她记得,上回来到这里自己不过是不小心让杯子底的水渍碰到了茶几的桌面,卡罗尔就恨不得生吞活剥了自己。
“你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安格难得的笑了出来,也拆开了包装,将糖放入口中。“那肯定,我儿子的糖我吃一个怎么了,他小子还能为这糖和我打一架?”乔纳森说着,又拿起了不同的糖果,“为了防止那些虚空巨兽再出现,我将以前他们出现过的地点都去了一遍。确保了没有空间裂缝可以再让他们趁虚而入。”乔纳森一脸平淡,就像说着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一样。
修复这些裂缝,谈何容易,更何况是乔纳森一人之力去修复...且不说寻找裂缝需要花多少时间,若是一个不小心,或许就永远地踏入虚空回不来了。羽欣看过些许关于空间阵法的文献,想着,或许眼前这个人一直认为卡罗尔曾经长大的村庄的覆灭是他导致的,一直想着赎罪。修改卡罗尔的记忆,说不定本也是觉得自己真的会在修复裂痕的时候,出意外死去。
“卡罗尔那小子,若是知道我要去搞这些事定是说什么都要跟的,他当时才刚成为血族十年不到,我可没有空闲一边闯虚空一边照顾一个新人。”乔纳森从沙发底下掏出了一瓶矿泉水,轻松的打开了瓶盖,对着自己的嘴吨吨吨几下,将水灌入了肚子里。看着眼前这十分不拘小节的大叔,羽欣倒是觉得有了些许亲和感,她将身体稍稍前倾,认真的看着这同样是血族,据说活了四千年的老妖怪。
乔纳森是个自来熟的人,羽欣很轻易地放下了心防,在短短半个小时,她将过去半年发生的事简易的向眼前的人述说了一遍,包括了自己的肉身重塑,期望这位拥有着四千年资历的老妖能够解释些什么。乔纳森饶有趣味地看着眼前的这位新任的小魔王,说道,“小姑娘,你能有这眼睛确实是值得去买彩票了,我活了这么些年,见过的紫瞳无一不是有着强大法力的咒术师,这重塑不亏。”获得了来自乔纳森的认可后,羽欣微微松了口气。
只是,突然一个念头闪入了她的大脑,羽欣的面色突然变得凝重,她沉默着,理了理自己的思路,然后,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乔纳森,“刘易斯...不,卡罗尔,在哪里?”
沉浸于与老友相逢的暂时性喜悦的安格也意识到了不对劲,这房子之外,确实是没有任何卡罗尔仍旧生活于此的迹象,他不由得也严肃地看着仍旧轻松的啃着零食的乔纳森,希望他能做出解答。
“我做了屏障。”乔纳森将目光移向了别处,长叹了口气。他的目光突然失去了神采,十分痛苦的用右手托住了额头,“这个屏障会阻挡住任何人来探测生命迹象,这几天有个人类小子也进来过,被我弄出去了。”乔纳森说着,轻轻挥了挥手,一颗方糖自己跳进了他的杯子之中“卡罗尔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处于一种深度睡眠状态。从我找到他的那天开始就是这样。我怀疑是有人对他下了咒,就设下了这屏障防止那人来时发现他没死透,又来下手。”乔纳森想起了见到自己养子的那天,不由自主地紧紧地攥住了手中的杯把手。
“找到他?”安格疑惑地看着乔纳森,“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乔纳森将额头靠在了自己的手掌上,脸上的表情更加的郁闷。“你们上一次来到这个房子的那天,我就找到了他。”乔纳森顿了顿,“那天我正巧在附近打转,因为我总记得这附近有空间裂缝,却又找不到痕迹,然后在一辆车路过的时候,我嗅到了魔界的气息,就跟着那辆车碰碰运气。正巧,看到你带着这位新任小魔王进了这屋子,才发现这就是卡罗尔的新家。你们走后我就想着说不定去敲个门,他还能给他老爹个住所什么的,于是就在思考着,再次和他相见要怎么和他解释我之前改了他记忆的事...”乔纳森郁闷的不知从哪拿出了一包新的糖果,打开包装,再次将一颗糖丢进了自己的口中。“我在外面纠结到了深夜,之后好不容易措好了词,敲门的时候,屋中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于是我就自己打开了门,那时候他就已经躺在地上,怎么都叫不醒了。”
“更诡异的是,虽然我变成血族之后,自己的咒术能力是有所减弱,不过好歹在魔界也能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咒术师,而我在外部徘徊的时候,我居然没有感觉到任何生人闯入的气息,更何况是施展咒术产生的波动,而这小子身上,分明就是实实在在的有着被人施过咒术的痕迹。”乔纳森长叹了口气,“而且我居然解不掉这破咒术,老子活了四千年,居然解不掉这玩意。”
“连你都解不掉么?”安格的神色更加的凝重,羽欣见着二人如此,自己也有些感到不妙。过去的半年内,她对这些古书籍没少啃,首先,因为血族的不死诅咒,成为血族的咒术师力量至少会被削减至原本的一半,而若是乔纳森不曾说谎,那他在成为血族之前必定是十分强大的咒术师,自然也是对各种咒术有一定深入了解的,若是拥有着如此能力的人都不能够解开这咒术,那么下咒的人该有多么恐怖的能力?
问题接踵而至,沉默不停的啃噬着羽欣的生活,能力不足的她,最终只得跟随着安格,无力地离开此处,她无力地看着这令她熟悉而又陌生的房屋,乔纳森憔悴的神色仍旧深刻的刻在她的神识之中。
“走吧。”安格轻声对她说道。
过去的半年,她的世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