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夜里睡觉的时候,姥姥就来陪我。我躺在大床上,裹上了好几层大被子,安静地听姥姥做祷告。
有时候,姥姥做完祷告脱好衣服,走到床前,我就赶紧紧闭眼睛假装睡着了。姥姥就会说:“又装呢,小东西,没睡着吧?看我老太婆的!”说着,她抓住被子,用力一拉,我被抛到空中打了个转儿,落到鸭绒褥垫儿上。我们就乐得哈哈大笑起来,要这样闹很久才睡去。不过有时候,她祈祷的时间很长,我也就真的睡着了。
让我觉得特别有意思的是,姥姥会把家里的事儿全告诉上帝,于是她的祈祷最后干脆就成了唠家常:
“主啊,您知道,米哈洛是老大,他应该住城里,可他爹喜欢雅科夫这个小的,有点偏心眼儿!……主啊,劳烦您托个梦给他爹,让他明白该怎么给孩子们分家!”
“主啊!也给我的可怜的女儿瓦尔瓦拉一点儿快乐吧!……主啊,您可能忘了格里高利!您得保佑他不能瞎掉啊,要是瞎了,他就只好去讨饭了!”
我对姥姥的这个上帝非常喜欢,他跟姥姥是那么亲近。我央求姥姥给我讲一讲上帝的故事。讲上帝的故事时,姥姥显得格外庄重,她先坐正身子,又闭上眼睛,拉长了声儿,用低沉的声音讲起来:
“在莽莽群山之间,天堂的草地上,银白的菩提树下,蓝宝石的座位上坐着上帝。上帝的身边飞舞着成群结队的天使,像蜜蜂,又像雪花儿!它们降临人间,又回到天堂,把人间的所有事情报告上帝!”
“这些天使中,有你的,也有我的,还有你姥爷的,每个人都由一个天使负责,上帝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每次讲到上帝、天堂、天使,姥姥都特别温和。我把她的辫子缠到自己的脖子上,专心致志地听她那百听不厌的故事。
“亲爱的宝贝,不论是天上还是人间,凡是上帝的,一切都是美好……”姥姥又画了十字,“感谢圣母!”
这就让我纳闷了,这里的生活也叫“好”?
我们的日子越来越坏了。有一次,我从米哈洛舅舅的房门前走过,看见穿了娜塔莉娅舅妈在屋里大喊大叫:“上帝啊,把我带走吧……”我知道她在喊什么了,也明白格里高利为什么总是说“瞎了眼去要饭,也比待在这儿强!”我一直希望他赶紧瞎了,那样我就可以给他带路了,我们两个一起离开这儿,到外面去讨饭。当我告诉他这个想法时,老格里高利笑了:“那好啊,咱们一块去要饭!”
我还注意到娜塔莉娅舅妈的眼睛底下有几块青黑色的淤血,嘴唇也肿着,是舅舅晚上偷着打的!姥姥对此唉声叹气,她说:
“女人天生是苦命的!以前你姥爷打我也打得很凶。我还记得打得最长的一次,从午祷一直打到晚上,他就打一会儿歇一会儿,用木板,用绳子,什么都用上了。”
“还有一回,他打得我差点死掉,躺在床上一连五天没吃没喝,唉,这条命都是捡来的哟!”
我吃惊得不得了:姥姥的身架几乎是姥爷的两倍,难道她还打不过他?可姥姥说,那是因为姥爷岁数比她大,又是她丈夫。
姥姥说她还能看见鬼,有时候是一个鬼,有时候能碰上一大群:“……一天深夜,我从鲁道夫家门前过。那晚月光皎洁,到处都亮堂堂的。我就看见房顶儿的烟囱旁边坐着一个黑鬼!那家伙毛茸茸的,头上长着角,正闻着烟囱上的味儿呢,尾巴把房顶扫得哗哗作响!我就赶紧画十字,向上帝祈祷,结果那黑鬼尖叫一声,就从房顶上掉下去不见了!”
听着姥姥绘声绘色的讲述,我想象着一只黑鬼从屋顶上栽下来的样子,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姥姥也笑了:“鬼就像孩子,很淘气。有一回我在浴室里洗衣服,一直洗到深更半夜,炉门突然开了,一群小鬼从炉子里跑了出来!这些小家伙们,一个比一个小,有红有绿,有黑有白!我快步向门口跑,可是它们挡住了路,占满了浴室的每一个角落,它们到处乱钻,对我拉拉扯扯,我都没法抬起手来画十字儿了!这些小东西又软和又温暖,像小猫似的,角刚冒出牙儿,尾巴像猪尾巴……结果弄得我晕了过去!醒来一看,蜡烛烧尽了,水也凉了!”
听了这话,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些红红绿绿、满身是毛的小鬼们从炉口跑出来,挤得屋子里热烘烘的。
姥姥嘴里的诗歌、童话和故事,真是数也数不清。不过,我不怎么喜欢听姥姥念诗。那些诗歌都挺奇怪的,比如有一首诗,讲的是圣母在苦难人间视察的事儿;有一首诗讲的是天之骄子阿列克塞;有的讲的是战士伊万,有罪的埃及女人玛利亚,强盗的母亲的悲哀,等等。
在我的记忆里,姥姥什么都不怕,她不怕鬼,也不怕姥爷或者是什么邪恶的人,可就是特别怕黑蟑螂。她常半夜里把我叫醒去抓蟑螂。我一直佩服她那神奇的听觉:即使蟑螂离她很远,她也能听见它爬动的声音。结果就是在夜里我被姥姥摇醒,迷迷糊糊地点上蜡烛,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地找蟑螂。如果我找到并碾死了那只蟑螂,姥姥就掀开被子露出头来,笑得很开心。如果我找不到那只小虫子,她就再也睡不着了。
这一天,姥姥正跪在那里虔诚地向上帝祷告,姥爷闯了进来,大叫着:“上帝!老婆子,着火了!”姥姥“腾”地跳了起来,飞奔出去。
我跑进厨房,眼前的景象让我震惊万分:染坊的屋顶上,火舌翻滚着,舒卷着,肆意舔着门窗,火光在寂静的黑夜中就如同红色的花朵跳跃着盛开了。黑云在高处升腾,墙壁好像在抖动,突突、嘎巴、沙沙、哗啦,以及啪啪的爆裂声……各种各样奇异的声音一起奏响。
姥姥头顶一条空口袋,飞也似的冲进了火海,大叫着:“硫酸盐,要爆炸了!”大家都来不及拉住她。很快她又冲出来,两手端着一大桶硫酸盐,浑身上下都在冒烟。
她打开大门,向纷纷涌进来的人们鞠着躬:“各位街坊邻居,快帮忙救火吧!马上就要烧到仓库了,我们家就要被烧光了,你们也会遭殃的!”
姥姥东奔西跑,指挥着所有的人。
“格里高利,快!
“雅科夫,别瞎跑,把斧头拿来,铁锹也拿来!
“各位,各位,行行好吧,上帝保佑!”
整个过程中,姥爷就只知道在那里哀号。“老头子,快把马牵走!”姥姥最爱的那匹大马沙拉普跑到了院子里来,看到姥姥,它刷地一下直立起身子来,把姥爷掀了个大跟头。随着一声长鸣,沙拉普终于顺从地向姥姥靠了过去。“别怕,别怕!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亲爱的,小老鼠……”她拍着它的脖子念叨着。这个比她大三倍的“小老鼠”乖乖地跟着她走向大门口,一边走一边打着响鼻。
染坊的顶儿塌了,几根梁柱上蹿起烟来,直冲天空。里面噼啪乱响。大家正用铁锹铲了雪往里扔,几口大染锅疯狂地沸腾着,院子里充斥的气味儿熏得人直流眼泪。
我本来还想看看热闹,但实在是被熏得受不了了。姥姥把我往台阶上推:“快走,快点!”
最后,火终于被压下去了,熄灭了。这时,警察把人们全给轰走了。姥姥走进厨房,坐在我身旁。姥爷也走进来,划了根火柴,一点光芒照亮了他那满是烟灰的脸。他点上蜡烛,挨着姥姥坐了下来。
“你去洗洗吧!”姥姥说,其实她自己的脸上也是烟熏火燎的。
姥爷叹了一口气,抚摸了下她的肩膀,勉强地笑了一声:“上帝保佑!”姥姥也笑了一下,吹着手指头,走了出去。
我听话地去睡觉了。可是刚躺到床上,一阵可怕的号叫声又把我从床上拽了起来。我赶紧跑到厨房里,在那里,姥爷和舅舅正像没头苍蝇似的乱窜,姥姥吆喝着让他们躲远点儿。老格里高利抱着柴火填进火炉,往铁罐里倒上了水。他撞上了我:“吓死我啦,你这个小鬼!你的娜塔莉娅舅妈在生孩子!”他面无表情地说。
他把铁罐子放到了火上,又回到我身边,掏出一个陶制的烟袋开始抽烟。他的衬衫撕破了,一片眼镜片儿中间掉了一小块,刚好可以看见他的眼睛。听着产妇哀痛的呻吟一声声传来,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跟我说:
“看看,你姥姥都烧成了什么样儿了,还能叫她接生?”
“你瞧瞧吧,生个孩子有多难,就是这样,人们还不尊敬妇女!”
“你长大了,可得尊敬女人,尊敬女人就是尊敬母亲!”
在他的絮叨声中,我忍不住打起了瞌睡。在半梦半醒之间,我不时地听到嘈杂的人声、关门声、喝醉了的大舅的叫喊声。我猛地从炕上跳了下来,可米哈洛舅舅却突然抓住了我的脚脖子,一使劲,我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脑袋狠狠地砸在了地板上。
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就躺在姥爷的膝盖上。我浑身都疼,头昏昏沉沉的,可我什么都不想对他们说。周围的一切太奇怪了:大厅里的椅子上坐满了陌生人,他们一动不动,好像在谛听天外的声音。
姥爷让雅科夫舅舅带我去睡觉。我爬上床,舅舅低声说:“你的娜塔莉娅舅妈死了!”我并不感到特别吃惊,因为她很长时间不露面了,不到厨房里吃饭,也不出门。
我躺在床上东张西望,身上又沉重又疼。太热了,空气让人窒息。门,缓缓地打开了。姥姥几乎是爬着进来的,她对着灯伸出两只手端详着,孩子似的哀叫着:“疼啊,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