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秀发的温馨就像是一座都市的气息，对我来说，唯有这座城市不会变得渺小、俗气。谁都会倾倒在您的双手面前，人们可以听到您身上衣服磨擦发出的窸窣声，或因一时恼怒，连看都没看一眼，便将来信撕个粉碎时发出的声响。我不想再继续打什么比方了，还是一是一，二是二，简简单单，有什么就说什么吧。
我不愿丧失理智。
我不愿在梦想中乞求您对我的爱。
我还没有想过您将来会属于我，抑或说几乎没有想过。
现在，我唯一奢望的是拥抱您。
我为此深感痛苦。
我伏案冥想，渴望着拥抱您。
您对我说：“不该这样，这会带来巨大痛苦的。”
然而，我仍期望拥抱您。
我完全清楚不该去打电话。可我去打电话自有我的理由，我想这是出于礼貌，认为不辞而别，不了解一下您的近况就悄然离去，这太不近人情了。因此，我打了电话。可没有回音。
我胆子愈来愈大了。当我忘记该谨慎行事时，电话里又突然传来了回话……
您瞧，布朗诗，连写任何一封信的机会都不能放过。
我不知为什么会这么唠唠叨叨，仅仅是为了重复我已经对您说过的话，仅仅是为了喊一声您的名字：布朗诗。
啊，我想要和您说的是别的话。
我想对您说：
我爱您。
B.
第二封是同一天用手写体写的信。
三月八日
布朗诗，漫漫长夜也不够我写完这封答应写的信。天气寒冷。回来时，我因双手冻得发僵，连开门都很困难。
天哪，实在太冷了。我怎么都暖和不过来，纵然靠近滚烫的取暖器，也无济于事。
现在已经是早上七点钟。新的一天来临了，又要开始工作。今天要做的事很多，因为在海上航行遇到了大风大浪，有做不完的事。
可我必须继续写这封已经答应过您的信，无论如何得在明天早上写完它。
布朗诗，您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从一架飞机上跳了下去……当我失去了处在高空的感觉。巴黎灰蒙蒙的景色与周围的乡村融为一体时，我走出驾驶舱，打开了跳伞舱门，跳了下去。您，您完全知道从飞机上往下跳是怎么一回事。
我落到地上，停止了呼吸。心脏也似乎停止了跳动。然而，一点事也没有，不过过了好久，我才恢复了活动能力。布朗诗，从云端上往下跳，并不可怕，远不如从房顶上往下跳可怖。从房顶上往下跳，有可能摔死，可从云端上往下跳……那云端高得不可能发生任何意外的事。
然而，一件意外的事使我诧异：跳机本该给我带来温暖，可我却很冷，冷得浑身哆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所希冀的，只是要跳落在花街，其他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随世间万物怎么发展，我需要的只是：脑袋撞在花街的路石上。我想这就是失恋的痛苦吧。
布——朗——诗！
B.
标着同一日期的两封信期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事……B有可能在上午寄发了那封用打字机打得恭恭整整的信。晚上，他见到了布朗诗，两人之间闹了什么别扭……于是，他答应用信来说明……下面这满满的几页纸也许就是B在当天夜里未能写完，准备第二天夜里继续写的信……这信看去字斟句酌，像是文学作品，甚至连版面安排也很讲究。
三月十二至十三日
给布朗诗的信
发自肺腑的、毫不夸张的心声
令人难忘的一天，布朗诗，多么令人难忘的一天！
在昨夜的暴风雨中，我们有一艘船损失惨重。人员没有伤亡，但物质损失很严重。
不过，我们的这次行动极为成功，为法兰西赢得了近十亿法郎，哪怕您的朋友，遇事始终沉着冷静的观察家和新闻报道专家皮埃尔·拉布尔加德也会感到震惊。像这样损失惨重而又收获甚丰的日子是罕见的。
我已经精疲力竭。现在是夜十一点。可既然我答应了您，这封信必须在今晚写毕，它是我们的一桩心事。
我带着一种酷似恐惧的心情坐在打字机前。
我害怕这一任务的艰巨及我能力的有限。
面对您，我已经束手无策，就像被剥夺了公民权，沦为一位流亡者，尽管我还可以要求您在做出最后判决之前，再赐给我二十四个小时的限期。
您欣然恩准我给您写信。我借此机会，寄希望于您的恩赐，而不指望自己有什么能力。
您今天，请允许我用一个粗俗的词，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我不是恭维您，打从孩提时代起，还从来没有人像您骂得这么淋漓尽致。
尽管我看见连听筒都在我那煞白的耳朵前“涨红了脸”，可您的训斥既没有伤害我，也没有给我造成痛苦。
在我的心底，正义感远比自尊心要强。您那么严厉是有道理的。我的行为确实无法容忍。您的训斥冷酷无情，毫不含糊，也恰到好处。谢谢您，布朗诗，我衷心地感谢您。唯一使我痛苦的，是您不由分说便下了禁令，禁止我再与您见面。
您在预审结束前五分钟就无情地宣布了判决。
这就不仅仅是一种训斥，而不啻是一记耳光了。我在“局促不安”的电话机旁，感到羞愧得无地自容，几乎就要死去。然而，我不得不接受您的判处，承受您给我造成的创伤。由于我对您深怀敬意，感激不尽，因此，我没有不服，提出异议。
尽管我们只是初交，然而我对您的感激之情是那些在您身边甚至生活了许多个岁月的人所无法比拟的……
儒斯坦一目十行，浏览了下面几页……B犯了什么错误、什么过失，可儒斯坦看不出他到底错在何处……
您说我行为不端，到底怀疑我怀有何种企图？我对自己确实不了解，确实一无所知！
我曾和您谈过我的企图吗？您好好想一想……从来没有。
噢，儒斯坦暗自思忖，莫非是毁约？布朗诗婚后还缠着B，而B想方设法，想摆脱这种微妙的困境，儒斯坦觉得这样实在令人厌恶……
……即使我跟您谈过什么愿望，您显然也是不会相信的。您我之间要是出现这种事，那该会遭世人奚落。我相当文雅、有教养，甚至如您所说，也相当可恶，决不会一时心血来潮，做出荒唐的事来，再说您和我都不受任何原始法的限制。
您说您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上的感情。这并非因为您对我不了解，而是因为您不善于很快选择应持何种态度与我相处。既然现在事情已经无法挽回，请允许我跟您谈谈您未能找到的解决方法。
目前的情况，与任何类似的情况一样，您该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只表示出反感之情。您不该前怕狼，后怕虎。我不是要您憎恨我，只不过给您出个主意而已。只有憎恨我，您心头的压力才能减少到最低程度。
我根本不需要阿司匹林，布朗诗，我没有生病，我用不着治疗。50至96度的温度还不至于引起脑充血，造成死亡。
这高温阻挡不了我为法兰西赢得五亿法郎。
它并阻挡不了我弥补海上遭受的巨大损失的决心。
跟皮埃尔·拉布尔加德踏上一个荒凉的小岛，这一尝试只不过是一次小规模的训练。
即使我需要治疗，我也决不接受您施舍的任何药品，布朗诗，因为我没有权利接受。您想与我订立一个类似与皮埃尔·杜布尔加德订立的“协约”，从而给予我根本不能奢望得到的东西。其实，在我们的对话结束时，您的施与就像是一种赦免。您的这一举动如此慷慨，我只能对您表示感谢。用不着如此大度，人们对您也会一见钟情。
然而，您的馈赠，我拒绝接受。
不要责怪我。
您可以不再把我当作您的男朋友——一则我荣幸至极，愧不敢当，二则您勉强为之，过分为难。
但是，或许有必要尽量理解我的行为。我的行为确属罕见。最异乎寻常的，是我不愿接受您的任何东西，没有任何企求，没有任何要求。可我变得确实太快了。我就像一个压紧的弹簧，突然间松开了。我爱您。我的表是快是慢，这又有何妨？不管您怎么想，都改变不了这一事实。这是我的事，我用不着向别人，甚至用不着向您要求准许我爱。
当然，要和您谈谈我对您的爱，这需要得到允许，可我已经得到允许，已经骗得您的允许。
您必须知道，我不奢望从我的爱情中得到什么，且从来没有指望您接受我的爱。
我想在爱情方面，我的经验要比您丰富，尽管我还从来没有特别专心于此。
我工作忙得不可开交，这是个遁辞，对吗？我的经验告诉我，倘若我追求您，其结果肯定是零。我无法得到您，要想得到您，纯属徒然。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有耍什么手腕。也许在我的一生中，我对任何女人都从来没有像对您这样坦诚。
我只向您隐瞒了一件事，一个举动。要向您透露这件事，这对我来说太痛苦了，也毫无必要。倘若您允许我把这一秘密深藏我的心底而离去，我将不胜感激。
尽管我今天已经像磨成粉末的麦粒，但我对您的爱并不比昨日少一分，也许比昨日还更深，我将一如既往，不指望得到任何什么东西，对您一无所求，哪怕在梦中。
我所希望的只是能见到您，当别人在我面前提到您的名字时，我还有权利不为此而羞愧脸红。
布朗诗，您还想再一次洗刷我的脑袋，训斥我一顿吗？
布朗诗，您是我的光明，我再也不能给您写信了。我担心会禁不住说出不该启齿的最关键的事。
B.
三月十五日
布朗诗：
来信收阅。
上帝，我难过。布朗诗，我多么难过！
我将每天都重温您的来信，就像一位基督徒每日不忘读《圣经》。
当我年过半百，不会为爱过或痛苦过而羞愧难言时，我将作为自传发表这封信。
我看到自己就像一件物品，被一只灵巧而精明的手放置到了原位。
我感谢您恢复了我见您的权利。
读了您的来信后，我感到愈来愈坚强，愈来愈聪明了。
B.
儒斯坦把信扔在桌上，站起身来。这种玩艺只有当事双方才会感兴趣。他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呵欠，推开了座椅。
寂静……夜间一片静悄悄的，这正是这座房屋的最大优点之一。儒斯坦现已补足了睡眠，清晨六时就早早醒来，上班的轻骑声再也不打扰他了。明天，他要去远足。他的双腿渐渐灵活了，他要进行一次长途跋涉。
他登上楼梯，推开房门，打开了灯：在这间形如烟盒的明亮、珍贵的房间里，梳妆台上的那些乳白色玻璃制品在灯光照耀下大放异彩，有的呈玫瑰色，有的一片绿色。那种异样的感觉重又袭上他的心头：误入他人家门，踏入了一位陌生女人的内屋，他不禁感到恼怒。所有这一切分明属于他，他是这座房子的主人，而她不该把自己的书信遗忘在这里。
儒斯坦来到户外的平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夜间这春意融融的湿润的空气。布朗诗跟谁到过这里？是和国务活动家？那位能为法兰西赢得五亿法郎的情人可能就是位国务活动家……或许是位科学家，他俩也许都是。谈情说爱，他并不内行，唯一的愿望是要有诗情画意，以自己的情爱为材料搞文学创作。虽然对自己的作家天赋并不满意，但他暗自思忖，说不定自己也能像“新法兰西杂志”派的作家先生们一样一鸣惊人呢……这就是他所极力掩饰的用心之所在。这人说不定府邸门前有接待员，出门有摩托车队为他的轿车开道，然而，他和普通年轻人一样有着爱。布朗诗完全可以牵着他的鼻子走！这个布朗诗或许和她的那位记者皮埃尔·拉布尔加德来过这里。儒斯坦·梅朗突然感到滑稽可笑……“这个”布朗诗，“她的”记者，听他这口气，仿佛他有些恼恨似的。别人的私生活总有旁人难以理解的地方。比如在一家旅馆里，透过隔墙听到这么两句话：“这屁股玩艺是谁的？”“是约瑟夫的！……”继而在接待厅遇到一位上了一定年纪的、胸前别着法兰西玫瑰花形荣誉勋章的先生，夫人体面、可敬，可没想到夫人喊了一句：“约瑟夫！快点，我们要赶不上火车了！”弄得人简直如坠梦境，不敢相信那隔墙后面的粗话竟会出自她之口。
儒斯坦心想，布朗诗乱扔下的这些情书没有任何淫秽的东西，不是些见不得人的信件。那两位写信求爱的男子在信中表现了他们的最崇高的情感，当然也痴情得愚蠢至极。
儒斯坦本人在爱情方面有不少隐私。在电影界，人们私下对他大加议论，但在影视界，这类事无关紧要。
他接触的女人何其多！她们一个个都巴不得委身于他，要知道这些女人的梦想能否实现，往往取决于他。众所周知，他一心考虑多出片子，在男女私情上难以攻破，于是人们便寻找他的恶习、恶癖。也许他确实有恶习。然而，他那双连眼圈都发蓝的眼睛和头上那形似光晕的一圈头发——随着岁月的流逝，这光晕越来越往后移——在一定程度上，可使他免遭众人过分粗俗的猜测。把自己比作淫荡的修士也许是对宗教的一种亵渎。倘若他真有恶癖的话，那该会比别人的更奇特……不，他在这一方面并引不起公众强烈的好奇心。他的创造天才犹如一道屏幕，遮住了一切。
他就像圣父一样善于创造，为此赢得了众人的尊敬。在他的作品中，一切都是相互关联，不可缺少的，就像世界上的万事万物，缺一不可，作品的美产生于其合理性和一种不可言状的非规则性及无意识性，这些作品似乎赋予了儒斯坦·梅朗特殊的权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