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冰月这般说,苏赫在心里思量片刻,要去命部下把王稻有从地牢里拖出来,会会这个冰月嘴里“唯利是图”且“容易操纵”的小人。冰月突然想起苏赫之前对他的承诺,急着拉住苏赫的衣袖,挽留道:“大人,您刚叫我来,自己这便走了?那我怎么办?”
苏赫望着她一愣,随即说道:“你爱干嘛就干嘛,骑马也行,去爬树摘柿子也行;若不想待这儿,叫郑嬷嬷送你回去。我有正经事儿要办!”
“可……大人您,也不能一把我叫来,就干晾着我呀!咱们这才说了几句话?……”冰月不甘心地诉苦道。
苏赫忽然有种这丫头极依恋他的错觉,感觉极好,暖暖地笑道:“那你想跟我说什么?”他自然希望冰月对他说:她希望多陪陪他,或者说希望他陪她再去骑马之类的话。
冰月见问了,怕这位大人忙着去干活,没时间搭理她,就直截了当道:“您上次答应我的事儿要兑现!”
“什么事儿?——”苏赫一听“兑现”两字,便知她不是真的依恋他,而是想从他这里再得些物质方面的好处,口气立马变得硬邦邦的,说道:“我就知道被你缠住没好事!”
“可你答应我啦!……”冰月委屈地说,眼眸凝望苏赫,眼神可怜兮兮的,让他不忍拒绝她。他神色不耐烦地威胁她道:“快说!不然我走了!”
“就是您说的,让我搬家逃税,还要给我一块土地耕种的事儿。”话一说出口,冰月就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像讨债的,口气还这般心虚,真是人穷志短,有点韩信受胯下之辱之感。不过,话已然说出口了,反正也收不回了,她索性理直气壮地望着他。
“嗯,就这事儿?”他轻描淡写地应道,随后转身要走。
话都说这份上了,冰月觉得自己再讨不到一点好处,那确实亏大了:既受了屈辱,又啥都没得到!她要哭出来了,又拽住苏赫的箭袖,不让他走。
苏赫心软地回头笑了,眸子里流淌出一些暖意,若春日的初阳,北国的温泉,轻声道:“知道啦!反正在我的地盘上,耕地随你挑,房屋也随你选。让郑嬷嬷陪着你四处转转……我真得走啦!”
听闻此,冰月的脸庞才由阴转晴,她朝苏赫会心一笑,笑得淡淡的,却发自内心,她由衷地感激他。他觉得她是在深情款款地望着他。她这笑如雨后彩虹,如秋日南山下盛开的雪菊,淡然悠远,让苏赫下意识地挽起她拽住他衣袖的手,在她手背上亲吻了一下。冰月没反应过来,等她反应过来时,觉得一股电流已经由她的手臂传导入她的心脏,平生第一次她浑身上下都被震颤到了,同时感觉到世界瞬间变得非同一般,她仿佛被电流给固定住无法动弹,连思想都停滞了……几个弹指过后,她才“苏醒”过来,立即从苏赫手中抽回自己的手,低下头。
他走了,转身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有种莫名的失落感。
郑嬷嬷带着冰月在苏赫的地盘上,到处转悠。他的地盘很大,一部分是祖上传下来的,一部分是新近皇帝赏赐的,合并在一处,总之都是圈地得来的。冰月坐在马车上,细细观察这片土地,以山林为主,鲜有平地。
“姑娘,大人刚才吩咐了,说这土地上的驱口也任你挑选,任你使唤。”郑嬷嬷陪在冰月身旁,小心地传话道。
冰月有些吃惊地问:“还有‘驱口’?那些人都是可怜人吧!”她低头思忖,自己也差不多快沦落成驱口了,竟然还要让她来挑选使唤驱口,这个世界有些荒诞。
此刻她心里,很是茫然地思索着自己眼下的处境。苏赫如此对她,不过是一时之宠;就像他对熙春楼的那个女孩一样吧?不知道郑嬷嬷知不知晓熙春楼那个女孩。
她便问道:“嬷嬷,大人之前在熙春楼梳笼的那个女孩子呢?大人已经不喜欢她啦?置之不理啦?”
郑嬷嬷一怔,她没想到冰月会提及鱼梳。郑嬷嬷心里清楚:苏赫现如今宠着冰月,一心讨好冰月,冰月跟鱼梳自然是敌对的。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应该也是极可怕的。
郑嬷嬷为难地说道:“大人对姑娘这般好,难道姑娘觉得大人心里头装的还是鱼梳?”
“她原来叫鱼梳……”冰月喃喃自语,“她现在如何?大人还去看她吗?”她其实想问:苏赫还宠着她吗?还会花大价钱让她置办昂贵的头面首饰吗?上次见鱼梳,她就打扮得极精致,头上的华胜金钗,身上的绫罗绸缎,应该都是苏赫送给她的吧?现如今呢?他还一如既往地疼爱她吗?还是已然如团扇一般,因秋凉,一把将她甩开了?
如若他只把鱼梳当作一时的玩物,那么她冰月也如鱼梳一样,仅是他诸多玩物中的一件而已!
想到此,悲从中来,她与她家人的命运宛若秋天的落叶,毫无根基可言。
如果眼下真的接受了苏赫的房屋与土地,那就意味着她得讨好他,一直讨好他,哪天他对她厌倦了,失去兴致了,那么这些房屋土地还是他的;她便会因课税,立即沦落为驱口。可如何才能一直讨好他,让他不厌倦她呢?这太难啦!
然而,目前她还有其他选择吗?不需要求助于苏赫的选择?她在头脑里,梳理了好多遍,最后回答自己:再没有其他路子啦!现在连舅舅家都是她接济的,鄞州老家那边的几位叔公,恐怕自家也穷得维持不下去了吧?哪有银子接济她们?有钱的时候,都没见他们接济孤儿寡母!何况如今!
她突然发觉,自己站在陡峭的绝壁之上,身前是万丈悬崖,身后亦是万丈悬崖。她只能等着苏赫从更高的绝壁上垂下一条绳索,让她沿着绳索爬上去,爬上更高的绝壁,再无其他活下去的方法。
马车载着冰月和郑嬷嬷来到苏赫地盘的边沿,这里靠近大清谷,没啥人烟,比较荒凉,有三间茅屋紧挨着一座笔直的崖壁。
“谁住在这儿?”冰月指着三间茅屋问郑嬷嬷。
郑嬷嬷回答道:“没人住,常年空着的。”
冰月环视四周,孤绝独立的一处所在,不知为何她还是喜欢这里。她对郑嬷嬷说道:“我想搬来这里……”
“姑娘,这里太过偏远僻静,大人想照顾你,也不方便吧!还是选一处离大人的宅邸近一点的住处!”郑嬷嬷建议说。
冰月心想:“若离得太近,我娘知道了真相,还不清楚她究竟会作何反应呢?我可是巴不得离你家大人远一点。再说,若太近了,你家大人一下子便看腻了我,对我不感兴趣了,我将如何是好?还是远一点罢!”
她一旦打定了主意,便不会改变,吆喝车夫停一下马车。车子停下后,冰月立即跳下马车,走向茅草房,郑嬷嬷急忙跟上她。
院子里有水井,冰月晃动了一下悬在水井里头的绳索,下边吊着吊桶,她随即拉起绳索,吊了半桶水上来,水质清冽,能清晰照见她的身形。走到后院,靠近绝壁处,有个打了一半的地基,地基下边已经挖好了沼气池。
“这里为啥建造了一半?地基都打好了。”冰月问道。
郑嬷嬷不确定道:“可能是之前准备建造给几个信使居住的房屋,后来不知为何,停工了。”
“这地方不错!”冰月赞道,她已经想好了,要在原先打好的地基上边建造一座碉楼。她听香姑说起过,有几个吐蕃人是擅于建造碉楼的。碉楼牢固,而且可以在底下放个沼气池,冬季生火取暖不需要购买木炭,能省下不少银子。只要沼气足量,每日皆能生火,那样素雪便能平安过冬……
冰月心里打着如意小算盘,她还想到了,可以向王稻有买炸药,炸些石块下来,砖瓦费也能省下不少。
还有,她要把现在五柳巷清馥园里的蔷薇和玫瑰都移栽到这儿来,也要在这里炸出个小池子,养些锦鲤,一切皆如原先一样。这里就叫“芳菲园”,虽俗气却绚烂芬芳,清冷孤绝之中花儿自开自落,岁月安静流淌。
打定主意之后,她回家做些安排。
“咱们真要搬家吗?”晚膳时分,舒嬷嬷在八仙桌旁担惊受怕,顾虑重重地问道。
冰月不作声,等着她母亲李娘子回应。
李娘子悲悲戚戚道:“白天的时候,巷长不是来过了吗?你不也听到了吗?他说咱家这次得交十二两银子。已经算是照顾咱们孤儿寡母了!”
素雪第一次就课税之事开口,郁闷说道:“这回要交十二两,以后每回只会增加,绝不会减少。每年还不晓得要被官府盘剥几次,咱家顶多撑个年把,便都会沦为奴婢被贩卖的。”
李娘子掩面哭泣,接着素雪的话头,边抽泣边说道:“是啊,等咱家被榨干之后,别说是这宅子了,就是自身都会沦为牲口,头上被插着草卖掉!”
舒嬷嬷闻言,坐在一旁,默默抹泪。
冰月早已厌烦了她们的眼泪,冷冷说道:“既然决定要搬家了,就赶紧收拾行李。新的住处不如这里,仅有三间茅棚。”
“三间茅棚?屋顶可结实?不会漏雨吧?”母亲李娘子担心地问道。
冰月道:“暂时居住一下,我找人尽快修一间碉楼出来,天冷的时候住。”
“碉楼?”舒嬷嬷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石头建的房屋,吐蕃人会建造。”冰月简单解释了一下。
舒嬷嬷还是没听懂,摇摇头。
“只要能过冬就行,别把咱们给冻死了!”李娘子已经没啥要求。
“嗯——”冰月对母亲的回答表示满意。
“姐,谁那么好心,会收留咱们?”还是素雪头脑清醒一点,问到了冰月最不愿回答的点上边。
冰月默然不语。
舒嬷嬷见冷场了,解围道:“二姑娘,问这么多干嘛呢!有的住便行了。”
冰月趁机偷偷瞧了母亲李娘子一眼,见她也是这般意思,就放心了。
于是,大家开始收拾行李。
“家具怎么办?”李娘子问冰月。
“有用的都搬走。”冰月去苏赫地盘上的茅棚里看过,里头空空如也,只能把自家的家具都搬过去。而且她家的家具都是些檀木质地的,不搬走,万一宅邸被人占了,这些家具自然也要不回来了,当然还是搬走放心。
大家分头整理了一回,发现虽则这几年已当掉好些物件,可要搬的东西还有一堆。
夜里,冰月一人秉烛在自家屋子里、园子里来回走动。昏黄幽暗的烛光下,她四处认真地瞧着,舍不得看漏此地的一丁点儿细微处。她舍不得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祖宅虽然破旧,但都承载着她童年美好的记忆,她父亲抱着她陪她玩耍,还可以缠着祖父要他念点书给她听~~~如今要走了,要离开熟悉的祖屋,要踏上未知的旅途,再没有既定的保障,连这所房子也可能失去。但她别无选择,必须迈出这一步,带着家人迈出这一步,仿佛这才是真正的及笄礼,成人礼。
早晨,舅母带着若兮过来帮忙。
过去,别人皆在背后评价舅母,说她过于精明势利,可最近经历了这么多家国变故,冰月觉着舅母也渐渐不那么爱算计起来,反倒显得乐于助人些。舅母见她家要搬走所有的家具,没说自个儿想要几件,只默默地帮着收拾。
冰月走到舅母和若兮的身旁,她俩正在帮着素雪叠箱笼里的衣裳。冰月关心地问道:“舅母,舅舅可好?”
“好——”舅母未抬头,继续认真地帮素雪整理箱笼,说道:“他当然好,他能有啥事儿?”
“交了丁税之后,家里的日常开销如何?还有银钱吗?”冰月问道,假装随口一问,实则有些担心,担心舅舅家太过拮据,没银子买粮食添置衣裳,马上快入冬了。
舅母闻言,沉默片刻,说道:“还行吧,勉强总能凑活!”
若兮也没说话,回头朝冰月苦笑了一下。
冰月便已知实情,她悄悄回到自己阁楼,寻出大约三两碎银子,装入一个小锦囊内,拿给舅母张娘子道:“舅母,这个你拿着,天气渐冷,你给若兮和表弟舔几件厚衣裳,免得他们受凉了。”
张娘子原本想推让一下的,可见冰月诚意满满的,自己家里也确实缺过冬的银两,也就垂下头,收下了。嘴唇颤抖了几下,内心复杂地说道:“冰月,谢谢你啦!……”
等张娘子离开素雪的闺房,去帮母亲李娘子整理行装后,冰月又塞了两粒“滴珠”到若兮手中,帮她收拢手掌,捏紧“滴珠”,轻声说道:“若兮,这个你收着……”
“姐,我不要,我用不着……”若兮谦让道,又要将两粒“滴珠”还与冰月。冰月认真说道:“这是姐姐给你的零花钱,你一定得收着,不然姐姐我不高兴啦!”
见冰月如此说,又一脸严肃的模样,若兮无法,只得收下,神情羞涩落寞,她从没收过银子。
素雪这几日连夜赶工,给冰月织了一块做衣裳的棉布,不过还没染色。这会儿见舅舅家困难,表姐若兮好像还没有冬衣,便把自己刚织好的棉布折叠好,郑重地交与若兮,腼腆且难过地说道:“若兮姐,我原想染一块蓝色棉布送给你的,奈何走得太急,恐怕来不及染色了。先送给你,你自己染色,行吗?等下回,我再织一块棉布,染好色送与你……”她将棉布递与若兮时,若兮眼眶里滴下了泪珠,见若兮哭了,素雪也哭了,两人皆是舍不得对方离开。
“好好的,哭什么!”冰月不耐烦地说,其实她心里也很想哭,可没办法,谁让她是长姐呢?一定得坚强,不能轻易落泪,若连她也软弱的不行,那么这个家就真的完蛋啦!
此刻,素雪、若兮都已泪流满面,她们都看不清自己的前途,或许像她们这类女孩在那个时代根本就没前途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