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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失和

梁琴一家得了个女儿,取名为国梅。

婴孩的一双大眼睛就像是黑珍珠镶嵌在小圆脸上似的,小嘴时常嘟着,嚼着微微溢出的口水,逢人便眯着眼笑起来,模样甚是可爱。

林乔对这个新降生的女儿很是疼爱,每天劳作过后回到家中,总是喜欢将孩子抱至膝下,拿着自己母亲遗留给他的一串象牙玉佩逗她玩。

国梅似乎是个天生的伶俐可人儿,也不像寻常孩童那般喜好掷物,她总是把玉佩小心翼翼地兜在手心里,生怕磕碰碎了。

梁琴见状,朝国梅伸手去索要物件,国梅却不肯松手舍出手中的玉佩,气得梁琴咬牙切齿地朝她挤眉瞪眼。

林乔见梁琴在女儿面前做出这幅吓人模样,默然从国梅手中取下玉佩交给梁琴,紧接着抱起女儿朝外头玩儿去了。

国梅眼见自己的心头宝被夺走后也不哭闹,像朵雏菊似的依偎在父亲怀中,眼睛转而期待起屋外的世界,剩得梁琴独自一人蹲在屋子里,心有不甘地望着这对父女逐渐远离自己的视线。

梁琴随她丈夫居住在独树村。她丈夫林乔原是个外乡人,早年跟随父母逃难到这一带。那时,林乔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极其穷困潦倒,加之举目无亲,于是只能在街边乞讨奉食,靠别人的怜悯过活。后来,他们一家被镇上的一户好心人家收留了,大户人家的掌事答应供他们吃住,但是得有个条件,那就是必须得为地主家干活儿。林乔的父亲听后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心想着做这样的苦差事也总比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强。不久后,林乔一家便扎根在这个小镇上,为镇上的地主家做起了苦力活。白天洗衣担柴,夜晚替人守田。

那时候经常有人在深夜里壮着胆子来偷盗田地里的番薯,胆子更肥些的更是不将农人的棍棒放在眼里,不分昼夜地逮取机会,立志于偷他个片甲不留。

有时抓到的盗贼是几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于是大多数农人们都选择在一顿拳打脚踢后再假装好意地去四处询问是谁家的孩子,恐怕遇见的是熟人的娃娃而事先无从下手。

家长们听到叫喊声后闻讯赶来,各自认领了自己的孩子后又当着乡亲父老的面一阵数落,完事后才心安理得地把各自的心肝宝贝命根子领回家。

回到家中,也还来不及教育,家长们连忙翻箱倒柜找出药酒替孩子敷上,片刻后又询问孩子到底偷了人家多少。

毛孩将赃物悉数上缴,家长们训斥过后便将那些番薯拿进厨屋烤去了,就当是作为受伤的孩子的补偿。

夜里,房屋下的土狗和院子里的野猫常被这些甜腻的气味熏得身痒难耐,畜生们狂吠着,睁着炯亮的眼睛盯着房主手上那些正冒着热气的像屎一样的金黄色玩意儿。

土狗顺着气味摇头摆尾地走了过去,男主人顿时朝那土狗劈头盖脸地一阵臭骂,那狗见状,也就缩回到角落里,可怜巴巴地用舌头汲着嘴巴不再言语了。

两年后,林乔的父亲也逐渐在镇上混得开来,逢人便托关系,终于寻得了一个能在挣钱虎口之余还能做点买卖的伙计,得以跟随同乡人一道出海打渔。林乔的母亲则继续呆在原先的老东家里洗衣做饭,为屋里的主子们端茶倒水。

然而好景不长,不久后,林乔的父亲因在出海捕鱼时遇上风浪,还来不及回到避风港就已在归途中遇难了,连船待人一并石沉汪洋,连尸首也全无踪迹。待林乔的母亲听到消息后赶往码头时,也只是见到了自己亲手为她丈夫缝制的一只黑布鞋。

此后,林乔便与母亲过上了孤儿寡母任人取笑的日子。

时间又流走数年,积劳成疾之下,林乔的母亲也撒手人寰了。临了前还替林乔谋说了一门亲事,最终眼见儿子终于有人照顾后,方才无悔而眠。

林乔母亲托人说亲的那户人家便是梁氏。梁家是镇上名门望族,如今虽家道中落了,但是祖祖辈辈在镇上的威望和关系依旧稳固如初。

照老一辈的说法,结亲理应门当户对方才成体统,可这失父丧母的林乔上打量下掂量也找不出个门当户对的由头来。

梁氏夫妇好生养,前后共生了四个女儿,没有儿子是梁氏夫妇这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年轻时夫妇俩还盼望着能喜得贵子,于是便拼命地生养,如今夫妻俩业已年过半百,也逐渐认清了现实,索性好生善待膝下这四个女儿,因而梁氏夫妇在选女婿这一层面上是绝对不敢马虎的。

奈何自己的长女是个不成器的丫头,人已到了标梅之期还是个待字闺中的人儿,考虑到实际,梁老爷如今也只能“对症下药”,委屈一下自己的女儿了。

想是这样想,但是当媒婆上门提亲时,梁老爷的心里又开始举棋不定起来,口舌畏畏缩缩的,半天也挤不出一个字。

媒婆见梁老爷仍犹豫不决,便敞直了嘴巴说道:“梁老爷,您得为着您女儿的将来考虑仔细啊!恕我这个老婆子直言,您大女儿琴小姐虽与其他小姐一样承袭您梁氏一脉血统,但是长相上却与梁家上下大相径庭,非但没有继承梁夫人的端秀之姿,就连您的飒爽英姿也一无所有,倒是长着一副尖嘴猴腮的刻薄面容,颇有几分未成道的狐精模样。”

媒婆见梁老爷也不言语,遂压了一口茶后继续说道:“再说,两家经过几十年的风吹雨打,如今早已门庭冷落了一大半了,如今的世道您又不是不知道,若是还是照着您那份老旧思想,恐怕琴小姐这辈子只能当个贞洁尼姑咯!”

在媒婆的劝说下,梁老爷只能同意了这门亲事,替长女梁琴找了一个还算踏实肯干的男人作为她余生的依靠,倘使完成了自己的这一夙愿,百年归西后自己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但有一个条件,梁老爷非得林乔自个儿当上门女婿,这样若是以后自己不在人世了,女儿也不用受旁人的欺负。

也正因为如此,成婚后,梁林妻夫俩也就各怀了一把刀子插在各自的心里。

自从国梅出生以后,林乔便觉知自己的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

虽说三纲五常下夫为妻纲,但林乔到底是个入赘女婿,人前人后总是矮自己的妻子一截。家里不论是分内事亦或是分外事皆是梁琴做主,久而久之,林乔便也不再过问这些生计琐事了,只顾着每日起早贪黑地守着得以为自己求来片刻自由时光的活计,打算就此匆匆聊赖地过完下半辈子便也完事。

梁琴深知自己的丈夫是个对自己冷心冷情的人,还未活到人老珠黄的年岁就已经尝到了空阁寡妇的滋味,若不是自己如今家道中落,父母亲也不至于将她许配给这个外乡来的下九流做妻,偏自己又无傲人之貌,于是更没有了反抗的余地,只能憋着口气,含恨下嫁。

这女人的皮相总能魅惑男人的灵魂不是?尤其是在梁琴这张狐狸脸的恶心下,尤其担心林乔一时把持不住就对旁的女人走了火。

林乔平日里对她不过尔尔,并无半分离舍之心,但是如若梁琴见了村里哪个女人敢与林乔交头接耳地做出亲昵举止,她便也撒开嗓门满嘴喷粪似的对其一顿谩骂,言辞粗俗举止低贱,丝毫没有半点大家闺秀该有的礼义廉耻。

林乔见状便也由着她独自撒泼打滚发泄一通,知道只要让她把心里的这口恶气出了,便也就相安无事了,过后自己再亲自找个借口去那被辱的女人家登门道歉就好。

如今国梅降生至林家后,林乔与梁琴亲近的次数更潦草了。

在林乔眼中,国梅是他的心头宝、他的曙光、他的新希望。而在梁琴眼中,国梅则是她的敌人、她的梦魇、是个介入她婚姻的小荡妇。她对这小娃娃怀恨在心,恨不得亲手掐死她,好了却自己的心头之恨。

平日里,趁着林乔出门务工,梁琴对国梅总是逮着了机会便是羞辱。脏活累活全一股脑的往女儿身上倒,像是自己的女儿已经能当丫头使唤一般,动辄打骂已是屡见不鲜,常常吓得国梅嚎啕大哭,甚至在梦魇的折磨下惊醒过来。这一惊吓,又尿了裤子,梁琴瞧见后又是一顿无休止的痛打。

林乔对此耿耿于怀,那头对妻子百般数落叱骂,这头梁琴又拿上门女婿这事压他一头。林乔见自己理亏,也就抱着女儿径自躲到屋里去了。

林乔苦于自己无法让女儿时时刻刻留在自己身边,遂起了让岳父岳母替他夫妻俩照顾孩子的念头,也让二老好好看看他们的好女儿平日里都做下了哪些好事。

谁知那头梁老爷和梁老太太以年迈为由拒绝了林乔的请求,林乔听罢只能放弃这一打算了。

二妹妹梁棋听说了此事,直替自己的姐姐叫冤叫苦。一面骂林乔是个狗娘养的二愣子畜生,不懂得体恤自己姐姐的“求之不得”,一面又替自己的长姐出主意。

梁琴听到妹妹这般替自己委屈,不由自主地拿起身边的手绢讪讪地抹去了眼角溢出的泪水。

梁棋对着手持细绢正擦着莹光泪珠的梁琴说道:“这么一来也不是个办法,如今那小娃娃尚在襁褓就懂得使尽狐媚勾引你家男人,来日她若果出落成亭亭玉立之姿那岂不是要将你这个严母踹出家门槛儿!那时候整个家里哪还有你这个人老珠黄的女人说话的份儿,恐怕男人都得站在她那边!”

梁琴听后心被刀子锥刺了似的,颤抖着尖似狐狸的凸嘴,斜眼看向妹妹问道:“那该怎么办?”

梁棋嘴角泛起笑弧,把手搭在梁琴的手背上说:“你家男人不是喜欢那小妖精吗?想必日后什么好处都不会落下她,别的不说,单捡那小妖精的嫁妆,指不定到时候无声无息地就把你的棺材本儿也给搭进去了!”

梁琴眼珠子稍稍往旁边斜视,联想起日后的种种,心里愈发害怕起来。

梁棋又接着说道:“照你家男人那股子宠劲儿,说不准以后纳她做个小妾都有可能!”

梁琴听后惊得起身,斥责道:“这成何体统!”

梁棋拍着自己的胸口,替自己这个傻姐姐憋屈极了,愁着脸说道:“怎么不可以!人前不可以,人后做了什么下三滥的事谁又知道呢!”

梁琴这下更站不住脚了,直接瘫坐在椅子上,像极了一株土路边萎靡不振的野花,苞不似苞、蕾不似蕾、瓣不似瓣,路人见了还要对其嗤之以鼻,只配浇灌得起粗鄙之人的浓痰。

眼下梁琴急得直跺脚,抓着梁棋的衣襟叫道:“这可怎么是好!怎么是好啊!”

梁棋握紧了梁琴的手说道:“那你同他再多要个孩子?”

梁琴听后脑子虚虚晃了一下,脸上隐约透出一股难言之隐。

梁棋又说道:“你家那位如此欢喜那妖娃娃,保不准也会欢喜第二个小娃娃。假定你生的依旧是个女娃娃,倘若他欢喜,所谓一山容不得二妖,那俩妖娃娃必定谁也容不得谁,到时候就任凭她俩自相残杀,你便坐收渔利;如若他不欢喜,你也可以仗着那小娃娃赚回一份同情,看在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情分上,你给他生了两个孩子,他也不敢亏待了你不是?”

梁琴仔细听着,不发言语。

“如果你生的是个男孩,那更了不得。虽明面儿上是咱们梁氏一族的香火,但是谁不知道其实是他们林家的种呢?这样一来,就算他再有造反的心也得对你服服帖帖的了!”梁棋细细分析着。

说完,梁琴依旧眉头紧蹙。她心怀忧愁地诉苦道:“哪那么容易啊!平日里他碰都不愿意碰我,哪还能指望再同他要个孩子……”

话说到一半,又是一连串的苦命泪水如雨注下。

梁棋听了没当回事,说道:“嗐!我还以为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是个男人?还有什么大不了的!”

梁琴见梁棋脸上的得意劲儿,忙问道:“妹妹可有办法?”

见这姐姐真是蠢钝如猪,梁棋便下意识地四下张望,确定周遭无人后才将长姐耳朵拉近自己嘴边,悄咪咪地说起闺房话来……

梁琴从自己的妹妹梁棋那打听来一宝贝,名曰“丹鹿酿”,得知此物饮下后可舒筋活血、补肾壮阳,大都市里的达官贵人们都好饮这玩意儿。凡是饮下此物者,不论任何垂头低萎者皆有举头之日。如若本来就生龙活虎的,饮下此物后便更是威猛无比,使之不得不成为男女欢乐之宝。

梁琴听说这一奇物后,忙嚷着让梁棋替她寻来。妇道人家找寻此物总有些寡廉鲜耻,梁棋也是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替长姐觅来此物。

当晚,梁琴就急不可待地将那丹鹿酿下进林乔的饭菜和酒水里。完事后,便恭恭谨谨地坐在八仙饭桌前等待丈夫的归来。

时至入夜,林乔才从外头回来。

一进门,梁琴就立刻上前去替林乔取下大衣挂在衣钩上,随后又主动给丈夫斟茶倒水。若非林乔了解梁琴的脾性,当真以为她是一位贤妻良母了。

见梁琴的一双单眼皮小眼睛被上扬的嘴角牵扯得更像一只狐狸了,林乔不禁感觉到有些毛骨悚然,寒毛微微颤立,感觉自己就如同砧板上的鱼肉,正准备让这只摆鸿门宴的狐狸精给宰杀了。

林乔觉得事有不妥,但没开口戳破梁琴的把戏,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梁琴在卖什么关子。

饮了几杯后,林乔便泛起了一丝困意,迷糊劳累之间,倒开始觉得自己的身子火辣辣地烧了起来,似是有一团未知的火焰在钻着他的每一寸筋骨,开始烧得他逐渐透不过气来。

梁琴将自己的男人扶回房间,踉踉跄跄之下,梁琴不小心碰倒了放在桌延的碗筷,吓得她不禁心里哆嗦了一下。一是怕林乔从醉意中猛然恢复意识;二是担心国梅从睡梦中乍然惊醒,唯恐坏了她今晚的好事。好在国梅睡得深沉,这些小声响对于她来说相当于蚊虫细语罢了。

待将林乔扶至床上,梁琴替林乔脱去上衣,又脱掉了束缚了他双脚的鞋袜,因怕林乔着凉,紧接着梁琴又拽了一床被子给林乔盖上。

望着眼前这个犹如一滩烂泥昏睡过去的男人,梁琴止不住地潸然落泪。她恨这个男人,恨他只待自己如同街边一陌生妇人一般,恨他不懂得体谅她作为一家主母的良苦用心,恨他事事与她斤斤计较,更恨他将身上所有的爱溺全倾注在一个襁褓孩童身上。

想到这里,梁琴恨不得对他生拉硬踹、拳打脚踢一番!但是梁琴赌气似的朝林乔拍下几个巴掌后又开始懊悔不已,捂着自己的尖嘴面孔哭得更加伤心欲绝了。

梁琴用手擦去脸上的一抹鼻涕,顺带拭去了眯眯眼边上的一把热泪。她心知肚明得很,她对眼皮子底下这个男人又是爱又是恨的。这样一个愿意与她耗尽半生举案齐眉的男人,这样一个愿意为她费尽心血任劳任怨的男人,这样一个愿意与她同床共枕的男人,她怎能缚得住自己的芳心四溅呢?怎能把握得了情能自已呢?

不能呀!怎么可能呢?怎样才能啊!

正哭着想着,一阵沉闷的声音突然从林乔的嘴里涌出来,低沉得像是寺院暮鼓时分发出的钟声,浑厚有力。

梁琴霎时间止住了泪水,呆若木鸡地看着林乔。

突然一个翻身,林乔将梁琴一把揽入怀中。宽硕有力的臂膀压着梁琴直叫她喘不上气来。

紧接着,林乔又将身子挨近了些,这下搂得更紧密了。

梁琴琢磨着许是那些丹鹿酿发挥了药效。

还没等她回过头来,林乔连忙来了个匍匐卧地,将身子重重地压在梁琴的身上。

这下梁琴真的吓着了。她挣扎着想摆脱掉,谁料林乔早已将梁琴的手腕死死锁住,想要逃开,怕是比登天还难了。

梁琴隐约觉得有个湿滑似是蜗牛的动物在她的脖颈周围攀爬,黏糊糊、痒滋滋、酥麻麻的,使她不由得惧怕起来。

还没摸清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另一股热切的感觉开始慢慢袭击她的全身了。

她一直期盼的东西正迫不及待地往她的心里钻去。

梁琴知道,她这些日子以来梦寐以求的、日思夜想的、牵肠挂肚的时刻终于来到她身边了。

两个月后,梁琴寻了大夫上门把过脉后才知道自己已有了身孕。

林乔听说了此事后还有些半信半疑,恐以为是梁琴在外偷了汉子所致,但是细细回想下才发觉这阵子梁琴总是终日窝在家中鲜少出门,就连家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大多也都是由梁琴的二妹梁棋替她捎来的,如同一早就料到自己能有孕似的,让人捉摸不透。再者,林乔也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又和她亲昵起来,这下子更让林乔怀疑当中的蹊跷了。

虽然当中疑点重重,但梁琴有孕已成事实。

梁琴再度添喜后,又与林乔一同回了趟娘家告诉父亲母亲这件喜事。

梁氏一族本来就好生养,梁老爷和梁老太太听了喜讯后自然是喜上眉梢的,忙吩咐梁琴好生坐下,万万不能劳累了自己的身子。

说来也奇怪,梁琴底下的几个妹妹虽然都早于自己出嫁,但结婚后如此频繁地生儿育女的亦只有梁琴一人。当下梁琴怀的又是二胎,便一下子成了整个家族中人人艳羡的对象了。

梁老爷当着全家人的面一个劲儿地嘱咐林乔务必要照顾好他的女儿和他那未出世的外孙,完了还不忘回夸林乔有福气,能娶下这么一个能生又好生的贤妻良母,言语自得间仿佛一切的福泽皆是他女儿一人的功劳似的,使得林乔在众多的连襟之间羞愧了好一阵。

有了父亲的这番话后,梁琴在家里便更是作威作福得厉害了。

从前但凡洗衣煮饭这些分内活儿梁琴好歹还会做些,如今不论是分内活还是分外活皆由林乔一人完成。

每天黎明还未破晓前,林乔便早早地起了床,热了饭菜给还在熟睡的梁琴备上后,这才到外头务工去。中午又趁着休息的间隙匆匆忙忙地跑回家中替老婆做午饭,一顿饭必须得做足三个人的分量,按大伙儿的说法是“不仅孩子妈得吃饭,孩子妈肚子里的孩子也得管饱”!

还未来得及吃饭,林乔又风尘仆仆地赶回田地里替人做工去了。时至傍晚,林乔才又回到家中洗衣烧饭,忙活到午夜时分才能安然入睡。但是待天际见光后,又得复刻前一日的生活。忙里忙外时,自是顾不得自己的女儿国梅了。

许久不曾与父亲玩耍的国梅终于忍不住遭受大人的忽略,这天里当着梁琴的面哭喊着,呱呱地嚷着要找爸爸,哭闹声未绝又接一声,嚷得梁琴心烦。

见着小丫头片子一刻也不得安分,便唤她至眼前,欲与她讲讲道理。

自从梁琴身怀六甲后便甚少见她下床走动了,大多数时候梁琴都是卧在床上任人伺候着,除了身体必须解决的大小便之外的事,梁琴概不下床,不像是个活生生的人,反倒像是个在床上长出来的肉果子。

因是好长时间一直都在好吃懒做,梁琴身体已然愈发发福了。那硕大滚圆肚子再配以胖似藕娃的臂膀,实在是像极了一个尖嘴狐腮的猪精。

国梅跌跌撞撞地来到她的床边,梁琴对她流露出了罕见的几分慈母的目光,拉着国梅的小手说着些孩子听不懂的道理,但是依旧拿这个哭闹的孩子无济于事。

国梅嚷着向母亲索要父亲,一个劲儿地在梁琴的身边撒泼打滚。一气之下,梁琴便朝国梅呼去两巴掌,见这小蹄子还是吃不住教训,于是又褪下国梅的裤裆恶狠狠地往小娃娃的屁股蛋上打。

国梅像是哭哑了喉咙,终于停止了叫声。

梁琴心想孩子可不能惯着由她放肆,必得让她们早早就记下教训,于是终于亲自下床来,将女儿赶到太阳底下暴晒,就当这是她应受的教训似的,这才解了她这天上午莫名其妙挨骂的这份闷气!

当晚,林乔就着此事与梁琴大吵了一架。这还是梁琴与林乔相处以来第一次遭受那么大的委屈。

林乔言语粗莽又理占三分,不仅就梁琴辱大国梅一事对她出言训诫,更是将平日里受到的不公待遇一同发泄在梁琴身上,怒发冲冠之下,眼神凶恶得像是泄了洪的蛮水,一股又一股地逐步冲破梁琴这头刚建立起来的幸福。

梁琴哪是什么省油的灯,干脆破罐子破摔。夫妻俩意图来个鱼死网破,反正梁琴有的是娘家做后盾撑腰,总比自己丈夫单枪匹马的有保障!

林乔见梁琴当真是外甥打灯笼——照旧的脾气,瞧着她在自己跟前频频得意晃悠,扬眉吹嘘自己的母家势力何等之大,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恼羞成怒之下竟一把掳过梁琴的衣襟举起手来扬言要打她。

梁琴见状,吓得双腿发软,双手捧着林乔那强有力的手,哭委着嗓子向自己的丈夫求情。好歹也是有着这些年的夫妻情分在里头,且不说自梁琴是他的糟糠之妻,看在这几年她也有为他生儿育女的面子上,他也是舍不下心去打那一巴掌的!

林乔心软了,他松开了紧紧拽着梁琴衣襟的手,懊悔自己方才太过于冲动以至于乱了方寸,吓着了妻子。

看着瘫软在角落里的梁琴还在因为刚才突如其来的威胁而感到面色苍白的面孔,林乔想去扶她起来,谁知他待要重新伸出手时,梁琴便惊恐地一把推开了他伸出的手,战战兢兢、颤颤巍巍地向屋外头逃去。只剩下林乔一人,僵在充满了白炽灯清苍的光亮下。

林乔望着黑暮中渐渐淡去的背景,眼神惆怅又无助,但又不想追上去挽留,因为他更希望这落跑出去的女人永远也别再回来。

两天过后的晌午,正在地里忙着农活的林乔被同村与他一同分担农事的一个小伙告知,有几个壮年汉子正过来找他,待他从田地里出来后才发现是他的几个连襟兄弟们。这些壮汉二话不说架起林乔的胳膊就走。一旁的小兄弟见这几人来势汹汹,也不敢上前插足,只是诧异地看着他们把林乔架走了。

原来梁琴那天晚上从屋里出去后便跑回了娘家。

一进门,梁琴就哭丧着脸径直走去了父母亲的房里诉苦倒泪,直言是林乔打了她。

梁老爷听了女儿的哭诉后立即火冒三丈,欲要去找那姓林的臭小子算账!好在被梁老太太拦下了。

“夜深人静的,倘若闹大了便成了整个镇的笑话了。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凡是还得以大局为重!”梁老太太劝说道。

梁老爷听了梁老太太的一番劝言后,这才冷静下来,放下了当即找人算账的想头。

但是看着当下已是哭成了泪人的女儿,梁老爷心中总是不能咽下这口恶气!便义正言辞地说道:“这账还是要算的!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

听了父亲这一句护犊情深的言论,梁琴这才甘心地听从下人张嫂的好言相劝,任张嫂搀扶着她回她从前的厢房休息去了。

翌日,长姐梁琴被打的事就传遍了梁家各位家眷的家中,兄弟姐妹们纷纷往家里赶。

及至家中,二妹梁棋看着正坐在厅堂郁郁寡欢的长姐,快步走上前去,还未等梁琴向她倾诉衷肠,她就替自己的姐姐先哭了起来。一边抽泣着,一边抚着姐姐的脸颊,眼神流露出的尽是心疼与愤懑,直骂那姓林的畜生不是人!

说着说着,梁琴又被这位实在关切的妹妹说动了情,随她一同嘤嘤哭泣起来。

三妹妹梁书亦上前安慰着,让姐姐们放宽心些,太过于伤心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再者,总是有父亲为她们撑腰的。

一听这些不断涌出的泪水会干系到她腹中孩子的安危,梁琴瞬间止住了抽泣,带着几分担心的神情抚摸着自己已经微微见隆的肚子。

这时,梁老爷和梁老太太从里屋出来了。

梁老太太来到梁琴身前,二妹妹梁棋与三妹妹梁书挪了挪步子,好给母亲腾出一个合适的位子。

梁老太太伸出手去擦拭掉梁琴脸上的泪痕,让她别再劳心伤神了,应该顾及自己的身子。

梁老爷想找人上门教训林乔的想法从未间断过。

此时,二妹妹梁棋向父亲提及此事,梁老爷随即便深思熟虑起来。

四妹妹梁画却开了口,说道:“如果亲自上门去教训姐夫一番,那街坊四邻到时候就会知道长姐受辱一事,这让长姐今后又如何能在邻人眼中抬起头做人呢?不如先请姐夫回来一趟,问清事情原委再兴师问罪也不迟呀。”

这四妹妹相较于其他两个妹妹倒不那么袒护梁琴了,因是梁画儿时常遭到梁琴的捉弄责打,见多了梁琴背后的阴招,这才觉得这桩家门丑闻或许真是有人在背后颠倒黑白、贼喊捉贼。

梁琴这下心慌了起来,但是立刻便收敛住了脸上的神情,委屈地责备梁画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在无中生有、暗度陈仓吗!四妹,我知道你平日里看我不顺眼,可是如今这种关键时刻,为何还要处处针对我呢?”

梁画见梁琴反将了自己一军,欲再与她辩论,但是梁老爷此时挥手示意二人停下争吵,梁画只好作罢。

“画儿说得有几分道理。”梁老爷说道,认为这是个折中保险的做法,遂命人去请林乔回一趟梁家。

一听真是要与那林乔当面对峙,梁琴自知理亏一截,一时间竟忧瘫在椅子上了。

被抓回梁家的林乔跪在梁家的厅堂里,身躯正面对着厅堂正前方的八仙桌上供奉的梁氏列祖列宗们,像极了一个正要被审判的罪犯。

未等梁老爷开口,梁琴就先声夺人地大喊大哭起来,那悲伤的哭泣声旁人听了真是揪心不已。

梁琴又再一次向在场的众人哭诉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声讨林乔当晚是如何虐待责打她,每一字每一句都痛彻心扉。声嘶力竭的哭喊声无形之中演化成了一条长满荆棘的藤条,每说出一句话就像是往林乔的身上挥去一鞭,更加落实了林乔的罪名。

梁老爷铁定了心认为自己理占三分,便虚情假意地盘问起林乔来,仿佛这番正直心肠是要还林乔清白似的。

梁琴见状,怕林乔要借此供出她虐待女儿的实情,当下哭得更为撕心裂肺了。一面是哭自己苦命嫁了个负心汉为人妻,另一面则是为自己即将在众人跟前颜面尽失而哭。

谁知那林乔却一直默不作声,即使在梁老爷的再三拷问下,林乔仍然形如木头呆跪在众人的包围之间。

梁老爷顿时怫然不悦,一把抓起摆放在厅堂的鸡毛掸子,朝那个正跪在众人面前的青年身躯重重打去。

梁老爷一边责打,一边责骂林乔是个忘恩负义的无耻小人,吃他家的油盐用他家的女人,复又加以苛待,实为野蛮粗鄙之举动。

期间林乔仍是寡言罕语,只是微微抬起眼神,凶神恶煞地盯着梁琴。

梁琴从没见过此等神情,如同是在用一股无声的力量告诉她,他厌恶她、他恶心她、他唾弃她!

等到梁老爷终于因为体力不支而停下手中的鸡毛掸子时,林乔的肉体已被责打得体无完肤了。

打亦打了,骂也骂了,气就消了。

梁老爷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与女婿们,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失落地往里屋走去。

梁老爷丢下一句话,专说给梁琴听的:“今后,你好自为之!”

梁琴不明白父亲的这句话说的是什么意思,更不相信父亲就此便放过了林乔。

梁琴想走过去搀扶起林乔,向他主动示好,但是林乔决绝地撒开了她伸出的手。

如果那天晚上林乔向梁琴伸出的手是出于不忍,那此时梁琴向林乔伸出的手就显得过分居高临下了。那天晚上梁琴能对他伸出的双手置之不理,那他今天也同样可以对梁琴伸出的双手嗤之以鼻。

林乔跪在先祖的牌位面前,眼神死死地盯着烟火袅袅的灵位。他的心里似乎在默默反抗,让眼前的灵魂们亲眼看看自己的后生是如何蛇蝎心肠、令人作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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