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云朵压在屋顶上,偶尔几声突兀的鸟鸣划破沉寂,不多时,凄厉的晚风卷了泥沙,打得树叶沙沙作响,钻进门缝里,像怨妇的呜咽。
“好像变天了。”乐心看着窗外,缓缓的说。
“那就先别走了,正好帮我收拾一下。”舒洋的微笑倒是暖人心田。
“你闷声不响的搬到这边来,姚瑶不会介意吧?”她小心翼翼的问。
“不用管她,这里很好,要不是你,我也找不到这么合适的地方。”
“你画室所在的楼要拆,姚瑶家的画廊又在闹市区,一时半会儿,能想到的清净地也只有这里。”
“你朋友送你的房子让我鹊巢鸠占,她知道了恐怕会生气。”
“谁是‘鹊’谁是‘鸠’还不知道呢!”乐心顽皮的学起了老鹰,“林姐心性高洁,在她眼中,这宅子贵在清幽雅致,要是她知道有个大艺术家把这里当成了搞创作的地方,一定会很开心。”
“呵呵,我算哪门子的艺术家。”舒洋笑着摇摇头,“林姐算是你的知己之一吧,你比我幸福多了。我除了你,再也没有可以说心里话的人。”
“你这是什么话,姚瑶听见可要伤心死了。”
“不瞒你说,我和她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面,我……不想见她。”
“怎么?闹矛盾了?”
“没有,她爸最近身体不是很好,打理画廊的事比较吃力,姚瑶玩心重又任性,所以她爸想让我帮手。”
“还以为什么事呢,这很好啊,以前你想开画廊,如今有现成的摆在眼前,还不赶紧谢谢你的岳父大人!”乐心松了一口气,笑他。
“他还不是我岳父!”舒洋的口气却异常严肃。
乐心从未见他这样认真深沉的样子,免不得有些慌,赶快闭了口。
大概是觉得吓到了乐心,他的神色放缓和了一些,深深叹了口气,“他爸想让我接管生意,但我现在还是个外人,他心里有顾忌,所以变着法儿的催我们结婚,可我,一点也不想结婚。”
“难得人家这样主动,你居然还不知好。算算你和她在一起也有蛮久了,感情一直很稳定,不像我和纪风,三天吵架两天分手,背后还有些说不出的难堪情由。你们既然处得来,早点结婚有什么不好?我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也许……我不适合婚姻生活。”
“你呀,是得了结婚恐惧症了吧!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一起去逛家具店,你说生一个孩子太过孤单,要有几个才热闹,你心里,别提多想做个好丈夫、好爸爸了。”
“那是以前……”他的目光扫过她的眼睛,立刻垂下去,“婚姻的束缚会埋葬了我的艺术。我虽然爱她,但她总是希望我时刻陪着她,凡事围着她转,把她当成生活的圆心,我自问很难做到,我的生命是属于绘画的。”
“托辞!”她笑着摆了他一眼,“在清竹村,你说那些被视为经典的世界名画大多是画家依照爱人的形象创作的。爱情带给你的应该是源源不断的灵感,怎么会是束缚呢!”
他不说话了,凝眉呆愣了很久,然后淡淡的甩了句,“如果爱情给予我的不是自由,那我宁可不要。”
“不能为之放弃自由的爱情,便不是真的爱情。”她也淡淡的回了一句。
他微怔,抬眼看她,她目光和静,却有深意。
“你对爱情比我执着,我没办法跟你比。”
“呦呦,你说这话,倒像是个不负责任的花花公子了。”
“我是不想耽误姚瑶,所以才要好好考虑这件事。”
“耽误?这世上还有几个比舒洋更好的男人?选择你,是她的眼光,也是她的福气。婚姻没有那么可怕,该来则来,无需逃避。真希望你能早点拥有幸福美满的家庭,你已经孤单得太久了,舒洋。”她怜惜的看着他,叹了声,“以然已经结婚了吧,不知她过得怎么样……”
“听校友说,她结婚时神情恍惚,一点也不开心,婚后大病了一场,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
“病了?哼,是因为害死忆秋,心存内疚而病的吧。”
“她嘴上虽然不肯道歉,但心里一定过不去,以然并非冷血之人,忆秋会因她而死,她恐怕始料未及。她的婚礼……你也没能参加……”
“我去干什么!她是不会欢迎我的,我和她的情分尽了,谁也不想见谁,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如果你真的不顾念和她的情分,上次在医院,就该当着记者的面曝光她,而不是把她骂走。”
“舒洋……”
“骂走她才能保护她,你对这件事守口如瓶,让她能安生度日,还说没有情分!”
“十几年的姐妹之情,虽然很难做到说放就放,但这次,我真的对她彻底失望了。我不再追究,不是因为我原谅了她,而是因为我答应过忆秋……忆秋不愿带着恨离去,那是她的气度,我必须成全。”
“真可惜,你们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竟然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没什么可惜的,是我眼拙,看错了人,像她这种人根本不配有朋友!”她恨恨的擦了擦眼睛,俯下身,整理舒洋的画作。
窗外,闷了许久的雨终于下来了,发泄似的,急不可耐的冲向地面,卷起了濛濛雨烟。
又是这样一场雨,一场滂沱的大雨。
他曾记得和乐心在这样的雨中,手拉着手奔跑、欢笑,像两个天真的孩子。
雨还是同样的雨,但他们已不是原来的他们。
“傻愣愣的看什么呢?我过来帮忙,你却一个劲儿的发呆。”乐心嘟起了嘴。
“哦,不好意思。”他慌忙回过神,和乐心一起整理。
“咦,你那副《心锁》到哪里去啦?怎么没看到了?”
他抽动了一下嘴角,无奈哼笑了两声,随口说,“送给导师了。”
乐心看出他神情有些异样,但也想不出由头,只是有意无意的说,“香茗献雅士,佳作赠知音。你和导师的关系一定很好吧?”
“哼,哼~”他冷冷笑了几声,“我以前很崇敬他,尊师如父。但现在,我只当他是昏乱俗世里身不由己的凡碌庸人而已。”
“怎么这样说?他可是知名画家,业界赞誉极高……”
“拥有广博的名声和极高的赞誉又能代表些什么呢!这是个品牌化的时代,不管是人还是企业,一旦打出了品牌,就获得了快速有效的谋利渠道,仅此而已。”
乐心会意一笑,“品牌效应会摧毁真诚的艺术之心,真正的画家是不该成为画家的。”
“如今,画作大多时候只是一种附庸风雅的商品,和投资股票没区别,为的是一进一出的利益。人们盲信画家的声望,而失去了对画作本身客观理性的评判标准。教授是知名画家,他的画就算再平凡,也有大堆的人搜词刮句的赞美,这就是他的品牌号召力。”
“虽然这样说,但他精于绘画,造诣颇深,即便是草草几笔,也一定有独到之处。”
“论绘画技法,他首屈一指,可说到作画的心境,他早就找不到那种感觉了。你应该知道,绘画和音乐一样,技法是其次,心境才是灵魂。他两个儿子,一个不务正业、败家成性,一个体弱多病、缠绵病榻。现在都到了结婚的年纪,正是大笔用钱的时候。他也是无奈,前些天跟我说有一个国际绘画大赛,头奖的奖金有300万,因为他近来一直没有创作灵感,所以想让我替他代笔。”
“代笔?他这样做不是欺骗大众么?”
“这种事早已屡见不鲜,行业枪手遍地都是。名人事忙,找人代笔才能应付多头,那些知名公司不也是接了单甩给外包么!很多时候,看的就是一个名头。我只是没想到,一向尊敬的师长竟然也会使用这样的手段牟取私利。”
“那个比赛你有没有资格参加?”
舒洋摇头,“那样高规格的比赛,没有业界资深人士推荐,我连名都报不上,就算报了名,也绝对取不了名次。导师和我说,参赛的都是有名气的画家,背后有好些人脉关系,要做足功夫,才有可能名利双收。这种比赛,本身就是一场商业炒作。”
“所以你就把那副画给了他?”
“是他自己选的,走时还和我说:他欣赏我,所以才给我这个机会,如果获奖,他会给我一些奖金作为报酬,希望我不要乱说话。”
“那……获奖了么?”
“嗯,二等奖,奖金200万,真没想到,我的画能PK过那么多国宝级大师,不知道是导师关系做得深,还是那些大师也找了代笔。”
“呵~”乐心冷冷一笑,“200万,他付给你多少?”
“三千,我没要。虽然我需要钱,但是我有我的尊严。”
“你心里一定很失望吧。”
“失望谈不上,但他带走那副画的同时,把我对他的尊重也一并带走了。其实我理解他,他代表的是一类人:人前,他是气度儒雅、妙笔生花的绘画大师;人后,他是家愁缠身、替子担忧的无奈父亲。一个艺术家,有了家庭琐事的困扰,不得不被拉进冷冰冰的现实里,久而久之,哪里还有潜心创作的闲情雅致?”
“我说呢,你怎么突然那样惧怕婚姻,原来是受了导师的影响!”
“人生来已经活在一个大的牢笼里,不能再给自己套一个小的牢笼。”
“有得必有失,得失之间,充满变数,难以预料,谁能说清楚是福还是祸呢。咱们两个父母缘薄,几乎不知道幸福的家庭生活是什么滋味,久而久之,孤独惯了,也不觉得怎样,反倒有些害怕结婚成家,总是隐隐的担心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我理解你,婚姻是件大事,如果是对感情不确定,就一定要想清楚,但如果是对未来不确定,我劝你拿出勇气,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可能是我的思想太古怪,总觉得我这一生不可能和谁生活在一起。”
“傻瓜!当初我还觉得我这一生都不可能认识你呢!现在却成了至交好友。人生就是如此奇妙,是你的就是你的,安心接受就好了。”
“以前我自以为事事都能想得通透,我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哪里才是我的方向。可渐渐的,我竟然感到茫然,感到不知所措。”
“舒洋。”她握住了他的手,用充满了力量和信仰的眼光注视他,“我们活在现实里,无奈与彷徨是必须面对的。不管将来遇到什么,都要记得,我与你同在。”
他欣慰的笑,“你忧心的事比我多,照顾好自己,我不希望你再受到任何伤害。之前见你姐姐那样待你,我觉得很过分,很想告诉她,你是她的亲妹妹!”
“不可以……”她的眼睛红起来,这是她心里最痛的一根刺,每每拨动,都难掩感伤,“有些事必须烂在肚子里,说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我庆幸我还有家人活在这个世上,不管他们怎样对我,我都该知足。与纪风走到今天,知道他是一心一意的爱我就够了,我甚至都不去想结局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