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我家的房子昏暗、狭窄。父亲就躺在地板上,他穿着一身白衣裳,光着脚,手指无力地弯着。母亲跪在父亲的旁边,用梳子为他梳理着头发。她的眼睛红肿得厉害,可是眼泪还在不停地流出来。
姥姥紧紧拉着我的手,她也一直在哭,浑身发着抖。我感到了恐惧,我不明白姥姥究竟在反复说什么:“可怜的孩子,你爸爸死了,他还不到年纪,可是他死了,你再也不能见到爸爸了,可怜的孩子……”——我叫阿廖沙,这一年我才三岁。
我很爱姥姥,记得小时候我得了一场大病,姥姥大老远赶来照顾我。我问她:“你是哪儿的呀?”
她答:“尼日尼啊,我坐船来的,水面上可不能走噢,小鬼。”
啊,在水上不能走,坐船!太有意思了!
于是,从见到这位和气的老人的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了她。现在,我的心里充满恐惧,只希望她赶紧带我离开。
母亲还在哭号,我从来没见过母亲这样软弱过。我在屋子里站了好半天了,可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一个劲儿地给父亲梳着头,泪水哗哗地流着。门外有一些人叽叽喳喳地讲着话,也有警察不耐烦地催着我们快点收拾。
突然,母亲费力地从地板上站起来,可她没站稳,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她痛苦地呻吟着打着滚儿。姥姥赶紧扑上前去,她们就这么在地上滚来爬去折腾了好半天,姥姥嘴巴里还轻快地说着:“噢,圣母保佑!瓦留莎,挺住!”……
突然,在黑暗中,我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
后来的事儿我记不清了,也许是睡着了吧。
接下来的记忆里,出现的是坟场上的荒凉一角。雨下得很大,墓坑里面全是水。我看着他们把父亲的棺材放进去,两只青蛙爬到了黄色的棺材盖上。我、姥姥、警察和两个手拿铁锹脸色阴沉的乡下人站在那里看着棺材和青蛙。后来,棺材被土掩埋了。姥姥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吧,阿廖沙!”我挣脱了,没有动,心里有个地方很是疼痛。那天,我一直没有哭,姥姥很奇怪地问我为什么不哭。但我真的不喜欢哭,就算是哭,也大多是因为受气的缘故,而不是因为疼痛。而且母亲每次看见我哭都会严厉地斥责我,而父亲只会笑话我。
我和姥姥一路走回家去,我想着那两只青蛙,它们还能爬出来吗?
过了几天,姥姥、母亲和我一起上了一艘轮船。
水面上灰雾茫茫,远方偶尔现出黑色的土地来,马上就又消失于浓雾之中了。周围的所有东西都在颤抖,只有母亲,一动不动靠着船站着。姥姥总是过上一会儿就去和她说:“瓦莉娅,吃一点东西吧,少吃点儿?”可是母亲好像没听见,依旧一动不动。
刚生下来的小弟弟也死了。在这一个又一个接踵而至的打击下,我觉得母亲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越来越陌生。我想念从前那个高大强壮的母亲,头发总是梳得光光的,像戴了顶亮亮的大帽子,衣服也总是整洁干净。即使怒气冲冲,眼睛里面也充满希望的光彩。现在,整个世界在她的眼睛里面死去了。
船在中途停下来的时候,有一个穿着蓝衣服的人拿着个木匣子走进来。姥姥把小弟弟放进那个木匣子,伸直胳膊托着木匣走向门口。可是母亲叫了一声,夺过木匣。她们俩从门口消失了。
我打量着那个穿蓝衣服的人。他有一头白头发。他抱起我来,亲了亲。
“到萨拉多夫了。姥姥和妈妈去埋你的小弟弟去了。”
“你是谁?”
“水手啊。”
我给他讲父亲墓地里的两只青蛙,不知道它们能不能再从泥土下面爬出来。
“用不着去可怜那些青蛙,可怜一下你的妈妈吧。可怜的人!”水手说。
汽笛呜呜地响了,那个水手赶紧跑了出去。我忍不住也跟着跑起来。甲板上,有一些人背着包袱要下船了,我想自己也该下了。可当我和大家一起走到甲板旁的踏板前时,有人嚷:“谁的孩子啊?”
那个白头发的水手跑了过来,把我抱回舱里。我只好继续呆坐着。舱里黑黑的,行李好像都大了一圈儿,挤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去开门,可是扭不动铜把手。我是不是就这样永远被扔在船上了?我一把抓起牛奶瓶,拼命向门砸过去,瓶子碎了,牛奶流进了靴子里。我哭着哭着睡着了。
醒来时,姥姥就坐在我身边,她一面编着辫子,一面看着像根木头一样躺在沙发上的母亲,问我:“昨天你怎么把牛奶瓶给打碎了?小声点告诉我!”她说得那么温和,那么耐心,一下子从黑暗的绝望中把我领了出来。喔,姥姥,她是我永远的朋友,是我最知心的人!是她无私的爱引导了我,让我在任何艰难困苦的环境中都决不丧失生的勇气!
时隔四十年,我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最初船上那美好的几天:伏尔加河静静地流淌,轮船缓缓地前进。天气转晴,我和姥姥整天都在甲板上待着。橘红色轮船逆流而上,轮桨缓缓地拍打着蓝色的水面,隆隆作响。水面上漂着金色的树叶。两岸秋意正浓,好一幅美好、精致的油画。
姥姥兴奋地在甲板上走来走去,或者偶尔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河岸,面带微笑,眼含泪水。她爱这美景,它给了她许多生机和希望。
这时候,她还会给我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有善良的强盗,有妖魔鬼怪,也有圣人贤士。她讲得流畅自然,声音低沉,每次她讲完了,我总会说:“再讲一个!”她的脸紧紧挨着我的脸,神秘地盯着我的眼睛,似乎在往我的眼睛里灌着令人兴奋的力量。
“好,再讲一个!”她痛快地应着,“嗯,有一个灶神爷,坐在炉灶里,面条儿扎进了他的脚心,他哎哟哎哟地直叫:‘哎哟,疼死我了!小老鼠!’”姥姥抬起一只脚,晃来晃去,假装非常痛苦,好像她自己就是那个灶神爷。
和我一起听故事的还有船上的水手们,他们一边叫好,一边请求:“再讲一个,老太太!”作为报答,他们就在用餐时候请姥姥喝伏特加,让我吃西瓜、香瓜。
母亲极少上甲板上来,她躲着我们。她永远沉默着,好像有一层看不透的雾笼罩着她,她那一双和姥姥一样的灰色大眼睛,好像永远在从遥远的地方冷漠地观察着人世。
我们坐了好多天才到达尼日尼.
我还清晰地记得,姥姥一看见尼日尼就高兴得像个孩子。她兴奋地拉着我走到船舷旁边,大声地说:“你看看,那就是尼日尼,啊,太美了!”
船在河中间停下了。河上挤满了船只,成百根桅杆耸立在空中,十分壮观。这时,有一只装满了人的小船靠上了我们的轮船,上面的人搭好梯子,爬上了轮船的甲板。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他穿着一身黑,长着一双绿色的眼睛,金黄色的胡子,鼻子弯弯的。
“爸爸!”母亲大喊一声,扑到了他的怀里。他抱住母亲,抚摸着她的脸。
与此同时,姥姥和所有的人都在激动地拥抱,亲吻,最后她拖过我,把我推到大家面前:“噢,快快,这是米哈洛舅舅,这是雅科夫舅舅,这是娜塔莉娅舅妈,这两个表哥都叫萨沙,表姐叫卡杰琳娜!咱们可是一大家人呐!”
而姥爷把我从人堆中拉了出来:“啊,看看这是谁,跟他父亲颧骨一模一样……好了,下船吧!”
下了船,大家就沿着铺满鹅卵石的斜坡往上走。姥爷和我母亲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姥爷个儿头很小,刚到母亲的肩膀,不过他走路飞快。紧跟着的是两个舅舅:黑头发的米哈洛舅舅像姥爷一样干瘦干瘦的,而雅科夫舅舅浅色头发打着卷儿。六个孩子跟在最后面,一路上全都默不做声。姥姥牵着我,和小个子舅妈娜塔莉娅走在一起。这位舅妈脸色苍白,挺着大肚子,走起路来很吃力。这时姥姥就生气地数落他们干吗非要舅妈也来接。
这一大家子人的确很多,可是在他们中间我感到非常孤独,好像自己是一个入侵的陌生人。我最不喜欢姥爷,对我,他身上充满了敌意。我有点怕他。
上了坡,便看到一条大街。一座低低的平房大院就矗立在面前。房子外面粉红色的油漆又脏又破,难看得很。而且房檐很低,窗户是凸出来的。虽然从外面看感觉这房子很大,可一走进去,你就知道有多么拥挤了。因为里面给分成了许多间小房间,都很狭窄,到处都是人。每一个人都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好像被什么事给惹火了正在发脾气。还有很多的孩子,他们像一群偷吃的麻雀,也在四处窜来跳去,弄得空间更加拥挤不堪。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别难闻的味儿。院子里挂满了湿漉漉的布,地上到处都放着水桶,里面的水五颜六色,也泡着布。一个低矮的房子里,炉火烧得正旺,锅子里咕嘟嘟地煮着什么东西,有人在喊着些奇怪的词儿:“紫檀——品红——硫酸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