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西部,梁州境内。
岁七月,火伏而金生。
李家集镇的两个少年,偷偷逃离了闷热的课堂,以及课堂内那让人昏昏欲睡的读书声。
在艳阳高照下奔跑的两个少年,身材一高一矮。
高个子的少年眉清目秀,腿脚生风,名叫李政。
外貌比较有特点的就是他的身高,十五岁的年纪,个头就已经跟大多数的成年人不相上下了。
矮个子的少年大腹便便,气喘吁吁,叫做王明。
外貌比较有特点的就是他的体重,也是十五岁的年纪,一身五花肥肉却比县衙里坐堂的大老爷还要厚实。
两个人是关系很好的发小,亲近程度要远高于其它玩伴。
多年来,心思细腻而又感性的李政一直都这么认为。
就像今天,王明为什么会在那么多朋友当中,唯独叫自己出来跟着玩他那把珍贵的钢弩?
还不是因为对方也是和自己一般看重彼此情谊的?
……
那是一把在军中流出的制式钢弩。
王明说,它射出的弩箭威力,要数倍胜于步弓。
那是军中任校尉职的叔父,在他志学之年赠与的礼物。
王明说,以前你们都只是看过,却谁都没摸过,今天我拿出来教你射大雕。
李政问:“雕难道不是沙州才有的猛禽吗?咱们这儿怎么会有?”
课堂先生讲九州民风民俗与地方特产时讲过这条,显然王明在课堂里,连先生讲的学习之外的内容都没往心里记。
王明说:“那我就教你射麻雀。”
两个少年兴致冲冲的跑出镇子,顺着官道一侧的小路,七拐八扭的来到了镇里少年们,闲暇时经常在一起玩闹的一片白杨树林中。
……
王明在树皮上刻有王字‘伤疤’的白杨树下拨弄起来,把遮挡的层层落叶和枯枝翻去,找出了他昨天下午藏在这里的钢弩。
因为想着今天要逃课出来玩,不便再回家取,以免让大人发现了受责罚。
又知道同伴们今天都要念书,而大人们也不会轻易到这里来,不怕被人偷了去,所以王明才敢大胆的把钢弩暂时藏在此处。
王明把钢弩递给了一脸艳羡的李政,在对方爱不释手的翻动摆弄时,王明又弯腰在藏弩的地方找出了十支弩箭。
然后,王明就开始教李政该怎么上弦。
左手该怎么拖把,而不会在弓弦弹出的一瞬间被割伤。
该怎么击发,该怎么瞄准。
……
总的来说,钢弩的操作方法是很容易学会的,要不然它也不会在兼具射程短,射速慢,不易携带等等缺点的情况下,还能成为军中必备的杀敌利器。
它的威力与精度,主要在于材料和制造工艺,也就是在于它自身,而对操作者的个人能力要求则很低。
因此它可以让一个没有任何武学经验的人,轻易终结掉一个常年锻炼刀剑厮杀本领的战士性命。
这也是为什么朝廷在铁甲之外,唯独严令禁止民间藏有钢弩,而不管刀枪剑戟等等长短武器的原因所在。
试想一帮务农的平民百姓,在钢弩的加持下,都能跟捍卫朝廷的正规军进行抗衡,那权贵阶层治理天下的成本就太高了。
自然,这个设想是一种极难发生的极端情况。
朝廷禁止民间藏有钢弩的主要原因还是为了治安稳定。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晋国权贵当中,欺男霸女,肆意作恶的小衙内,二世祖又多了去了。
当他们在行使特权时,若碰上愿意与汝皆亡,又持有钢弩真能与汝皆亡的匹夫发难报复,那他们府门上的大白灯笼,一年之中还不知要挂上几次呢。
就是打折对半往少里算,一年只发丧五六次,那也不是娇生惯养的他们所能承受的。
所以,朝廷对这种简单易学,又能在百步之外取人性命的钢弩,防范程度很高。
既不许民间造,更不许民间有。
要不是王明家族在李家集镇颇有势力,本朝军、政两方亦都有他家亲族任职,那他早就会因为藏有钢弩,而被官府给抄家治罪了。
因为一把钢弩招致抄家之祸,在本朝的王法当中还算是轻的。
两把就要杀头。
三把就要诛九族。
要是他家钢弩的数量足够武装起一支百十人的队伍,那整个李家集镇都要跟着遭殃。
好在本朝在立国之初就有刑不上大夫的传统,随着时间发展,‘刑不上’被权贵们歪曲解读,‘大夫’的范围也早就被无限扩大。
是以到了现在,很多对普通人显得过度苛刻的严刑峻法,也已经不再适用于新进的有权有势者。
王明家族,那就是有权有势的家族,虽然还尚属小权贵,但也早已进入了法外之族的范围。
除非他们家真的有人造反,或者太过招摇跋扈得罪了更有权势的人,亦或是鱼肉乡里太甚激起民怨,否则就不大会受王法的制约与管辖。
……
李政很快就学会了如何操作钢弩,又急不可耐的跟王明要了那十支弩箭,对着不同距离的白杨树试射了两轮。
等到箭无虚发时,他跟王明就开始端着钢弩四处寻找麻雀。
麻雀是种很胆小的鸟类。
这片白杨树林里的麻雀在李政试射弩箭时,就已经被那震慑心魄的弓弦爆裂声给惊飞到了别处。
现在这里,则是全无鸟禽踪影了。
两个少年因此就蹑足潜踪的,顺着小路慢慢向山林深处走去。
……
梁州多山,李家集镇就落座于梁州境内的山区当中。
地势还算平缓的镇子周围,除了那些四散着的,并不相互交错的田地之外,就是海拔或高或低,坡度或陡或缓的连绵群山。
时值盛夏,层峦叠翠,山深林密,目光所及之处,尽是茂盛草木所形成的百重绿嶂。
李政与王明自然不敢到人迹罕至的大山里面去。
他们在一条通往群山深处的山谷中仔细寻觅,这山谷是镇子里的樵夫经常砍柴的所在。
偶见有大树的树枝上栖息着麻雀或者其它飞禽,便轮流以钢弩射击。
处在群山外围的鸟禽,由于遇到的人类多了,小脑瓜也变的伶俐了,加上它们的个头确实不大,又有树枝树叶遮挡牵绊,所以两个并非专业猎户出身的少年,难免会落得个十箭九空的结果。
那偶然射中鸟儿的一箭,往往也没有将猎物带回到两人手中,而是将鸟儿直接钉在了高高的树干上。
射空的弩箭,落在地上的,两人便将其捡回重复使用。
钉到树上的,两人就在树身上做好标记,想着等把弩箭全部射完,再爬树将它们挨个收回来。
但能射中树干的次数毕竟不多,所以两人手中总有弩箭等待击发,这样一来,山谷中的鸟禽算是遇到了大劫。
两人虽然十箭九空,但仅是那九空的弩箭所发出的尖锐破空声,也足以惊得近处的鸟儿们魂飞魄散了。
……
人有人言,鸟有鸟语。
李政和王明要是能听懂鸟语,那就会发现,整个山谷里都充斥着鸟儿们,在丧胆逃命时对他这两个人类所发出的痛切咒骂声。
不过,人有千奇百样,鸟也是如此。
有只灰麻雀就十分的特立独行。
它倒不是不骂人类,也不是不逃跑,而是在逃跑时,专往那两个人类行进路线的前方飞。
大难来临各自逃是鸟的本性,但这只灰麻雀却侠肝义胆,竟是要提早跑到前方去给同类们示警,以免它们遭了人类的毒手。
“快飞啊,快飞啊,两个比该死的猫还要凶残,比可恶的雀鹰还要厉害的人类就要来杀你们了。”
灰麻雀掠过一颗高有八丈余,树冠茂密,绿阴如盖,阳光都无法从其枝叶间隙当中穿过的巨大桑树时,发现了自己的几只同类,正懒洋洋的,排站在一枝树梢上唱歌,便连忙飞转回来劝其逃命。
“今天天气好晴朗,处处好风光……
蝴蝶儿忙,蜜蜂也忙,我们却不忙……
因为虫子多,果实多,地里的麦粒更加多……”
树梢上这几只好吃懒做的麻雀,都眯着眼睛,继续幸福的唱着歌,完全没理会对面那只灰麻雀的危言耸听。
灰麻雀越发焦急起来,喊破了声的叫道:“快飞啊!我的兄弟姐妹们!两个……”
砰的一声,鸟语戛然而止。
这只扑棱着翅膀,悬空对树梢上的同类叽叽喳喳的灰麻雀,被极速破空掠来的弩箭所配置的三面菱形箭头,击碎了躯体。
弩箭威势不减,在灰麻雀四分五裂的血肉肝脏和鸟毛飞散在空中,尚未显坠落之态时,就势猛的钉入到,那几只唱歌麻雀所栖身的桑树树干上。
“古道热肠…太仗义…结果肠穿肚烂…先误了…卿卿鸟命…”
只剩一颗失去痛觉的完好鸟头,被一点皮肉粘连在箭杆上,随着弩箭钉树后动能被阻,箭杆瞬时发出一阵不规律的抖动,鸟头也被牵带着上下前后左右的快速震荡起来。
在伴随着箭杆嗡嗡声的天旋地转中,破碎的灰麻雀艰难的念完了自己的悼词,接着鸟眼一黑,就永久的归于虚无。
它的几只刚才还在唱歌的同类,望着它的鸟头,刹那间就都变的目瞪狗呆起来,然后不知哪一个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快飞呀!!!
就都屁滚尿流的亡命飞窜。
桑树下,王明兴奋的往这边跑来,一边跑,一边拍着巴掌给李政叫好。
他大张着嘴巴呼喊,目光却望向了自他头顶飞走的几只麻雀,心中期盼着跟在他身后的李政再射中一只。
“好!好!飞着的小麻雀都射到了,那沙州大雕岂不更加手到擒…呸!呸!”
王明骤然停步,一边冲地下吐口水,一边转身指着李政头顶上方的天空,气急败坏的骂道:“李政!给我射死那几只随地大小便的死鸟!”
“没箭了呀。”
李政抱着十几斤重的钢弩赶过来,莫名其妙的问道:“怎么了你?”
王明先是弯着腰干呕了一阵,然后才直起肥胖的身子,一脸的倒霉相,“那几只死鸟把鸟粪拉我嘴里了。”
啊……
李政干张了张嘴巴,接着,他那张被汗水、灰尘染得跟大花猫一样的脸,霎时就变的无比灿烂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王明一路跑来本就潮红的脸颊,因李政的幸灾乐祸给气成了猪肝色,他恼羞成怒,对着笑的肚子疼李政大腿就踢了一脚,“你还笑!你还笑!……”
王明一边踢,一边大喊大叫。
李政一边控制不住的笑,一边左躲右闪。
等到王明踢累了,李政也笑够了的时候,后者才得意的说道:“你来杀人家行,人家对你使个‘暗器’就不行?没准儿我刚才大显神威时,所射死的就是它们的鸟父亲,也算是给你预先报了仇了,不吃亏。”
王明想想也是,再说弩箭也射完了,追鸟又追不上,谁知道这会都飞到哪里去了,只好作罢。
他仰头看了看身边那颗出奇高大的桑树,说道:“该鸣金收兵了,你上去把箭摘下来,等再收回别的箭,咱们就打道回府。”
“哎,刚才咱俩射空的箭可都是我一个人捡回来的,现在怎么也该轮到你捡了。”
李政不满的摇起头来。
王明一瞪眼,“屁话!跑过去把箭捡回来,跟上树把箭摘下来能同日而语吗?再说,我这体格要上树那得多费劲,十支箭爬十棵树,我爬到天黑也爬不完呐。”
李政倒吸一口山谷中的闷气,吃惊的问道:“你不是想后面的树都我爬吧?”
“当然……”
王明本想一口称是,但马上又觉得不太合适。
毕竟,人家李政射中树干的少,坠在地上的多,自己则正好反过来,十支弩箭里有七支是被自己射到树干上的。
王明试探的问道:“你九我一?”
“不行,最多五五分。”李政断然拒绝。
“你八我二?”
“只能五五!”
王明不耐烦似的一挥手,喝道:“最多就三七分!我爬三棵,你爬七棵!要不然十棵树我都自己爬,以后就不带你玩了!”
在对方咄咄逼人的目光注视下,李政纠结了好一阵儿。
想硬气些说不玩就不玩,但由于钢弩带给他的兴奋程度,确实超过他之前接触过的所有玩物,所以最后他就不得不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以示接受。
但他也提出了一个条件。
李政伸手指着两人身旁的桑树道:“第一个,你先来。”
“来就来。”
王明没好气的回了一句,把身上脏兮兮的,被树枝划破口子的衣服四下掖了掖。
看没有零碎挂物之后,就晃着膀子,迈着四方步,走到他跟李政两人都合抱不过来的桑树下,叫道:“来推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