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我三叔你知道吗?”
李政心中想着上门女婿和里长的事情,嘴里说到了自己的三叔,突然间又打了一个哈欠。
“你三叔……”
李娟皱起眉头回忆,在脑中思索了好一阵儿,才不大确定的问道:“是不是搬到县城里去住的那个?好像还是个举人老爷是吧?”
她对举人老爷的印象不深。
对方搬离李家集镇时,她还是咿呀学语的年纪。
后来也只在李政祖父去世的时候回来奔过丧,除此之外就再没回过李家集镇。
要不是在那次葬礼上听人说其身上有功名,恐怕她就记不得,这个连亲侄子李政都不怎么熟悉的三叔了。
“对,就是他,他就是上门女婿。”李政点点头,平静的说道。
“原来如此,我说他这些年里怎么都不跟你们家走动呢……”
李娟说着,随即又发现举人老爷和上门女婿这两个身份是有矛盾的,“哎…举人…你不是说上门女婿不能参加科举吗?”
李政耐心的解释道:“我三叔他是偷着当上门女婿的,外人都不知道。你想,举人是资格做官的,他为什么不去做官?就是怕自己上门女婿的身份被被人给揭穿了。
按朝廷规定,任何人只要当了上门女婿,那不管其原来是什么出身,以后都自动归于贱籍,是没有科考资格的。
假设朝廷知道他是个上门女婿,那就要革除举人功名,外加打板子。如果他还当了官,那就直接砍头!”
说完,他伸手在自己脖颈处比划了一下,把李娟吓得掩嘴惊呼。
“这么危险!那他为什么还要当上门女婿?”
李娟特意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有外人会偷听到自己刚刚所知晓的秘密,而跑去揭发对方的三叔。
李政倒没这种忧虑,大咧咧的说道:
“我三叔是先当的上门女婿,然后才考上的举人。听我爹说,三叔的岳父觉得一个白丁配不上自己的女儿,所以运作了一下,这才让我三叔有了这么一个极体面的身份。”
“他们怎么敢?不怕被人揭发?”
“嗨,三叔他岳父是衙门里的县丞,在咱们整个县里,地位仅次于县令,谁敢揭发他家的事啊。
再说了,人家知道见好就收,就只要个身份,又不去抢实利,官场中也没人会为了这个而多管闲事。
所以,普通人不敢管,敢管的又不想管,就这样存在下来了,看似危险,实则安全的很。”
“这样啊……”
李娟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后又转为犹豫,嗫嚅着说道:“你…你……到底想不想参加科举呢?想不想考取功名去做官?”
问这些话的时候,她心里不免会惴惴不安。
她并不是怕李政当官,李政当了官她跟着当官太太,怎么也要比当里长老婆强不是?
她是怕李政当不了官,当不了官还要为了有资格参加科举而不当上门女婿,那自家的里长之位可就难保了。
官员太太与里长老婆。
两者一个看起来美好,但希望渺茫。一个虽然等而下之,却是可以轻易抓住的。
李娟知道该选哪个。
想那功名是多么的难考。
听说每隔三年一次的府试,整个县里能考得秀才身份的不过十几人而已。
秀才还不能当官,要考中举人才行。
可考秀才之前的童子试,就已经是多数读书人毕生所不能突破的瓶颈了……
其实,即使李政不同意当她家的上门女婿,那里长之位也未必会丢。
倘若母亲给自己招个已没了科举希望的男人呢?
这两年来家里说媒的人并不少,其中自然会有家中儿子多,又能舍得出去的人家。
但对自己而言,若是能把喜欢很久的李政招来,那终究要比抓阄似的,随便选来的要好。
“谁不想当官啊。”
李政一挑眉毛,眼睛里有了几分神采,却马上又黯淡下去,他垂头丧气道:“问题是咱们这样的家庭,供不出一个官员来。我三叔不也是把自己卖了,当了上门女婿之后,才换回一个举人身份吗?”
“你的意思是……就不参加科举了?”李娟心中稍安。
“嗯,去县里应试也是要花钱的。我家这两年日子不怎么好过,既然明知道考不出什么结果,那又何必把钱打了水漂呢?”
此刻,李政的困意如潮水般一层一层席卷上来,他的两眼已有些发酸。
上门女婿,归于贱籍……
归于贱籍……
李娟口中默念两句,然后问道:“那当了上门女婿之后,还能当里长吗?”
这是她最后一个顾虑,如果能,那她就可以放下心来,全力去争取李政的同意。
虽然母亲在定下这个办法之前,应该是考虑过办法当中所关联的问题的。
但自己这些天都被招婿的事情给弄得心慌意乱。
只听母亲说招个上门女婿,让上门女婿替自己家担任里长之职,就也不假思索的以为这两个步骤,简单的如同数字一后面就是数字二一样,是顺理成章,自然而然的。
其中并不会,也不应该有什么阻碍。
又加上自己不清楚官面上的规定,所以刚才听李政讲上门女婿是贱籍,连平民都不如,就为属于贱籍的上门女婿有没有资格出任里长而担忧起来。
若是没有,那自己家也就跟着没有了招婿的需求,整个计划也自然要泡汤。
“能啊!”
李政干脆的回答一声,揉着眼皮,强打着精神道:“别看里长在咱们这一亩三分地上厉害的了不得,可轮流坐庄的里长不是当官,而是依次服役。
服的是徭役中的里甲役,也就比劳役、力役、军役强点儿有限,毕竟不用离开家乡。
里长的身份……本质上和倡优皂隶中的皂隶差不多,也是属于给官府打杂的政事奴隶。都当奴隶了,还挑什么上门女婿不上门女婿的。”
服……服役?奴隶?
李娟万没想到,自己家如此重视的里长之位,其任职居然是服役?身份居然是奴隶?
她不信道:“你不是唬我吧?我怎么没感觉出来里长是在服役?以前的里长我不知道,但康健在咱们镇西可真跟天王老子似的。
每到拉壮丁和交粮税的时候,但凡跟他沾亲带故的人家都能免掉,而转嫁到咱们身上……这哪像当奴隶?”
“说一套做一套嘛,上门女婿都能考出个举人老爷,那奴隶里长在镇里作威作福又算得了什么?”
李政无奈的笑了笑。
如果本朝的法规真的是铁板一块,没有空子可钻,那么很多人家,比如王明家,就根本不可能成为缙绅家庭。
再按王明家的发展脉络估算,可能晋朝刚立国的时候,这套法规便没有得到过严格实行,又何况纲纪废弛的现在?
才抖起来没几年的康健家族和王明家族比起来,也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考虑到王明跟自己的关系一直不错,虽然自今日起便不再像从前了,但李娟并不知道。
又加上自己疯跑了一下午,精神还高度紧张过好长时间,现在已经是困得不行,上下眼皮都开始打架了,就没了跟对方讲述王明家族如何如何投机取巧的兴趣,只想着早点儿结束这场谈话。
……
可他的昏昏欲睡,却影响不到别人的心潮腾涌。
“既然不是真的服役当奴隶,那你就当里长吧!”
此时的李娟以为自己已了解了所有的情况,只沉吟了一下,便开始为李政的人生出谋划策,“你当上十年的里长,好好攒些钱,在任职到期前也在别的营生上投入些,将来的日子未必会比做官的差。”
听她如此讲,李政困倦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含义莫名的笑容,“呵,也是啊,当里长可以捞那么多钱,有钱什么都能干……”
“就是!再过几年,等小四长大了,你也可以把她留下……还能省一份嫁妆。”
李娟急于看到对方点头答应,趁热打铁道。
小四是她最疼的四妹,模样虽比她自己差了点儿,但要比她的二妹三妹俊。
而且女大十八变,四妹现在才九岁,以后再多添几分秀美,也是极有可能的。
至于她说的留下所代表的意思,自然不用挑明。
“哈...啊...”
李政张大嘴巴,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满不在乎的说道:“还是算了吧。我就是肯上你们家去,那也不一定能当上里长。就是能当上里长,那也不一定能捞到钱……兴许还会获罪,连累了你们家。”
“嗯?”
李娟一愣,好似被人打了一闷棍,头皮都跟着发起紧来。
她不知道刚才还像是就要答应下来的李政,怎么到临门一脚时又打了退堂鼓?
“里长总归是个管人的职位,但你知道管人有多难?咱们没钱没权,背后也没有势力靠山,连最起码的人手都不够。”
“你家就你爹一个男丁,你爹还站不起来。我家虽然有我爹和我弟弟,我二叔家也有两个堂兄弟,但总共加起来也才六个人,其中四个还都是不满十六的,最小的七岁。”
“你分析分析,咱们一共就这点儿底子,怎么负责得起分派与征收一百一十户人家的徭役赋税?”
“虽然按规定,里长下面还有二十多个邻长辅佐,但双方毕竟不像县衙里的县令和衙役一样有明确的上下等级关系,既不好支使,也不如自己亲属靠得住。咱们镇西,邻长们勾结起来拖后腿,导致里长被拉去县衙打板子的事又不是没发生过。”
“再者,收税从来都不容易,在乡亲家里拉壮丁去给官府无偿劳动就更是得罪人。咱们又没有唬得住人的实力,乡亲们要是欺软怕硬,合伙抗税,我还能带着我爹和我二叔,以及三个孩子,一家家的打过去?”
“且不说我做不出来这种事,就是能黑下心去干,那也打不过,打不完呐。”
“乡亲们都知道里长欺上瞒下,中饱私囊,做梦都盼着里长倒霉。碰上能给里长下绊子的机会,那绝对会下绊子,而不管当时骑在脖子上的里长,是姓康还是姓李?”
“所以里长就不是咱们这种家庭能当的,若是强求,那到最后不要说捞到钱,很可能就会因为完不成官府分派下来的税收额度而被治罪。”
李政一番长篇大论,听得李娟也禁不住有些动摇,可也就在这时,她的腿上突然传来一阵儿疼痛。
她没有低头去看,而是马上又对李政鼓励道:“这些都是你自己吓自己的。还没当里长呢,你怎么就知道会有这么多困难?当年的十户人家不都是这样发展起来的?咱们也可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船到桥头,肯定自然直的嘛……”
李政摆了摆手,不为所动的说:“当年的十户人家都是儿子多的人家,再加上旁支亲戚,纵使不能以势压人,那也能靠数量压人。要是你爹能站起来,我当这个里长也没什么。可你爹不是站不起来吗?就靠我爹和我二叔两个成年人,根本不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