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卢氏容貌姣好,幽闲贞静,柔顺安详。颖异不亚班昭,聪敏恰如谢女,深明闺阁理,能识古今情,与容若可谓是琴瑟调和,志趣相投。虽是少年夫妻,却堪称三生知己。
容若未满二十,便得此如花似玉之妻,诗词唱和之友,真乃朝朝岁首,夜夜元宵,人生之乐,莫过于此。不想只得三载,夫妻缘尽,那卢氏因产后致疾,一病而亡。卢氏于容若自幼年结缡,十七岁于归,成婚虽则三载,誓盟已定百年,何期竟中道捐弃。容若骤然失去挚爱,泪尽泣血,痛不欲生,几番欲相从地下,遁入空门。奈何身为长子,上有堂萱,下有幼子,无法任凭心愿。至此以后,惟埋头于典籍经史,浪迹于诗酒歌赋之中,寻求一时的解脱。
卢氏的灵柩暂瘄于海淀双林禅寺,容若思念亡妻,神魂尽失,时常到卢氏停柩的寺庙相伴,青灯一盏,粗服素食,万念俱灰,俨然一位带发修行的僧人。暮鼓晨钟里,以泪血合就篇篇悼亡之词,聊以排遣心中苦痛。其中一首《忆江南》尤为沉痛:
心灰尽,有法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明珠夫妇见爱子沉湎于丧妻之痛,或郁郁寡欢,或放浪疏狂,身体日渐羸瘦,恹恹成病,不免忧心如焚。是以一年服期已满,卢氏葬入纳兰家祖茔,便张罗要为容若续娶。无奈容若早已心灰意冷,苦苦相辞,誓言终生不再娶妻。明珠夫妇未曾料到爱子竟是如此深情痴情之人,私下叹息不已,也就权且放下。
看看两三年过去,容若心情并无一些好转,再娶之事更不容提起,但凡议起此事,便惹得他眉蹙双峰,烦恼顿生,并流露出皈依佛门的意思来。
觉罗氏此时却拿定主意,再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苦苦劝道,“逝者不能复生,何苦过为系恋,令逝者在地下也不安呢。你身为大家长子,正室虚待,无人主持中馈,成何体统,岂不要宅反家乱起来。”明珠也不免恼羞成怒。容若乃是他最为中意的,自小到大一向行为得体,从未用强管教,此刻年已长成,才子声名远扬,又荣任御前侍卫,身份不比当年,除了高声斥责几句,讲几番做人行事的大道理,却也无可如何。
觉罗氏则拿出慈母的手段,先是晓之以理,继而动之以情,刚柔相济,先礼后兵,又哭又闹,十八般武艺都使将出来,一时真个是阖家不得安宁。容若侍亲至孝,尤其看不得慈母整日价愁云惨雾,又恨又怨的形态,又深恐父母因此忧伤急怒成病,身为人子,可谓忤逆不肖之甚。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缴械投降。续娶之事但凭二老做主,他自己却落得个不闻不问,仿佛不干己事。
明珠夫妇好容易劝得爱子回心转意,一桩心事暂且搁下,便四处物色起来。世人皆难免势力,闻得大学士明珠家长子续弦,其人御前供职,才名籍甚,绮年玉貌,满朝文武之家,咸欲得以为婿,提亲说亲的人填门而至。明珠家尽可以东挑西拣,优中选优,不到一年,便议定了满洲阀阅大家瓜尔佳氏。此乃当朝权贵间的联姻,一时城中官员纷纷前来凑趣,贺客盈门,车马填塞,轰动了京师,风光一时无两。此时已是康熙二十年,距卢氏奄逝,已然过去四年。
官氏娘家门第高贵,显赫一时,与明珠家可谓不相上下,其父乃领侍卫大臣,一等公朴尔普,两位兄长皆任职御前侍卫,和容若乃是上下级和同事关系,彼此可谓相知已久。当初作为填房嫁到相府,原是看中明珠家的赫赫声威,嫡长子的尊荣地位,以及容若满洲才子的名声。
那官氏相貌也算姣好,家中三个兄长,只得此女,一向被父母爱如掌珠,因此为人颇有些骄矜任性。官氏初嫁明府时,见容若进士出身,仪容俊秀,人品出众,心中颇为自得,以为嫁得如意郎君,飞黄腾达,显贵封诰,指日可待。奈何日子一长,方觉出自家夫君虽身为帝王近臣,却偏偏热衷吟诗弄画,把功名富贵全不在心。
她本是个武宦之家的市俗之人,胸无点墨,不过略识得几个汉字而已,那些令丈夫奉若神明,视为性命的诗书经史何曾知晓,也从未看重。眼看几年过去,容若仍是父亲属下区区二等侍卫而已,升迁无期,功名蹭蹬,便有些不如意起来。再者夫妻相处,原也要看天赐的缘份,他二人偏偏缘分短浅,情意疏淡。容若和亡妻情深意笃,自不消说,与妾室颜氏虽无挚爱深情,倒也是相敬如宾。那颜氏仗着一儿一女两个如花似玉的孩儿,兼有抚育嫡子女的功劳,二夫人的地位可谓牢不可破。
官氏嫁来相府多年,目下只生了一个女儿,虽忝居正室,倒俨然如外人一般。容若初时,待官氏也算恪尽夫君之道。无奈二人实在志趣不投,官氏性情又偏于执拗,全无一些温柔娴静,可亲可爱之处。久而久之,容若待她便有些若即若离。官氏见夫君如此,渐渐也冷了心肠,不过公婆前恪尽孝道,众人前尽个礼数,存个夫妻体面而已。
官氏虽身居华屋,身份尊贵,奈何长夜漫漫,独守空房,却是有苦说不出,不免后悔父母当初的千挑万选。近一年来,夫妻二人更是关系冷淡,容若轻易不去官氏的屋子,便是宿在官氏房里,也不过尽一尽夫妻之道,并无多余话可说。那官氏性子刚强,二人言语稍有不合,便百般不如意,不过到公婆处回禀一声,便回娘家住个十天半月,好在容若也不以为意。
明珠夫妇对这个儿媳虽颇有不满,但碍着其娘家的声势,也无可奈何。又不免感叹爱子福薄,娶了称心如意的媳妇,绝好的一段佳话,却只得短短三年的缘分。后娶的这位,又成了这样一对冤家。自古婚姻一道,缘由天定,莫可人为,想来容若命中注定,未有良缘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