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成放下话筒,耳旁依旧回响着魏朋刚才的话。他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散落在地上和写字台上的纸片。他机械地弯下腰去,想把它们捡起来,突然,泪水布满了他的脸。他的心针扎一般一阵阵疼痛。
江玉成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可他还是弯腰坐着。李秘书站在他面前,江玉成感觉到她的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上。“我很难过,江总你想开些!”她温柔地说。江玉成挺起身,朝她看看,说:“你知道了?”她点点头:“在我给你接通电话之前,他先跟我说了,”她柔声细语地说道,“真可怕。”她伸手递给江玉成一杯饮料。江玉成接过杯子,放到嘴边;她蹲下身帮他捡起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纸片。直到她整理完所有的资料,江玉成才喝完那杯饮料。她疑惑地看着他。他做了个苦相,接着又笑了笑,说:“我没事的。你把文件放在这里,我等会儿看。”李秘书把文件叠成整齐的一堆,放在桌上,然后往门外走去,突然江玉成对着她的背影喊道:“我不接电话,也不会见任何客户,我这会儿没心思。”她点点头,随手轻轻地带上了门。
江玉成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天空是一片寒冬时节才有的昏暗。行人紧缩着脖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匆忙向家里赶,寻找温暖,好缓解快要冻麻木的手脚。水城一座座灰白色高楼大厦无情地刺向蓝天。大街上到处树起的高大建筑物如同巨大的蚂蚁群。这混凝土的森林就是江玉成一手创造的,他曾经认为这是很了不起的创造。现在江玉成知道了它的价值,一文不值。把整座城市加在一起,它的价值都抵不上大街上随便一个微不足道的人。
黄晓依的做法让江玉成无法相信。好像昨天他还吻过她那温热的嘴唇,耳边还响起过她娇滴滴的声音。黄晓依,黄晓依,他在心里呼唤着她的名字。从前那可是醉人的温存的声音;然而此时此刻,它却像一把利刃刺进江玉成的心脏。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黄晓依,你为什么要自杀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哪儿对不起你呢?啊,你说呀,我的天哪!往事萦绕于怀,令他痛苦不堪。
电话急促地响起。江玉成回到办公桌前,气恼地拿起听筒:“我说过不接电话。”江玉成怒吼了一声。“江总,你父亲找你。”秘书轻声说道。
“是吗?哦,父亲,请他进来。”江玉成说完,转身对着房门,父亲走了进来,样子显得很是笨拙。父亲走起路来总是一副笨拙的样子,只有当他蹬起三轮车的时候,他才潇洒自如。他眯着那双锐利的眼睛看着江玉成,问道:“你听说了吧,你干的好事儿。”
江玉成点点头,说:“魏朋刚给我打来电话。爸,你这是……”
“我是听你兄弟说的。我立即赶到这儿来了。”父亲说。
“爸,我不会有事的。”说着,江玉成走到酒柜前取出一听饮料。江玉成斟满两杯,递给父亲一杯。他一饮而尽,然后把空杯端在手上,恐慌而又忑忐地望着父亲,心中很感慨。他不敢看父亲,他感到了内疚。
父亲沉默良久之后,两眼望着他问道:“儿子,你打算怎么办?”
江玉成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同魏朋通电话时,我想去那儿看看。但现在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去?我不知道,我是否有勇气见她。我心里很矛盾。我真是个大傻瓜呀。不过,爸,您放心。我自己做的事儿我会处理好的。”
父亲的目光咄咄逼人,说:“为什么?好汉做事好汉当。早知有今天,何必当初?”
江玉成盯着父亲,然后脱口说道:“为什么?这你都知道。是我害了她,她又反过来害我,报复我。即使我握住刀对准她,我也不可能捅死她。”江玉成跌坐在椅子里,两手捂住脸,痛苦得不能自制。
父亲在江玉成对面坐下:“我知道。你是我的儿子,有什么事儿你就直说,你不能这样。你是善良的,可是她可以握着刀捅死你呀,你创下这份基业容易吗?你不能通过你的手毁了你的心血!”
江玉成看着父亲,两眼直冒金星:“因为我和她有过那种关系,我欺骗过她,对她曾许过我永远也不能实现的诺言。因为她相信我、爱我、依赖我,从未想过我会离开她。一旦我真的离开了她,她便觉得这个世上什么也不复存在了。是我害了她。爸,我该怎么办呀?我没想到她会这样。”
父亲一边慢吞吞地喝饮料,一边看着江玉成。最后他开口道:“你真这么想吗?”
江玉成点点头,泪眼蒙眬地望着父亲。
父亲沉思了一会儿说:“那你必须去,和她面对面地谈谈,否则你的心里永远不得安宁。真是作孽。我怕你做出傻事呀,她不能那么狠心把你全部吞掉。你也太轻信人了。记住,凡事别想占便宜,否则到后来吃亏的是你自己。人家给你设了一个套你就钻,你不小了,不该孩子气了。你没有理由拿自己的名誉开玩笑了。”
江玉成叫道:“但我能那样做吗,爸爸?”
父亲站起身来。“你能那样做。”他自信地说,“因为你是我的儿子,你继承了我的优点和所有缺点,但你绝不是一个胆小怕事儿的人。这样做也许会付出代价,但是你能与她取得和解。让别人看看,你不是一个随便被人欺骗的人。你做的事必须自己去了结。我劝过你,可是这没有用,人哪,不见棺材不落泪呀。”
“爸——”
“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父亲便转身走出办公室,将门带上,屋里只剩下江玉成一个人了。他望着窗外,冬日里气候干燥,这早来的昏黄的薄暮已抹去了白日。就是在这样的时光里,江玉成第一次遇着了她。或许从那时到现在江玉成说不清自己处于什么心态。不能说没有功利心,但是也有那种倾心的爱欲,他是爱她的。没想到爱,却成了一种更严重的伤害,一个永远也无法挽回的遗憾,一个不流血但永远不会愈合永远疼痛的伤口!
那天江玉成沿着五一大道向停车场匆忙走去,夏天的暑气正渐渐逝去。见此情景,他不免伤感。这个季节的来临就意味着收获,一切都在成熟。你种下了什么就将收获什么,不管是爱还是恨。也许你的一切努力将化做泡影,甚至是你苦苦奋斗的毫无回报。多少人格外喜欢富有生机的绿色,可他任何时候都喜欢初秋时分的那种颜色:金黄色。这个颜色对江玉成来说是颇有意味的,让他感到充实、兴奋、充满活力。他正处在事业的鼎盛时期,对于未来总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和年轻的感觉。
父女情深
江玉成站在车旁,盯着女儿,他的女儿正朝他微笑。“你干吗要把车顶掀起来?”江玉成一边问,一边拿起她旁边座位上的轻便风衣,穿在身上。
“你不懂,这叫情调。如果不把车顶掀起来,那叫什么敞篷汽车呀。我喜欢这样,这样视野开阔。我们就像检阅部队的将军,刺激极了!”小燕说。
“你说什么?可是,我亲爱的小鸟,现在是秋天了,夏天早已过去了。你想让我患感冒吗?”江玉成本想教训她几句,但钻进车子坐到女儿身边,瞅着女儿,他由衷地笑了。
小燕发动了车子。江玉成还没说话,女儿就沿车道向前驶去。一路上她的语调干巴巴的,蕴涵了年轻人对老年人极为耐心的宽容,当然也有对父辈的好奇心。她总是想法儿讨好江玉成,好让她的老爸多让她开几次车。
“我的小鸟,你最近学习怎么样?今年高考没问题吧?”
“哎呀,老爸——你就别这样唠叨个没完没了行吗?”小燕显得很不耐烦。
江玉成笑了笑:“好了,不说了,你也长大了,嫌我唠叨了。也许你老爸真的老了。但是,我知道,你应该向你爷爷好好学习,他总是慈祥地向我们微笑,尽管他不是多么富有的爷爷,可他善解人意,自强不屈,总有一种精神力量鼓励着我,我敬佩他那种气质!”
小燕惊喜地瞅了他一眼:说:“哦,你评价得很准确,我同样很敬佩我的父亲!”
江玉成看着女儿,女儿正一本正经地开着车,情绪很好,精神焕发。离开车道,开上宽敞的大街时,江玉成看见她伸了伸那粉红色的小舌头。每到车道拐弯口,她总这样。她踩下油门踏板,加快了车速,江玉成看了一下显速器,她把车速调到了每小时80码,而且显速器指针还在继续上升。“我的小鸟,别开这么快好吗,要注意安全。”江玉成提醒小燕,眼睛也因为担心瞪大了。
“老爸,你就看我的吧。”
小燕将目光从前面的路上移到江玉成身上。这目光真够精神的,江玉成甚至感到自己真的老了。他知趣地沉默不语了,呆呆地望着前面路面。又过了几分钟,江玉成感觉好多了,她是对的。不把车顶掀起来,敞篷车子还有什么意义?秋天嘛,在郊区公路上飞驰,就应该敞开车篷,头顶青天,周围是闪闪烁烁的色彩。天边白云片片,几只鸟儿飞翔盘旋,这情景要比城市里安详、宁静许多。此情此景容易让人心平气和,想起许多往事,彻底反思一下自己,人生到底为了什么?为了爱,为了声誉,为了认识这个世界?
江玉成正把目光转向远方,女儿小燕提出了一个使他惊讶的问题:“哎,老爸,快到你们结婚25周年纪念日了,你给我老妈送什么礼物呀?”
“随便吃顿饭不就行了,买什么礼物?”江玉成心不在焉地说。
“老爸,你真成了老土。25周年,四分之一个世纪呀。哥哥去了美国,我又马上考大学,难道老爸没有好好地想一想吗?你的礼物妈妈最喜欢了,可你总是说忙,也不知道老爸是真忙呢,还是逃避着什么?”
“哦。我逃避什么,你不要瞎说呀。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江玉成看着女儿,他还从未考虑过,他内心坦率地承认他已经把这件事忘了个一干二净。但表面上他还对女儿装出一副极其认真的样子。
小燕匆匆地瞥了父亲一眼:“好吧,老爸,到时候我替你挑选怎么样?选好选坏你可别怪我。不过老爸,你也应该好好考虑考虑呀。你不能总说忙就忽视了妈妈的存在。我觉得你是推辞。”她很顽皮地说。江玉成知道,女人们一谈到礼物总是喜形于色的。
“对,对,我是应该好好考虑一下。”他忽然有了一个主意,“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你妈妈喜欢什么?”江玉成对着女儿问道。
小燕摇了摇头:“这个嘛,我不说了。你自己动脑筋想一想吧,我只是觉得特奇怪。你们都二十多年的夫妻了,难道你一点儿也不清楚?还是老爸不想搞得那么隆重呀?”
“你奇怪什么?”江玉成心里一沉,他很想知道女儿的小脑袋里到底都装着什么。她似乎话中有话,又不好意思明说而已。现在的年轻人呀,鬼气得很!
在路口遇到了几辆马车,车子停下。女儿朝江玉成看了看:“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就想看看这一次你会不会又想捧上一束普通的鲜花。有点儿俗气,虽说俗但鲜花还是要送的。”小燕微微笑了。
江玉成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完全没有料到,这双年轻幼稚的眼睛会看到这么多。江玉成从来就不知道应该送什么礼物给妻子。
小燕说:“老爸,你绝对缺乏想象力,是不是?”
江玉成渐渐有点儿心慌了:“等一下,小燕。我是相当忙,不可能什么都考虑到。再说,你母亲想要的东西都有了,我还能送她什么?我想象不出来。”江玉成挠着脑袋。
车子又开动了。“没错,老爸。她是有了她所需要的一切。一台新的冰箱,高级洗衣机,微波炉,保姆,电脑。你是否考虑过给她本人送些什么?也许不那么实用,但妈妈得到后会兴奋不已,一定觉得你把她放在心上,这是精神的,心与心的交流。”
“这还不简单。”江玉成说。
“虽然很简单,但是对于你们之间的感情却十分重要。”
“还是你举例说明吧。”江玉成深感不安。他觉得女儿是颇有心计的。以前总以为她还小,可是她都成了大姑娘了,她无微不至地观察着这个家庭。倘若一旦出现感情危机,相信女儿是永远站在她妈妈一边的。
“例如,一件精美的首饰。”说着小燕用目光扫了他一眼。
“你是说戒指?她喜欢吗?再说我跟她结婚时送了她一个钻戒。我想给她买,可她一直对我说,她不想要什么金银首饰了。”江玉成两眼盯着女儿,他几乎不相信地问着,他觉得这算不了什么大事。他不是买不起,他觉得一个女人身上手上戴上太多的首饰会给人轻浮的印象,不宜多戴,而且有情调有文化气质最好。
“老爸,你太不在乎妈妈了,有哪个女人不喜欢金银首饰呢?如果你买来送给她,她一定感动得热泪盈眶。”女儿在笑话江玉成了。
“不,我很在乎她。这一点你没说对。我们是共患难的夫妻呀,像我们这个家庭出身的人,能够拥有你妈妈的爱,我一直很感激她。我父亲是个建筑工人,我也是一个建筑工人,哥们儿又多,可是你妈妈在当技术员时,并没有嫌弃我。她跟我谈恋爱时几乎与家里闹翻了。真的,我很感谢她。”
“老爸,那你更应该珍惜你们的爱情呀。”
“是的,我一直很珍惜。”
“老爸,我妈为什么能够看上你呀?”
“说不清楚,哦,那就不说了。我想我真不知道,你妈妈喜欢什么呢?你又没有给我提供很有价值的参考。”江玉成望着女儿说。
“老爸,你就买一件很讲究的首饰。”
“你这么认为,好,我确实应该送她一件很讲究的首饰。”听到这里,江玉成不禁笑了起来。他十分严肃地对女儿说,“我会让她高兴的。”
车在学校对面的公路上停了下来。“一言为定。再见老爸。”小燕兴奋地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