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那一定是我睡过的最舒心、最沉的觉。
其实自从被父母抛弃，被黄叔带回云山福利院，我的睡眠质量一直都不大好。
我一次又一次地在梦里回到那个小小的、由于地理位置原因总是很阴暗的出租屋，梦到父亲打骂母亲时狰狞的脸，梦到那个男人发疯一般地把啤酒瓶砸向母亲的脸，梦到母亲一直在尖叫，高跟鞋戳向父亲的眼，却从未掉过一滴眼泪，也从未求过一次饶的样子，梦到脏兮兮的茶几上放着的父亲借了高利贷的欠条，还有母亲那张被撕得粉碎的离婚协议书。
一切的一切碎成一地，构成了我七零八落的童年。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怨恨他们。他们在自己都还是个孩子的年纪生下了我，他们把过去的美好统统打碎，像两个仇人一样对峙。他们绝不是合格的大人。
但我始终说不清他们是不是一对合格的父母。他们会在吵架之前把我锁进房间，吵到一半发现过了饭店，居然还会中途给我做个饭。他们互相撕咬时从不把怒火烧到我身上，他们说对方浪费了自己的青春，毁了自己的人生，却从不把这些罪都安在我的身上。
父亲晚上喝得烂醉如泥推开家门的时候，如果发现我还在昏黄的灯光下写作业，会摇摇晃晃地进厨房给我热一杯牛奶，看着我有些恐慌的眼神，想要抚摸我头发的手就停了下来，把头别过去对我说好好学，早点睡。不让说话时嘴里喷出的酒气洒在我身上。
而母亲给我买了一柜子的漂亮裙子和衣服，回家之前一定会给我买一块草莓蛋糕，给我扎麻花辫，笑着说我的女儿是整个省城最漂亮最可爱的小姑娘。
他们抛弃我的那一天，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父亲和母亲终于能坐在沙发上心平气和地谈一次话，我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听见父亲答应母亲会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母亲答应父亲帮他还一半的高利贷——虽然我对这件事情了解不深，但我知道父亲破产的事情上母亲也有一定责任。总体来说，他们两只互相撕咬互相攻击的狼都各退了一步，决定放过彼此，从明天开始分道扬镳，各走各的阳关道。
在离婚之前，他们已经分房睡很久了。父亲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母亲的房间里则是四面墙都贴满了各种风景海报和我看不懂的地图。我记得母亲很久以前抱着我坐在她的大腿上，笑着指向偌大的世界地图的一个地方。她说，小舟，你看，那就是意大利。妈妈房间里贴的所有风景画都是属于那个地方的风景。
那时我懵懵懂懂，只是依稀记得那些风景画上的场景都很美，很好看，后来长大了，特地上互联网搜索意大利，那些地方的模样在我的记忆里才真正清晰起来。那是佛罗伦萨的圣母百花大教堂和米开朗基罗广场，水城威尼斯的水道上飘过去的一艘又一艘小舟，和罗马的君士坦丁凯旋门。
我记得母亲凝视着那些风景的目光，像一个十余岁的少女望着憧憬的远方，眼里满是干净又纯粹的向往。
我猜想父亲和母亲两个人都是所谓“性情中人”，都不想带个孩子当自己未来的累赘，于是干脆联系一个开福利院的朋友黄叔，给他一笔钱，让他把我接走，以后就把我当个孤儿照顾。
黄叔接我走的那天，父亲站在阳台上抽烟，母亲把我所有的衣服和鞋子收拾成两个大箱子塞进黄叔的车后备箱，犹豫了片刻，又从房间里搬出一个小一点的箱子。那双涂了漂亮红指甲油的手拍了拍那只箱子，又拍了拍我的头。然后她扭头瞥了一眼正在抽第七根烟的父亲，无声地骂了一句，转回头来怜爱地看着我，叹了口气。
她说，小舟，我们欠你太多了。
那时候的我只是愣愣地看着她，看着她吸了吸鼻子，跟黄叔打了声招呼，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踏着高跟鞋扭头就走。与此同时，站在阳台上的父亲也转回了头，走进了屋里。自始至终，他们两个都再没有回过头。
到了福利院以后，我拆开母亲最后拿给我的小箱子，里头静静地躺着那一幅幅属于意大利的风景画，还有一本破旧得连封皮都不见了的厚厚的笔记本。泛黄的扉页角上用墨蓝色的钢笔写着母亲的名字。这是母亲的日记本。
我花了很长时间读这本日记。从母亲歪歪扭扭地写“今天天气不错，同桌给了我一角彩虹糖，同桌真好啊”，看到她诉说着自己有多喜欢隔壁班打篮球的帅气男生，诉说十多岁的的少女心事，再看到她写自己的远大理想，写自己憧憬的未来。
母亲很擅长画画。年幼的时候她用劣质的碳素笔在日记开头画圆圆的太阳和软绵绵的云朵，十多岁的时候用蓝紫色的圆珠笔在页脚画出一枝漂亮的梅花，再后来，她画小舟，画威尼斯的水道，画佛罗伦萨大教堂上振翅飞起的白鸽，画君士坦丁凯旋门上复杂的花纹。她还画意大利这个国家的轮廓，画意大利的国旗，画自己一颗赤诚的心。
或许我的名字就是在她画画的时候突然决定的吧？听舟听舟，她隔着一张画纸，静静地倾听着来自遥远的欧洲国家的声音，那是威尼斯水道里的水悄悄流过，是小舟静静走过，是她的心剧烈地颤动。
可是我记得很清楚，自我记事起，她从未在我和父亲面前画过一次画。
最后的最后，母亲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贴上了一封信。
她在信的开头说，希望我永远都保有十余岁时的一腔热忱，希望我永远都不要忘记自己出发的理由，希望我永远记得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希望我越来越好，希望我越走越远，不要停下来。
她在信的中间说，不要为了任何人停下你的脚步。妈妈曾经为了那个温暖地笑着给我一角彩虹糖的人，为了那个从前喜欢得日记里每一页都有他影子的隔壁班爱打篮球的少年，为了那个人，为了爱，放弃了继续往前走的机会。我不能说后悔，但很遗憾，很难过。倘若我的婚姻是成功的，我也依旧会这么难受。那是我的梦想啊，是我追求的生活啊。
她在信的末尾说，小舟，爸爸妈妈不再爱彼此了，但是我们都特别爱你。可是，爸爸妈妈都是特别自私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最爱的是自己。超过爱你。我没有什么好辩解的，所以，大家都扔下过去那些陈年旧事吧，都往前走吧。如果以后在街上碰到了，当作陌生人也好，坐下来喝杯茶聊聊天也好，过去都已经是过去了。
她在最后署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在日期旁边，画了一枝在雪中绽放的梅花。
我觉得她说的对。过去都已经是过去了，再纠结于那些旧事没有意义。但不知为何我还是会在半夜梦到那些事情，然后惊醒，困倦地去洗脸，一抬头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
我很少不做梦，很少不会梦到以前的事情。但是这一次，真的安定地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了大半天，梦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空白，我在这片空白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然后看见前面有光照进来，我快步向前走去，然后看见一个人站在光里对我笑。
再后来，我睁开了眼睛。傍晚六点半，舍友们都去食堂吃完饭了，易烊千玺坐在我的书桌上摊开笔记本电脑一脸严肃地做着什么，我猜是在修改他一开学就要上交的课题论文。
“易……”我掀开被子半坐起来，张了张嘴，想喊他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嗓子哑的离谱，喉咙肿的发痛，基本说不出连贯的词来。
易烊千玺停下打字的手，无奈地看过来：“别猛一下起来，长时间睡眠之后这么起会头晕。就靠那床头上缓一缓，也别说话了，先自己润一润，我过会给你倒点温水。”
我动不得也说不得，只好乖乖照办。把被子重新拉回身上，半倚在床头上盯着易烊千玺笔记本电脑上蓝白相间的小帆船挂件发呆。
“对了……”易烊千玺合上电脑，去角落里拎暖壶，语气有点心不在焉。
“王源快中午的时候来过一次。本来他说是要庆祝你当社长来着，给你带了一书包零食，结果听说你倒了，又跑下去给你买了点药，中午吃完饭就走了。喏，零食和药都在那呢，你要是想喉咙恢复正常就先不要碰那堆零食，就水把药吃了。”
我点点头，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手机上显示的来自王源的二十多个未接来电和一堆短信，深觉自己像平白无故养了个好儿子，随便挑了一条短信回过去报了个平安之后干脆利落地把这人屏蔽了，要不然过会没完没了，我就遭殃了。
易烊千玺把药和水递给我吃下去。我见他收拾收拾东西就想走，立马艰难地清了清嗓子。“啊……咳，谢谢你啊千玺，还好今天有你，要不然招新砸锅，我麻烦可就大了。”
“哦，没关系，小事。而且舒晏还算靠谱，睡了半小时就满血复活了，其实没有影响太大。”
“那就行。”我点点头。
“那我走了啊。”易烊千玺准备拉开宿舍门。
“——欸你等等！”
“又怎么了？——还有，好歹我们也认识这么些年了，你今天这么客气到底是要闹哪样啊？”他收回手，好笑地扭头看我。一脸“你到底又要搞什么鬼”的表情。
我尴尬地咳嗽两声，尽力不让自己回忆梦里光的尽头处站着那人的脸。“也没什么大事……我就是，单纯想……你再留一会也没事吧？”
易烊千玺明显一愣，实话实说：“不行。我半小时后就要交论文了，导师让我一个小时后去他的办公室，说是有事告诉我。”
我：“……”
我：“那你……就，走吧？”
易烊千玺笑了笑，没说什么，退出房间合上门。
宿舍里一下变得很寂静。我感觉我像住在棺材里。
过了一会，我拿被子捂住了头和脸，深深慨叹自己真是刚睡醒脑子不清楚，才会说出如此莫名其妙又显得怪暧昧的话。
“我到底在干嘛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