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昌平已经在这片草丛里趴着将近有半个时辰了。
他的背上沉甸甸的压着两具尚存余温的尸体,像压了一座令人身心作呕的小山一样。尸体口鼻与伤口处涌动出来的、黏腻的血液正不断的渗进他的衣服与皮肤里;他的右腰侧也有一道与尸体身上类似的伤口,现下已经麻木了,只余下刺揦揦的阵阵钝疼感。
陈昌平眯缝着眼睛,脸庞被迫紧紧贴在沙地上,尽力把呼吸放轻到最低,指望自己能够装作第三具尸体。他的鼻腔感受着周边冲鼻刺目的血腥臭味,脑海中不可遏制的模拟着蚂蚁昆虫不断相互摩擦布满绒毛的触角--他感受到有虫子在他豁开的伤口血肉里面和边缘处来回爬动着,贪婪的吮吸面前新鲜的血食。刺来刺去,轻微微的痒。
他不敢动--哪怕是一下。
稍远处的那片林子里打斗声依然没有停止,不时的夹杂着树木轰然倒塌的巨响。
“匹夫竖子!无耻小儿!”有个苍老的声音怒吼着,气力充足,“你等若再这样不依不饶的纠缠下去,休怪老夫不念情面!这下可决计不会再留手了!”
陈昌平听见一个娇滴滴的女声紧跟着回骂道:“呸!你个老贼头。枉还做什么长老,竟与我们这几个小辈抢东西,不知羞耻!打伤我师妹师弟,还舔着脸说什么留手?说什么情面?我呸!”女声的主人边打边骂,痛呼一声后骂的更大声了。
“混账老东西,你今日若不把那法器留下来,再与我磕足了响头赔罪,本姑娘今日就叫你见识见识我峰门的厉害手段!”
林间的动静更大了。几道耀目的虹光纵横交错,滚滚热浪从林间席卷而出,直扑的陈昌平周边草丛一片低伏,沙石腾空乱入人眼。硝烟弥漫,轰隆声不绝于耳。
别打到这儿来!别打到这儿来!
陈昌平若不是腿脚无力,又见识过林中几人非世俗间的大神通手段,心中担忧惧怕,生怕动作间轻易打草惊蛇惹得几人发现此地还有活人率先解决了他的话,只怕陈昌平初初醒过神来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拔腿狂奔,离这要命的地方越远越好。
陈昌平苦中作乐的想:今日看来是不得好结果了。但愿林中那两拨敌对的高人不论谁方活下来最好都能够如愿以偿,出来时就能略过这片死人地,把他这个无碍的小人物不计较的给轻易放过了。
唉唉,难怪自己个老娘早先翻了黄历说这几日不宜出远门,恐有祸端;年前路过家门口的算命瞎子也说他今年是命犯天煞星,必遭生死大劫难的。看来俱都应在今日了,早知道就该拦着老娘别用扫帚赶人的,多给那瞎子几文钱的,叫他算算看有什么破解的法子,好歹留条命下来不是。
思及至此,陈昌平是止不住的懊恼,心中悔道:不该跟着走这趟镖啊!不该走啊!
自己怎么就沦落到这般险境呢?
趁着这会子功夫,他又忍不住把从小到大的过往一一在脑海中回想了一遍。
陈家人丁本就单薄,到他五岁时顶梁柱的陈老爷子又撒手人寰;老爷子人倒是走了个痛快,可怜孤儿寡母家贫无已度日,多承蒙两个舅舅扶持。舅舅见陈昌平对书本学的平平,倒是天生有把子力气,就做主送他到普济寺做了个俗家弟子学习功夫,他对练武这块还算勤勉,风吹日晒,寒来暑往不敢有一日放松的。等长到十六岁普济寺实在留不了他了,陈昌平就下山找活计好从舅舅手里接过自家的担子。
他知道自己不是个经商做买卖的材料,又不愿意务农浪费了学来的本事,就在居住的川城里的成兴镖局当了个镖师。他是一心想挣出个头来,所以事事抢着做、下了心思做,可惜陈昌平在镖局没什么势力关系,熬了三年屁股下的位置都没怎么动的。偶得一次能陪着镖局少东家赵彦一起走镖,相处下来少东家见他踏实能干,为人还称得上机敏,又有一身不俗的外家功夫,就有心将他培养成心腹手下,好替自己做事。
少东家跟自己暗示过,只要等他真正做了成兴镖局的主,就找个机会把陈昌平的位置往上提两提,陈昌平于是做事更加尽心。哪知道年初老东家在家宴上多喝了几杯酒,旧伤复发人就直接没了!少当家上位的匆忙,就有几个老镖师倚老卖老,不怎么服少东家这年轻人的新规矩。他们不敢跟少东家明着来,就下了些绊子在陈昌平身上--老鬼眼睛尖,都看得出来少东家预备着要提携陈昌平,这般手段,好叫少东家知道厉害,以后说话做事也多敬着些他们这样的“老功臣”。
陈昌平吃了不少的暗亏,少东家一时也不好跟几个老家伙对上,就叫陈昌平歇过了这阵风头再做事,特意安排了一回远镖好叫他避一避。正是这次,安排的是一起五个人走太原山的生辰押物,以送货的人家家世不如何出众,给的银子又欠点意思的情况,本来是决计用不上陈昌平的--大才小用了些。
本想着这趟镖轻松,只是路远,别的没什么好值得警惕的。哪知道不过第三天就出了事情,当时他们一行人押着货物走到一处林子里,正准备修整一下,有个兄弟就说,等到了六里外的鹞子村,就跟经常来往的人家要些新酿的米酒尝。大家说笑间,突然远处天边极快的飞来一个道人打扮的灰衣老者,方一落定,后面紧跟着就追到了两个貌美的女子并一个年轻的男人,都是一并做的青衣道人的打扮,那老道人和后面三个年轻的道人都对陈昌平这几个人和押的货物视若无睹。两方似乎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互相叫骂了几句阵,当场就各自动起手来。
陈昌平当时看着只觉震惊,随后又不禁讶异连连,他自认为能勉强算的上一个老江湖了,也曾有幸见识过当今武林盟主大选时各家高手的风采,只是眼前这几人使得手段非比寻常,完全超出了他现有的贫瘠想象。陈昌平看那几人不借助外物便可在半空中长久的滞留,又见当中一人看似轻描淡写的随手一道剑气余威便可击石断木的场景,真觉大开眼界,暗想可非是话本里的海外仙人,否则怎会有这样的超脱本事。
他虽尊敬,心痒想留下继续观看,但也知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道理,当即就打手势叫兄弟们赶紧撤离。哪成想还是晚了一步--那两拨人击打的正酣畅,手中各色奇形怪状的法宝术法齐出,乱招范围内地皮都被轰没了一层,更何况他们几个凡夫肉体?陈昌平眼见得那锋利骇人的虹光尖啸着波及而来时,只来得及矮身平地滚进一旁的草丛里......
等他再回过神时,身上已无处不疼痛。此前站的地方已是碎尸四散,鲜血与肉糜似的组织内脏溅落一地,周边幸存的树木几乎要染成血树;有一个被削去半边的头颅正对着他,仅剩的一只眼睛仍睁着老大,残存着刹那间突遭死亡时的茫然与惊恐。
陈昌平挪了挪身子,半点动弹不得--有两个已死去的兄弟正好在他背上压着,料想这二位也下意识的做了相似的闪避动作,只是到底不如陈昌平反应快,慢了一步,恰好为陈昌平挡住了那道虹光大半的冲势,只叫尾梢扫到了他身上。
陈昌平来不及庆幸与悲痛,就立刻趴地装死;那两拨仙人根本就不屑于注意到此间无意间造下的杀孽,偏离了此处,又到稍远一些的林子里接着打斗了。
直打到现在还未见完。
就在陈昌平近乎绝望的以为他们要打到天荒地老才罢休的时候,林子里的动静诡异的停住了一息,然后就是一个惊恐的女声响起:
“别--”
更加盛大的虹光笼罩此间,陈昌平耳朵一阵轰鸣,只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个要命的地方不受控制的震荡,身躯木然僵硬,额间如滚烫的沸水泼溅般疯狂痉挛。但偏偏自己神智昏昏沉沉,好似在感知皮肤上套了一圈铁木,与外界模模糊糊的隔离开来。
他整个人晕乎着,若此时有人来看他,会发现他眼睛里瞳孔缩小了一圈,无意识无焦点的乱转着;口中涎水不止,从半张的嘴里往外不间断的滴落,惹人嫌恶的很。
确实有人看见了这样的他。
那个老道人似乎成了最后的赢家,从林子里跌跌撞撞的走出来,没几步脸色一阵翻腾,平定下来时只余青白二色,身形都眼见得矮了几分。老道人咬紧牙关恨骂了一句“无知蠢货累我修行”,袖手一招,一条在旁边杂草里游移的三尺长黑腹毒蛇便被摄入手中,也不做挣扎,顷刻间就在老道人手中缩成一张干巴巴的蛇皮。
--竟是血液生气都被尽数抽干了。
老道人得了这畜类周身精华也不过是面色稍微缓了一缓。他放出神识四下略探了探,就察觉到远处埋在死尸底下的陈昌平仍带有充足的生气,不由大喜,暗道:天不亡我也!几步急上前,一把就从两具沉甸甸的死尸下揪出正晃神不知何处的陈昌平。老道人好似看到什么灵芝仙药一般,忍不住笑道:
“好个小子!便借你一身好气血,让老夫我能顺利运上两转功来。”
他又咬牙切齿道:“不叫你小子白死--待我缓过劲来,定要去寻那五道峰的晦气,总要拉他几个弟子给你下去作伴才好!”
言至于此,老道不再做他想,五指绷紧罩与陈昌平额间便要施法;陈昌平全程手脚无力,不知今夕是何夕,软塌塌的任由施为,只是被人提起上身后又猛然面朝下重重的砸了下去,神智就此彻底陷入黑暗,人事不知了。
一个同样青白着脸的道姑站在后面,细一看容貌,是先前与老道人打斗的一人,只是看着着实憔悴了许多,叫人不敢轻易确认。老道人的身躯颓然摔倒在陈昌平身边,后背一把梭状法器深深刺入,直破下丹田处--正是这道姑后背突袭所为--下丹田破损,灵气散尽,真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道姑心想我可不能像这老匹夫方才一般托大,自己若不见人真正神魂散了是决不能掉以轻心的。她索性又祭出另一件更小些的同式样法器,挥手刺入老道人尸体后脑偏上、紫府上丹田处,那两枚梭形法宝锻造的都无把手,两端上下开刃,道姑再一催动,两把刺入上下丹田的法器便整个没入老道人伤口里--已叫它们贯穿伤口,一半都深入尸体身下的土地里了。
从她突袭再到补刀,不过也就是短短两息间发生的事情,法器入了老道人上丹田处,只听见好似胀满水的羊皮囊被戳破了的一声怪响,恍惚间听着如人惨叫一样。说来也怪,那老道人的尸体随着这一声响瞬间便瘪了下去,肤色也逐渐转为青黑,道姑见了这样才真正放心下来,确定这老道人神魂已消散干净了。
“任你千般狡猾,最后还不是交代在我手上!”
道姑心中又不禁恼怒道:我与这老贼缠斗损失颇大,随身法宝符箓倒是小事,一身的暗伤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生补得回来。先前亏得留个心眼,好叫师妹师弟与我挡了一遭,怕是醒过来要记恨我--只是现在也不能叫他二人死了,否则没法跟掌门交代事情缘由,单凭我一人怎么辩论都不能叫人完全信服。
思及昔日掌门与戒律司的种种手段,道姑便是一阵后怕直涌上心头,不由更加憎恨已死去的老道人:可恨那无名法器叫老贼下了死手催动,不知怎么的碎掉了。若是整的,虽暂不知效用,单凭感应的己中品阶,便是自己用不得,到底也还能献上去得一笔“功绩点”来。
她知自己下丹田受损,真气运转混荡,也不敢在此处多停留了。挥手摄来老道人尸身装入储物袋中,强忍着翻腾不止的内息催动载人的飞舟状法器,又不放心的砸下仅剩的几枚符箓,将飞舟的存在彻底隐蔽起来,这才带上两名伤员御空而去。
至于几个蝼蚁一样的凡人,她这样的人物真是连看都懒的看半眼。活着也好死了也罢,都与她无半点相干。
这几个仙人匆匆的来,又急急的去,空留下几具不完整的尸身与半死不活的陈昌平在血迹殷殷的地面上摊着,也不知道会便宜了哪个肚饿的野畜生,能得此饱餐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