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向梦军接爱人吴欢随军走之前的家庭会上,向安隆第一次当着所有子女的面,诉说当队长的窝囊:既无权又无钱,栽窝红薯都要凭计划。各级平调摊派压到生产队,因此搞得“辛辛苦苦干一天,不值一包经济烟(八分钱)”,“辛辛苦苦干一年,弄得不好倒找钱”。这是活生生的现实。说是“队为基础,三级所有”,实际是一无所有;说是“一大二公”,实际是二穷二空——“农民穷,集体穷,公家空,财政空”。
“如果撒了半点谎,我向安隆就是王八蛋。去年五月队里饲养员告急:‘拴牛的绳子用完了,赶快买,不然队里牛跑了,我不负责。’当时队里确实没有一分钱,家里的钱也用完了,幸好你梦军寄了二十元钱回家,我背着你妈拿了五元钱去买牛绳。不然,我还要负放跑了耕牛的失职责任。”
在部队当干部,年年都有探亲假,而今亲属随军了,再不可能经常回来同家人团聚。
梦军一家三口在走之前,向安隆主持召开了一个家庭会,家庭成员中只有梦成缺席。这个会,既是家庭讨论会,又是家庭的一次重要的规划会。
父亲先让大儿梦军谈谈在部队的情况,这次回家的感受,回部队后的打算。梦军说:“这次回来看到家乡的变化仍然不大,没想到农村仍然是这么穷,特别是了解了吴欢大哥的一段经历让我很难过。当然,这也激发我更加珍惜在部队的生活,一个农村孩子能当上干部既要知足,又要不满足,我要感谢党的培养。人要知好歹,知恩报恩,报效国家,现在又批准把家属转去了,我更是该好好干,能再升迁自然是好事,不能再提拔就干几年转业回老家,离父母也近一些。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反正一切听从组织安排。”
父亲同意梦军的打算。谈到梦成,父亲说:“刚开始那两年,她让我伤了不少神。现在看来,还比较顺,批准了城市户口,吃了国家供应粮,还有每月的固定工资。她拼死拼活要当城里人,现在终于达到目的了,只是她走了四五年,也没回家看看,这是我和她妈很不满意的。还有,这么几年了,怎么没听说生孩子。不过,隔段时间写封信回来,寄点钱给家里,我们觉得应该放心。反正,我们还能吃、还能做,半坡大队永远都是这个老样子,有什么好看的。”
说到梦成,梦军沉默无语了。
父亲接着说:“你和梦成就不用我们操心了,下面的三个,还真让我不知怎么办。梦学从小学习努力,成绩一直优秀,一口气读到高中毕业。他也一门心思想跳出农门,不想现在大学停办,考学无机会,参军错过了年龄,招工进城只有下乡知青的份。他眼见来队落户的四个知青,一个参了军,两个进城当了工人,剩下的一个也办病退回了城,全都跑光了,‘再教育’也没有必要了,心中有些愤愤不平,整天像掉了魂似的。好在公社安排他当了半坡村村小的代课教师,还让他为农业学大寨写些标语口号,编写一些歌颂农业学大寨的唱词和快板节目,让他感到自己有点用武之地,多多少少有点存在的价值。但从长远来讲,他的心是不可能留在农村的,这又该怎么办?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再说他在农村也不可能有个什么出息,得给他想想办法、出出主意。”
梦学也想请哥哥帮助出主意、想办法。
父亲接下来谈梦功。“梦功虽是个初中生,可他有点小聪明,凡是农村的家务和农活,他一看就懂,一学就会,有人称他是‘搞搞神’,什么都会摆弄。如果他安心务农,本应该是把好手,可他对土地没有感情,做农活提不起兴趣。你批评他不务正业,他反驳说:在生产队从早到晚干一天,只能挣包经济烟,到市场去转手粮票,一天下来随便要赚十块多,你说哪个强,哪个合算?”
母亲接过针对梦功的话说:“这是一头犟牛,油盐不进的犟拐拐,拿他没得办法。我要说说梦响的事,你当哥哥的门路宽一点,看能不能想一想办法。梦响虽然是初中生,但比较聪明,人家都说她长得好看,女孩就靠一张脸,长相就是女孩子的本钱。她一心想学姐姐,当个城里人。你看部队里有没有合适的干部,给她找个对象,岁数大点也没有关系。”回头又对吴欢说:“你不是就当了城里人吗?你当嫂子的也多给妹妹留点心。”
听着母亲对哥嫂说话,梦响微笑着不语。
梦军听了父母的发言,深感人人都有本难念的经。他思考了一会,先对母亲说,要注意身体。然后希望父亲能卸下队长的担子,说这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父亲点头表示赞同,回答说:“这个队长当得真窝囊,既无权,又无钱。我当了一辈子农民,种了几十年庄稼,难道还不知道那样的田地,那样的土质,该种什么,不该种什么。可是,每年公社给我们下的种植计划,根本不管适不适合,有收无收。梦军你知道,我们队除了稻田外,多数都是坡地,根本不适宜种棉花,可公社每年给我们下达十五亩棉花种植任务。棉花生长条件比较苛刻,不但要求土层厚、土质肥,而且对肥料管理要求高,我们那些不到半锄深的土能种棉花吗?我同公社讨价还价,公社书记说:‘农民不种棉花,那你们社员还要不要国家发布票,还穿不穿衣服裤子?’我们怎么敢违抗呢?结果,花钱费力种的棉花,苗只有一尺来高,许多都得不育症,即使结桃也只有麻雀脑袋大,只长棉籽,不长纤维丝!不因地制宜种庄稼,真叫逼着牯牛下儿,硬要公鸡生蛋。每逢播种季节,讨口叫花似的到信用社去申请贷款,为集体买化肥。说是集体经济,除了种几颗粮食,哪里还有什么经济哦。几颗粮食塞肚皮都不够,还有粮食卖钱吗?还有,到公社‘农业学大寨’的试点现场改田改土,社员评记的劳动工分,要拿回生产队参加集体分配。这还不算,还要自备钢钎、二锤、火药、雷管,这些都要钱啦。各种摊派多了,社员的劳动更不值钱,‘辛辛苦苦干一天,不值一包经济烟(八分钱)’。摊派、平调多了,还会出现许多家庭成了‘倒找户’。‘辛辛苦苦干一年,年终还得倒找钱’,劳动得越多,倒找的钱越多,让人怎么也想不通啊!前不久,队里三条拴耕牛的绳子都坏了,饲养员说,队长你再不想法买牛绳,今后牛跑了我不负责任。我正在为买牛绳的事发愁时,你寄了二十元钱回家,我从中拿出五元捐给队里,才买了十根牛绳。梦军,你说集体经济就到了这个地步,这个队长还有什么当头啊!
“这叫什么‘一大二公’啊,名副其实的‘二穷二空’,真是农民穷、集体穷,公家空、国库空!”
梦军赶快制止父亲说下去,害怕父亲犯错误。
父亲停了停,又继续说,“可是,甩又甩不脱,再说生产队的活总得有人派、催工的哨子还得有人吹啊!再说,我是一个党员,工作不能说甩就甩呀。”
梦军还是坚持,队长这个活儿能丢最好丢掉,毕竟父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实在推不脱,还是希望爸爸认真执行党的方针政策,要当好部队干部的家属。
母亲希望哥嫂给梦响在部队找对象的当天晚上,梦响就做了一个梦。她梦到哥哥给她介绍了个部队营长,结婚三年随军,跟着丈夫转业到新疆阿克苏,由于路途遥远,五年没有回老家,思念父母大哭一场。哭完醒来,发现是一场梦。
梦军走的那天,向安隆向大队支部书记请了一天假,去送送儿子一家。梦学、梦功、梦响和有好几年没进过县城的老伴也去了,老伴上城里是要顺便买几段鞋布料。队里的活,向安隆让副队长带着社员干。
川主公社只有机耕道,不通公共汽车。吴正业赶着牛车,送女儿女婿到县城。他和外孙坐在车上,其他人都走路随牛车步行。一路上,他有意无意地把鞭子甩得噼噼啪啪的响,见到熟人还要主动告诉人家,这是送女儿到部队。那得意的样子,似乎在说他女儿又是城里人了。
十来口人的送行队伍,大家没有更多的话说,各有自己的心思。
刚进县城,梦学就遇到高中的一位同学。同学告诉他,昨天刚看到消息,三个月后要全国恢复“文革”后的首次高考,只要是老三届的,无论年龄、婚否,都可以报名。这个信息,让他意外惊喜,心想:梦学梦学,你不是做梦都在读书吗,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他提前向哥嫂告了别,跑到新华书店去买复习资料。“文化大革命”刚结束的书店,除了政治读物,哪有其他书籍,更何况时间紧迫,出版界也措手不及。书店一无所获,梦学一个人独自回家,去搜罗、重读中学的所有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