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又是一夜。
他睁大双眼,任指尖的香烟燃成灰烬。
的确要做一个决定。
再艰难,也要做一个决定。
是自己太多情,还是别人太无情?
不要理会,他需要倾听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
次日天明,阴云密布,厚厚的云层把太阳包裹得严严实实,不露一丝缝隙,灰淡的光线挣扎着挤出来,浅浅的照亮人间。
纪南枝坐在窗前,望着远处干枯老树的枝杈,在乌云的挤压下,黑森森的,看不到春的叶苞,只有突兀诡异的形状,像瘦骨嶙峋、苦苦挣扎的手。
他眉间深深凹陷出几道沟壑,俊朗的眸子明亮而深远,说不出是凌厉的寒光,还是幽怨的叹息。
手中的老照片被他用力的手指捏出了褶皱,照片中的女子却永远笑得温婉动人,青春永驻,容颜不老。
“董事长,大少爷来了。”佣人在门口轻敲了几下,小声说。
纪南枝慌忙将照片塞进书桌的抽屉里,拉了拉上衣,将转椅转到朝门的方向,表情严肃。
纪风从容的走进来,神色是淡定的,淡定得让纪南枝有些讶异。
“爸。”
“坐。”
沉默片刻,佣人端来了咖啡。
第一次抛开恭敬畏惧的心,直视爸爸的眼睛。
乐心的话在耳边不断重复:人活着应该有自己的想法,应该懂得追求内心深处真正想要的东西……生命短暂,活在别人的绳索下,和一辈子关在牢中有多大分别?勇于追寻向往的生活,才能拥有充实的生命……
“知道错了?”纪南枝怒瞪了他一眼,目光停在了别处。
“是您错了。”
“什么?!”
“试问一个连自己婚姻都主宰不了的男人,又有什么本事主宰市场?主宰事业?!”
“你……”纪南枝的脸猛烈的抽搐,他捂住了心口,说不出话来。
纪风虽担心爸爸的身体,但仍未松口,继续说,“我不会为了事业出卖爱情,那样的行为令我不齿,一个不尊重自己选择的人也无法获得他人的尊重。更何况,伟大的企业家不该靠投机钻营、巧取豪夺获得成功,成功有很多种,对人类和社会有益才是真正的成功。乐心胸襟广阔、善良睿智,她的思想能够将我引入正确的人生方向,她是唯一能让我获得真正成功的女人!”
“不管她是怎样的女人,她都不可能成为你的女人!!!”纪南枝几乎嘶吼起来。
爸爸狂躁的状态让纪风微微一怔,他站起身,也抬高了声调,无比坚定的大声说:“从小到大,我一直恭敬您!顺从您!但这一次,我必须要坚持自己的选择……”
“你没得选择!!!你不能选择!!!因为……因为……她是你妹妹!!她是你同母异父的妹妹!!!”
刹那,鸦雀无声,死一般的沉寂。
纪风的瞳孔在放大,他不知道现在是梦境,还是刚刚出现了幻觉。
纪南枝缓缓坐下去,眉间的沟壑更加深重。
“爸,您说什么?您再说一次……”纪风的声音很微弱,他觉得大脑仿佛在一瞬间被掏了个精光。
“过去的事,我本不想再提!可你为什么要这么执着,非得逼我说出让你难以接受的真相才肯罢手?!也好,彻底断了你的妄念,也好!”
“不会的……爸!不会的,爸!!!我没有妈!我没有!!!”
“你妈是我今生最大的耻辱!当初我少不更事,对她一往情深,谁料她……她竟然和我最信任的朋友一起背叛了我,还生下一个孽种,那个孽种就是韩乐心!!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毋庸置疑的事实!!”
“不可能!!!世上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不可能!!”
“这不是巧合!!是孽缘!!我不该去找韩默!不应该!!老天爷总是想折磨我,总是不肯放过我!!”
泪水滂沱,纪风无力支撑身体,瘫倒在地上,狠狠的啜泣,回想起与她甜蜜的场景,温暖的手,轻柔的吻,此刻都如一把把利刃冰冷的戳进身体,令他痛不欲生。
爱得不顾生死的女人竟是自己的妹妹!!
谁也无法在一时半刻间承受这样的打击。
“你是骗我的……不可能……你想要我和陆智雅结婚……你骗我……”他尽可能找理由抵制这残酷的事实。
“这个女人!”纪南枝拉开抽屉,拿出那张老照片,横在纪风的面前,“这个女人就是你的亲生母亲!你如果觉得我骗你,你可以拿去给那丫头看看,是不是她的亲生母亲!!”
出生便被母亲遗弃,他从未见过母亲的样子,曾无数次幻想母亲的容貌,但都在迷蒙中辩不清晰,稍一转念,就烟消云散。
偶尔在父亲简短零散的描述中,了解到母亲是个残忍无情、薄情寡义的女人,她背叛爱情,抛子弃女,似乎该有一脸令人厌恶的虚伪和浪荡。
可是眼前照片上的女人,单纯、善良,目光澄明得像一泓清泉。
纪风颤抖着拿过照片,泪滴大颗大颗涌出眼眶,滴在“母亲”的脸颊上。
梦回千百遍,都想象不到母亲是这个模样。还以为父亲丢弃了所有关于母亲的东西,今生再也无从得知母亲是怎样一个女人。
他发疯一般奔出门去,天豪在门外瞪直了双眼,刚刚他们的对话他听得很清楚,心下一动,觉得蹊跷,转身去找母亲。
尤慕颜悠闲的插着花,一旁老唱片机播放着幽缓的曲调。
“妈!!”
“干什么慌慌张张的?又做错事了?”
“不是!刚刚您让我向爸讨教公事,我听到哥和爸吵得厉害……”
“哦?他们吵什么?”尤慕颜放下剪刀,挑起了眉毛。
“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稀里糊涂的,听爸说什么那个韩小姐是哥同母异父的妹妹!”
原以为妈会和他一样,吃惊匪浅,可她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反倒拿起剪刀来,继续修剪花叶。
“你爸这么早摊牌,对我们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她缓缓说。
天豪愣在一旁,不知妈是什么意思。
“你哥知道了真相,一定会和那丫头分开,但咱们的权还没有握稳,恐怕多生枝节。只希望,他会因此一蹶不振,变成个废物。天豪,这个节骨眼上,你可得使把劲,好好努努力,讨你爸的欢心。”
“妈……难道爸说的是真的?你该不会早就知道韩乐心和哥是同一个母亲所生吧!”
“你爸当年的事,我很清楚,之前查过韩乐心的家世背景,我就已经知道了。”
“那你还撮合他们!他们可是兄妹啊!”
“就因为他们是兄妹,我才要大力的撮合!以往纪思护着纪风,让我很难抓住他的不是,而今,这一段孽缘,我可要好好利用。你爸忌惮旧事,尽管心急如焚,却三缄其口,只消我轻轻挑一挑火芯儿,他就会丧失理性,做出极端的决定。对咱们来说,这是天赐的良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赢得我一直想要的东西。天豪,咱们时来运转了,华天的未来一定是属于你的!”
“妈!你怎么能这么做呢!都是一家人!纪风是我哥呀!你这样做是把他往火坑里推!他有能力,有商业头脑,他是华天接班人的最佳人选!而我,我只喜欢建筑设计,我对生意上的事一窍不通,也不想学!什么接班人,我才不稀罕,给我我还不想要呢!”
“你再说一次!你再说一次你不想要!没出息!!”
“我……人干嘛活那么累?每个人都该做自己想做的、擅长的事!”
“我看是我把你宠坏了,让你不思进取,玩物丧志。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生存’!你哥要是掌了权,休想有你的活路!”
“哥哪有你说的那么可怕?你总是把事情想得过于复杂……”
“你……唉!”尤慕颜无奈的叹了一声,“二十多年了,我和你爸在一起二十多年了,说好听了是相敬如宾、夫唱妇随。实际上,只有我自己最清楚,你爸不过是把我当成了一名女管家,操持家务,替他分忧,毫无情感可言。年轻时觉得嫁给你爸是我最大的福气,可现在回首看看,嫁给他其实是我人生最大的悲哀。他心中,始终放不下一个人,不管爱也好恨也罢,那个人总是将他的心撑得满满的,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那个人是谁?”
“你好哥哥的妈。”尤慕颜笑得怆然,“和你爸结婚的时候,我以为我争过了她,实际上,她根本就没给我争的机会,我永远都没办法赢她。这些年我付出了太多,事事替他考虑,我自问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妻子。可惜,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感动你爸。现在,我的心冷了,我不求你爸待我如何,只求能得到我应得的报酬。凡是付出,一定要有所收获。你爸的事业有我的心血,我不能将它拱手让人,更不能把它让给那个女人的儿子。”
“妈,你是不是多心了?刚刚还听爸说什么那女人是他今生最大的耻辱,说她和什么人背叛了他之类的,显然爸对她只有厌恶。”
尤慕颜不再解释,她拉着天豪的手,幽叹一声,自言自语的说,“能被你爸恨一辈子,也是种无与伦比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