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阿朝更正，“陛下说，这是他对你们两位新人的祝福，也是，对当年的回礼。”
哼，果然！
他就知道凤兰德不安好心，幸好早有准备。
“呛啷”一下，藏在袍下的长剑发出龙吟般地一声。
殿内的阿嫣，恐怕要等上好一阵子，才能等到自己的新郎了。
四·香落的江湖
香落离开宣城后，没有回千江寨。
为了感谢她解了真儿身上的蛊毒，云知暮赠了她一盒易容药物，这种药物能掩去她脸上的血蛇纹，却不会改变她的容貌。她有时候会涂上，有时候会忘记，反正，她一直做乞儿打扮，大大的毡帽遮住了脸，谁也不会有兴趣看她一眼。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下意识遵循的，却是末儿回京的路线。
这天到了徐州州城，满城桂花开了，香气袭人，她路过酒楼，想上去喝一壶桂花酒，却被小二拦下，“不好意思客倌，里面已经没有空位了。”
说得很客气，眼中却满是嫌恶，而且，明明是早上，大半位置都空着。
香落一皱眉，正要发作，忽听有人道：“小兄弟，过来这边座，这边有空位。”
“小兄弟”三个字，叫得香落心头一颤，抬眼望去，只见西北角上，一名高大男子向街而坐，满面络腮胡子让人无法看清真容，一双眼睛却是又黑又亮，极为精神，见她发怔，又叫了一声，“喂，叫得就是你呢，咱们丐帮的兄弟想喝酒，居然还有人敢拦。喂，给你快让路，这是我家小兄弟。”
后面一句，是朝小二说的。
有客相邀，小二自然让路，一壶桂花酿，乖乖送上来。
香落也不喝，打开酒葫芦就想往里倒，忽然想起里面还有小半壶龙血酒。而她一拔开葫芦塞子，那男子险些就流下口水来，“这、这这这是什么酒？”
香落看了他一眼，“想喝？”
“能给我吗？”男子眼睛发亮，一拍她的肩膀，“你是哪个分舵的？几袋弟子？啊哈，你要是能把这酒给我，我收你做我的亲传弟子如何？”
他问的话香落一句也不懂，但亲传弟子什么的，她可没放在眼里，倒了一碗酒给他，“喝就喝，少说废话。”
“大方，干脆，我喜欢！”男子说着，端起碗，一仰头，一碗酒就不见了，还有几滴洒出来，他用手背随意拭去，脸上露出死而无憾的满足感，长长地长长地叹道，“世上居然有这等好酒！”
香落痴痴地看着他，每一个动作都被放慢了，舍不得全看完。
真像，真像末儿。
“你还要吗？”
男子眼中大放光采，“上道，懂事，你这个徒弟我收定了！”
一样黑亮的眼睛，一样发光的眼眸。
香落眼眶发红，眼泪滚落下来。
男子大惊，“你你你你怎么了？”
啊，连一紧张就口吃这点都像！
香落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我……我太感动了，师父，你要去哪里，带上我吧！”
“哈哈哈哈，世上的少年能拜我为师，难免会感动得涕泪纵横啊，不要紧，来擦一擦。”摸了半天，没摸到根本就不存在的手帕，男子大方地借出了自己的衣袖，“南边的兄弟传来消息，血蛇蛊主人离开了苗疆，来到了中原，只怕有什么图谋，我过来看看，绝不能让那血蛇蛊主人为恶江湖。”
“……”
“哈哈，小兄弟，你那是什么表情？莫怕莫怕，有为师我在，绝不会让血蛇蛊主人伤了你。来，喝了酒，咱们就吃饭，吃完饭，咱们就上路。”
“上路？”
“去找血蛇蛊主人，让他滚回苗疆啊！”
“师父你……知不知道血蛇蛊主人是男是女？”
“还用说，一定是个又老又丑又变态的老头子啊！不然谁会去炼那种蛊啊？！”
“……”
“咦，小兄弟……啊不，小徒儿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师父，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叫我小兄弟。”香落看着他张口要反驳，加上一句，“我可以酿龙血酒给你。”
这一句，将男子反有的疑惑与反对都封口。
很快，一大一小的人影离开酒楼，小的问，“师父，我还没有请教你的大名。”
“你不认识我？难道你不是丐帮的？”
香落咳了一声，“其实，这是我第一天入江湖。”
“啊，那你真是走运了，我叫夏入云，是问武院丁丑年身刃状元，丐帮第十八代帮主。问武院你知道不？我告诉你啊……”
秋天早晨清凉的阳光，将两人的人影拖得长长的。
香落的江湖路，要开始了。
五·云知暮的画馆
将大晏的江山差不多逛遍了之后，云知暮带着真儿回到京城。
开门七件事，可以是棋琴书画诗酒花，也可以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但无论那七件事，打开门来，就得花钱。
所以安顿下来之后，必须要考虑一下生计。
按阿朝的想法，他的俸禄只愁没人来花，云知暮只要负责花钱就行了，但云知暮有自己的想法。
“开个画馆如何？”
既然他的画千金难求，那么这确实是一条发财的好路子。
决定开画馆，就要找房子，布置陈设，其中最重要的，是写招牌。
书画不分家，云知暮既然是平京第一画师，书法自然不错，但不错归不错，真儿却不是很满意，“我家的画馆，一定要响亮的没有见过的人都要听闻。”
云知暮折扇轻摇，“好办呀，我一写，包管不要画的都要来瞧字。”
“你的虽然好，却还有人比你的更好。”见云知暮的脸瞬间垮下来，真儿微笑了，“不是说你的字不如他，是你的名气不如他。”
这话是真的。天下间，只怕谁的名气都不如他。
真儿想要的，是御笔。
兰德几乎不提闲笔，登基这么久，也未没见他赐过臣下什么字。不过真儿自然要另当别论，只要她开口，别说几个字，要御一整座画馆都不成问题。
可偏偏云知暮有心结，不愿让真儿向那个人开口。
阿朝道：“想要他的字，又不要他知道，也不难，可以去求皇后。”
“苏末儿的字？挂出来吓人吗？”
阿朝高深地一笑。
云知暮骇然发现，几年不见，哥哥的笑容真的变多了。
六·末儿的字
末儿的字确实写得不好，她有自知之明，所以也难得写字。
但这一次……
“两个字，两坛龙血酒。”
这是阿朝提出来的交易，可以交字的时候，就可以交酒。
皇宫里虽说有不少好酒，但其浓烈程度能与龙血酒相提并论的，还真是不多。兰德虽然在泰州的年贡里添上了“龙血酒”这项特产，不过一年只入贡一次，以末儿的海量来，实在是远远不够。
所以即使已经贵为皇后，她仍然对龙血酒垂涎三尺。
为了龙血酒，豁出去了。
于是宫人们发现，皇后最近很少去佛堂打坐念经，也很少料理在御花园开出来的那片菜地，连剑都很少练了，整个关在殿内，就是在练字。
兰德止住了宫人的通报，放轻了脚步，踏入殿内。末儿写得认真，头也没抬一下。
几年时间，她的头发养长了些，不过仍然不喜欢梳高髻，眼下也只用发带束在脑后，身上穿着同色的淡蓝长裙，雪白里衣露出领口，一丝刺绣也无。
皇后苏末儿的名字，在后来的史书上留在了贤后录上，其中第一条美德就是勤俭。自她开始，宫中一年省出来的衣饰脂粉钱就有上万，留了几年后正遇上南方水灾，一举救了数十万灾民。平京上流奢华之风为之一减，朝堂的风气都肃正了不少。而且每年的祭天礼，从前的皇后只是做做样子，她却是亲自采桑养蚕，耕地播种，亲自采摘，甚至在御花园还专门整理出一片菜地亲自打理。于是在兰德在位的那几十年，皇帝赏赐臣下最常的礼物不是珍玩古董，而是帝后亲手种出来的瓜果。
乾坤朗朗，天地清明，这八个字用来形容兰德在位的时日，一点也不为过。
末儿当然不知道她个人的行为正被兰德有意地引导，对整个皇宫、整个平京乃至整个天下产生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她只是不想戴那些首饰，于是就不戴了，而结果不是有失皇家体面，反而是清雅高洁令人敬仰，这就是兰德的手段；她只是觉得地空着可惜，自己又闲得无聊，于是就去种菜了，其结果不是皇后不顾身份乱来，而是以身作则扶植天下农桑，母仪天下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又是兰德有意为之了。
总之，这些年，末儿正在毫不自知的情况下，一步步向着伟大的贤后之路迈进，而今天，则走到了具有转折性的一步。
兰德看到了满地的字。
一个“还”字，一个“真”字，都不算复杂，却都写得四仰八叉。
兰德拾起一张，叹了口气，“这些字，可千万不能流出去啊。”
不然他苦苦为她经营的名气，就要付之东流了。
“兰、兰德？”末儿吓了一跳，下意识把笔藏到了背后，可藏得了笔，藏不了满地的罪证，不等她支支吾吾开口，兰德道：“我不问你为什么写字，也不问你写了要做什么用，但既然写了，就写好一点，不能丢了我的面子，知道吗？”
末儿松了一口气，阿朝的交易里，很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能让兰德知道。
“笔给我。”
末儿乖乖交出笔。
兰德写下那两个字，“照着这个练。”
末儿乖乖练。可那软软的笔尖怎么都不肯听话，明明是照着写，写出来的却完全是两样。
完了，这两坛酒赚不到喝啦。
“唉。”兰德轻叹一声，扶住了她执笔的手，“笔是这样握的，不要握太紧，要运用手腕的力量，这样动……”
宁静的午后，窗外的荷花开了，一室静谧的芬芳，深长的宫殿内，修长的手指握着她的手，清凉的夏日时光就在一笔一划间悄悄溜走了。
一个月后，末儿终于交出了自认为可以见人的两个字，还真画馆已经开张十几天了。
看着生意兴隆的画馆，阿朝嘴角隐隐露出了笑容。
两坛酒换来的字被收了起来，真正交由工人刻版并做成招牌的，是那一天，兰德示范的两个字。
御笔，就是这样到手的。
真儿如愿了。云知暮也如愿了。看着弟弟如愿，阿朝当然也如愿了。事情很圆满，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只是……
在依然荷香满室的书房内，末儿坐在书桌前，看着面前摆好的纸笔，“我……我写完了啊。”
“只有两个字写得能见人，也叫写完了？”
兰德纡尊降贵，已经亲手磨了浓浓的一池墨，“来，今天把这池墨写完再休息吧。”
“不要……”末儿微弱地反抗了一下，笔已经塞到了手里。
“来，不要急，慢慢写，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
兰德在她身后，鼻息在她耳畔，手握着她的手，这样轻声道。
声音轻柔，隐含笑意。
红袖添香什么的，太弱了。
娶一个字写得很差的妻子，然后一笔一划手把手教她写，才是人生至乐啊。
后来的史书上，苏皇后除了诸多的诸德之外，书法也很著名呢。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