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坐下来,容若方觉出身体寒热交作,头痛难禁。他不想让人看出自己疲弱之态,只得竭力忍耐,正襟危坐。只是旁人都说些什么,却有些不得要领,只在康熙问到他时,才勉力作答几句。许是发热的缘故,容若嗓子干哑,口渴的厉害,面前的一盏碧螺春,一会儿就喝得罄尽,那宫女似乎看出容若有些身体不适,灵巧的转过来,不停的给他续上茶水,容若虽目不斜视,心中却也颇为感激。
是夜的君臣雅集,众人掞今吊古,谈说得十分尽兴,一直延迁到子时方散。只有容若度日如年,好容易捱到完毕,便辞别众人,带着康熙赏赐的几样珍宝,匆匆回到自己夜间值守的岗位。
时而帝王身边的文宠,时而侍立金阶的武卫,这样的角色转换,他早已视若平常,应付自如。只是私下里,却对这样的身份颇有些困惑和排斥,心里十分压抑。他深知这样的感觉,十足大逆不道,绝无可能向旁人诉说。只有顾贞观,他剖心挖胆的挚友,对此略有所知,虽十分同情和理解,却也只能安慰一番而已。
此时行宫里万籁俱寂,月华如洗,放眼望去,但见万物银装素裹,琼枝玉立,煞是好看。那房上树上的积雪,被一阵北风吹拂,纷纷扬扬若梨花飞舞,落在容若的身上和帽子上,结成晶莹的冰霜。方才在清溢素襟殿,炉火烧得极热,他微微有些出汗,此时立在寒风里,不过一刻便觉浑身冷战不止,头疼欲裂,一阵阵烦闷欲呕,他知道自己此刻发起高热,但职守所在,责无旁贷,也只得咬牙坚守。
忽听得背后有人咳嗽一声,容若回身看去,月光下,却是康熙皇帝,身着黑灰曳地貂裘披风,头戴齐眉黑狐帽子,立在自己身后,两个小太监提着风灯,远远跟在后面。容若忙单膝跪下请安,康熙伸手虚扶一把,淡淡道,“免礼吧。”
容若起身,犹豫片刻,还是问道,“此时已是子夜,陛下何不安寝?”康熙四下一看,笑道,“方才谈说的尽兴,又多喝了几盏碧螺春,一时睡不着,出来走走。再说当此元宵良夜,步月而行,方不负上天厚爱。”容若微笑回道,“陛下真好兴致,臣自愧不如。只是此刻外面风寒露重,陛下略逛一逛,便请回宫安置吧。”
康熙稳稳站着,双手背在身后,并不想马上离去。他举首望月,默默无言,似乎陷入沉思。容若偷偷看去,月光下,年轻帝王的面容此刻卸下威严,变得颇为凝重,带着一丝忧伤。良久,康熙忽轻声道,“月圆之时,也是相思之夜。朕其实最喜欢你的那首《蝶恋花》,也最怕月圆时想起它。字字句句,无不直抵人心。好一个辛苦最怜,真是神来之笔,别有怀抱。月亮尚能一月一团圆,人却做不到,一旦分离,便一生再难圆满。。。。。。”
康熙一番话语,令容若颇觉意外,他只是怔怔的看着这位同龄帝王,作声不得。心中暗忖,皇上今日这样,实属少见。原来平日里冷峻果断的帝王,也有如斯柔情,深埋心底。容若早知道,皇上对前皇后早逝痛惜不已。他们二人都是少年即失去爱妻的人,在死亡面前,并无君臣之别,高低贵贱之分,同样是无奈和软弱,同样是无尽的追忆和痛悔。
容若一时有些忘情,感同身受,情不自禁念了句古诗,“从此无心爱良夜,任它明月下西楼。”这是唐代才子李益的佳句。李益才华横溢,风流多情,但一段始乱终弃的感情为人诟病,可容若却最欣赏他的这首《写情》,觉得如此平实的白话,却道尽天下失意人之苦闷惆怅。
康熙不语,侧身而立,良久,也许觉出自己的失态,回首看了一眼,声音重又变得冷静如常,“难得如此良夜,何苦说这些伤心往事。”帝王的柔情和软弱,已转瞬即逝,只见他眉头微蹙,打量着容若,若有所思,半晌道,“朕看你今日似乎有些精神不振,方才在清溢素襟殿,众人皆谈笑风生,妙语连珠,唯独你,却像有何心事,闷闷不乐的样子。”
容若听罢,心中一跳,脸色微微一变,忙跪地谢罪道,“请陛下恕微臣不敬之罪。臣并无什么心事,只是方才在座各位,俱是当朝贵戚名士,博学鸿才,微臣才疏学浅,自当洗耳恭听,岂敢在众人面前随意卖弄。”
康熙伸手扶起容若,“起来说话,不必如此多礼。”容若站起身,康熙默默打量他一回,方慢慢说道,“朕知道你一向博闻强记,淹通经史,所以今日围炉雅集,才会专门叫上你,有心让你展露一番,谁想你却给朕来个惜字如金,。。。。”康熙停顿下来,看着容若。容若感受到帝王逼视的眼神,轻咳几声,竭力镇静说道,“微臣今日,确实有些懵懂失态,令皇上失望了,只是。。。。。”容若沉默不语,不知该如何措辞,作何解释,有些事,岂是能与帝王言说的?
康熙见容若语塞,有些窘迫,也不想逼人太甚,话锋一转,语气缓和下来,“算了,也不必说它,不过是一次私下的清谈而已。你一向行胜于言,朕何尝不知。朕今日还同健庵他们说起,你丙辰那年即授进士出身,迄今已有九年,做朕的侍卫,也已经七年了。一向服劳惟谨,有目共睹。朝中大臣,对你一向颇多赞誉。朕一直很看重你的才学,历练你多年,就是想有朝一日,让你充劳重任。”
容若俯首听罢康熙一番话语,知其话中深意。只是他未曾料到,康熙竟是在此夜深人静之时,突然心血来潮,谈及此事,又是如此先抑后扬,一时有些措手不及,思索片刻,方小心翼翼回道,“微臣目光短浅,行事无度,岂堪大用。此时心无旁骛,只愿一直在陛下身边服役,便已心满意足。”
此话只是自谦,并非出自容若的真心。他生长于权贵家庭,又在帝王身边陪侍多年,见过太多权谋和争斗,早已对宦途失去兴趣。朝为座上宾,夕为阶下囚,原也是平常。人生短暂如驹光过隙,又何必在泥沼中苦苦挣扎。若不是身为长子,为父母家族计,连这个御前侍卫也不必当,到江南寻一处山川明丽之地,坐拥书卷,看山游水,与三五好友诗酒唱和,做一介布衣名士,方才是他最大的心愿。
康熙笑了笑,语气温和,“朕知道你的忠心。但身为一国之君,岂能为一己之私埋没人才,惹天下人腹诽。再者,以博古通今的饱学之士做一名侍卫,也确实有点屈了你,朕对你的去向自有打算,你且耐心等待便是。”
换作旁人,由皇上亲口许诺前程,定是一番感激涕零,进而跪地谢恩,剖白忠心。容若一向清高自重,不屑为此,只是笔直的侍立一旁,静默片刻方开口谢道,“臣感激皇上知遇之恩,无论今后皇上让臣做什么,臣都会竭尽全力,在所不辞。”康熙目视容若,慢慢道,“不管别人怎么看,朕倒是赏识你这样,坦坦荡荡,宠辱不惊,喜怒不形于色。”容若只是恭谨回道,“皇上缪赞,微臣愧不敢当。”
虽然已是深夜,康熙却精力充沛,毫无睡意,话题一转,又和容若谈起魏晋的书法名家来,容若无奈,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陪着皇上评说一番。一阵北风刮过,将树上的积雪又吹落好些,二人身上脸上沾满了细小的雪粉,容若顿觉寒冷难禁,忙奏道,“皇上请回宫安置吧,夜深了,外面更觉寒气逼人。”
容若此刻陪着康熙说了半天话,脸红心跳,头痛目眩,身上越发难受起来。康熙看看容若,也觉出他有些神昏色沮,体力不支,遂问道,“朕倒不觉得冷,你是怎么回事,嗓音嘶哑,有气无力的,不要又冒了寒。”说着伸手按了下容若的额头,觉得烫手的厉害,惊问道,“怎么发烧了?额头这么烫!”
容若只得回道,“回皇上话,受了些风寒,不觉得怎样。。。。”康熙打断他,生气埋怨道,“如此病重,为何还强撑着值守,不要命了?难怪一晚上都没精打采的。”说罢回身叫太监速去西值房找侍卫班领,换个人来接替,又命他只管回去好生躺着,一会叫太医过去看看,吃几付汤药退热要紧。
容若虽不愿惊动众人,但也知自己如此高热,撑不过一夜值守,只得向皇上告罪谢恩,和接替他的侍卫交待一番,便回到值房昏沉躺下。朦胧中,只觉得屋里面人来人往,似乎有人抓着他的手号脉,过后又喂他喝下一碗苦药。他浑身酸痛,头疼欲裂,疲乏困倦已极,只是闭着眼,不愿醒来。
那侍卫班领见皇上叮嘱一番,神情颇为关切,也知道容若身份有些特殊,遂不敢大意,找了两个年轻侍卫照顾了一晚。也多亏有人陪护,半夜里容若烧得神志不清,遍身如火炭一般,又大呕大吐。那两个侍卫喂水喂药,尽职尽责,一夜不得安宁。次日天已大亮,热度稍退了一些,人才慢慢安静下来。
康熙早起,便依拟定的行程,和裕王福全骑马带着十几个侍卫,到禁地周边几个海子转了转,见天气晴好,雪映烟树,寒鸟绕枝,心情颇为畅快,回宫又处理了几样军机要务。到了下午,方想起容若的病,叫小太监去探问一番,又找来太医问了几句病情。小太监去了一会儿,回来奏报道,成侍卫果是冒了凉,犯了寒疾,昨夜高热不退,折腾了一晚上,到早上方缓和些,已经喝了太医的药,只是病势仍沉重,吃不下东西,一吃便吐,此刻仍昏睡着。
康熙听了,皱了皱眉,便叫御膳房做几样可口的饭菜送去,又嘱咐好好看护。记得去年初秋南巡时,容若便因寒疾大病了一场,一路上总不能好好当值。谁想不过几个月,又犯了此病。想他早年侍卫戎装,身高体健,何等英姿飒爽,近来却如书生一般,总是一付落落寡合,多愁多病的形态,心中也不免担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