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雨台东苑内,守夜的刚刚轮班,打着哈欠,睁开泪眼婆娑的睡目时,往后跌了一眼,随后往胸口顺了顺气,客客气气拱了拱手:“问安大人。”
问安不遮不掩,动作极为敏捷,“咻”地一下出现在守夜人的面前,愣是没有叫人听见一丝声响。问安有些不满他的松懈,鼻间哼了声,没有再理会守夜人,抬腿就往里边的房间走去。
守夜人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他刚刚上任,也听前辈说过这位苏公子的手下。没有等他挑灯走开,肩头就被一拍,冰冷的力度让他浑身一颤。
问安进去的时候,书房还点着昏黄的烛灯。他难得心中忐忑起来,阴霾的室内让他觉得呼吸不畅。他咽了咽干涩的喉咙,明知不适时宜,却道:
“公子,小姐她越狱了,就在昨天晚上。”
苏倾莫笔下顿了顿,一滴浓墨从白纸上染开,继而收笔。他缓缓放下笔,抬眼直对问安的面门,问安不由得理了理站姿。
苏倾莫不疾不徐道:“说说你的见解。”
“据属下所知,小姐昨夜和许小姐去了一趟城门口。许小姐平安把小姐送到地牢门口,看起来有急事,随后匆匆离开了。小姐用钥匙开锁进去的时候,被来点灯的狱卒发现了。这狱卒和许府有点关系,而平时的晚上,一般不会那个时辰来点灯。属下怀疑,这一切都跟许府脱不了干系。”
“现在消息传得怎么样了?”
“有一部分人知道,但及时平息了风头。”
苏倾莫摆摆手,并不是很上心,只是说了句:“看来明天的一趟,是非去看看许老爷子不可了。”
问安肃然。
与此同时,二房明晃着几根蜡烛,随着砸东西的乒乒乓乓声,守夜人战战兢兢见到了二夫人闵氏。他刚一只脚踏进二房,闵氏就抄起一只烛台朝他飞过来。
闵氏喉咙里隐忍的咆哮,终于忍无可忍:“真是岂有此理!真是仗着自己是嫡子,来克扣我们娘几个!更何况他娘还死了!”
苏陵枫有些吓着了,幽幽劝解着闵氏,不断给她抚着背:“娘,女儿明天一定去跟大哥要回来,您先消消气啊。”
闵氏瞪眼干望了会,气得跌坐在椅子上,差点说不出话来:“你……娘还不是为了你们好!你们是觉得现在没什么,以后要出了点什么事,谁来管你们啊!这要你哥在郡主面前怎么抬起头来啊!”
黑漆漆的房间内,苏扬把小脑袋埋在被子里,欲把自己与喧闹隔绝开来。终究他生无可恋地坐起来,趁外头鸡飞狗跳翻出窗,最后坐在南苑的台阶上,嘀咕道:“六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扬扬想你了……”
连春终究于心不忍,给他披了件小披风,细声安慰道:“小少爷,天冷奴婢送您回去吧。”
见他讷讷的,连春又加了句:“小姐福人自有福相,很快你们就会见面的。”
——2——
等苏扬回到二房,看着黑漆漆的房间,也不敢点开灯,太浪费了。就在今夜,苏倾莫说他们二房开支过大,抹去了几个零头,才有了这一出闹剧。
等闹完,几个人的目光才落到浑身软成一滩泥的守夜人身上。这是个很年轻很年轻的守夜人,初来乍到差点没直接跪下去。
“二夫人,七小姐,我真的只是个守夜的,而且还是第一次上任,和苏公子什么关系也没有。”
见闵氏已经快到了爆发的极限,苏陵枫上前一步,端端正正地看着守夜人道:“我们看见你在和问安交谈,只是初来乍到的守夜人?”
“误会啊误会,七小姐明察,我方才只是和问安大人打个招呼。”
闵氏火气腾腾正盛,拍案站起来:“我什么我?苏倾莫难道没教你基本礼数吗?真是不懂规矩。”
苏陵枫刚要出口的话,硬生生被闵氏截住。她缓缓凑在闵氏耳边:“娘,明日您还要省亲呢。这件事就由女儿为您分忧吧。”
闵氏跺了跺脚,还是尽量压抑住了:“枫儿,娘这么做是为了让你们三能够在物质上独立起来。也不用什么就求人,事事都得看苏倾莫的脸色。更何况,你哥还要跟南城和亲,你可别让为娘失望。”
苏陵枫眼神亮了亮,重重点点头:“娘,女儿答应您。”
等闵氏离开了,苏陵枫才把守夜人带到院子里,轻声说:“我知道这件事与你无关,我娘也是心急,怕郡主瞧不起我哥,想抓点什么证据威胁威胁大哥,要回那些俸禄。”
她深吸了口气:“你走吧,不要再回来了。我娘是不会放过你的,知道吗?”
守夜人的腿还是止不住地颤,却强装镇定。掂量着朝苏陵枫行了一记大礼。今夜月很凉,蒙蒙黑雾织成的网布满了四面八方,看不清远方渺茫的道路。
“陵枫小姐,来日再见,我司南定不负重恩。”
此时此刻的苏陵枫不知道,这一无形之举,给了一个俘虏重生的希望。
——3——
终究,因为昔雨台那层关系,但我还是被流放到了一个我从来没去过的地方。
据说,苏家唯一有发言权的苏倾莫没有插手这件事,其实这样的结果在我意料之中,可被送走的那个晚上,我还是一个人想了很久很久。
踏出这道关,就没有苏六小姐了。我以为大哥虽然不太喜欢我,在我遇到麻烦的时候会帮我。我也以为,我和许千浔以前交情不浅,这场玩笑会适可而止。
可是,我想错了。
一切都很宁静,也很冷很冷,就如我此刻的内心。坐着一动不动思考了几天几夜,眼睛都被冰凉的风刮得生疼,可我却想好了……
踏出这一步,就不会再回头了。亲兄弟尚可如此,更何况别人。
马车里破破烂烂的,我理了理心绪,拉开帘子,就看见一人赶着马,一个支着腿坐在马车口,估计是来盯着我的,想来是个高手。可我并不打算逃跑,也逃无可逃。
他显然也注意到我的动静,我冲他微微笑了笑:“这位大哥,我可以问一下,我们这是要去哪吗?”
那人嚼了嚼嘴里的味儿,漫不经心地躺在胳膊上:“哦,那地儿没名字,这个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马车大致行驶的方向,估计是往城北开去。我点点头,没有再说话。那个人告诉我,他姓鱼,是本地人,会偶然载来这一带的人。
经历这些,我并未有太多聊天的兴致,奈何遇上了一个闲不住,又喜欢唠嗑的人。他也不嫌我的力不从心,他宁愿拉着我唠嗑,也不和前头赶马的伙计说话,怕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嗐,说起来,我也有个你这么大年纪的小妹,跟你一样,那叫个秀气又讨人喜欢。”
我听得明白他话里的潜在意思,充其还是对我态度的不满,不过我不在乎了。
“鱼大哥,有个这么好的妹妹,还舍得整天跑,佩服啊。”我不动声色地反讽回去。
他哈哈一笑:“你这个世家小姐怎么会明白我们这个阶层的苦衷,我小妹懂事,在一家食肆做了几年的学徒,四里八乡都知道那家店有个很厉害的小师傅。”
我不解:“那家店收女学徒?”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们那跟你们富庶之地不一样,男孩女孩,只要能干都没问题。”
我若有所思,想通之后道:“我出了那个门,就不是什么世家小姐了。鱼大哥,你叫我苏妍就行。”
鱼大哥爽朗地笑了。他的皮肤长期风吹日晒,越发黝黑,但五官确是不错的,我捕捉地他那双圆圆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狐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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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到达那个地方,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我也如实见到了鱼大哥的小妹,叫鱼昭雪。她腼腆地对我微笑着,接人待物都有小地方的热切。
这姑娘浓眉秀目,端庄大气,是个实在人。
而另一边,城中心地带还环绕着苏月白与南城郡主和亲的喜讯当中。新房里,南城郡主和苏月白却是相敬如宾得有些过头,南城郡主清点着报喜的花名册,一个个记了下来。
苏月白有点拘谨,张了张口,还是哄道:“沉儿,这点事我交给下面就行,你别累着啊。”
而她正好停下手里的动作:“刚好,一百二十三个,还缺了一个。”
苏月白嘿嘿笑着解释道:“哦这个,我六妹妹在外没能回来,不打紧的不打紧的。”
南城郡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不再过问。
“那这些东西,我需要交到哪里去?”
“我们家这些都归大哥管,就在东苑。沉儿,我带你去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大路上,来来往往的门生下人都上前恭恭敬敬地打招呼。两人的新房离东苑有一段距离,苏月白主动解释道:“东苑比较特殊,是大哥的起居室,和整个昔雨台的机密所在。除了离六妹妹的南苑近一些,其他人的院子都很远。”
南城郡主入乡随俗,打趣了一句:“大哥和小六是亲兄妹吗?看来大哥还挺照顾小六的。”
苏月白点点头又摇摇头:“沉儿聪明,真是一猜就对。不过,我还是觉得大哥虽然看起来是有点唬人,但其实对别人都还不错,就是对六妹妹最凶了。”
两个又谈笑了几句,就到东苑了。苏月白目送这南城郡主进去,挥了挥手:“沉儿,你先去吧,我会在门口等你的。”
“好。”
问安瞧见两人,就来到了南城郡主面前,声音洪亮:“郡主请随我进去。”
南城郡主也留意到问安的称呼,瞬间摸清楚问安在昔雨台,或者东苑的身份地位。她含笑地点头,姿态优雅地往里走去。
她独自一人进了书房,紧紧地合上了门,她抬眼就看到一身素衣的苏倾莫。比较过的人,都会觉得苏六的眉眼和他的起码有五六分相似,但苏六在一众小姐中并不出彩,而苏倾莫却是少有的精致。
而她,南城郡主却要比沅奕城的每一位姑娘都不同,确切而言,南城的姑娘都比沅奕城漂亮,而沅奕城四公子广为传颂,其中之一就是眼前这位苏公子。
南城郡主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中自己,但她还无法主宰。她走近,很快就发现这人脸色有些不对劲,但她不打算招人嫌,放下花名册,见他接过也没什么反应,就识趣地离开了。
却被叫住了:“等等。”
南城郡主转过身来,他眼中暗藏的那几分凌厉,让她下意识地把目光往下收了收。
“公子,我已经按你说的做了。”
苏倾莫淡淡道:“随时留意那边的情况。”
南城郡主灵光一现,故意问出一个没水平的问题:“公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怎么做,还需要我亲自来教吗?”
南城郡主没敢去看他的目光,斗胆说了句:“可以的话,麻烦公子了。”
本就严肃陈静的书房,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南城郡主被他看得越发不自在,有那么瞬间后悔自掘坟墓,就在她打算开口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的时候,苏倾莫淡淡道:“过来。”
她心中一激灵,来到了苏倾莫面前。苏倾莫递给了她一张纸面,接过时,她手擦过他的指尖,她指尖一阵颤栗。
不为别的,他的手很凉。
南城郡主专注地接过纸面看了看,心中已经把眼前这个人又摸透了几分。苏倾莫见她一直说不懂,怀疑她有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嫌疑,但又见她的认真不像是伪装的。却难知,她认真的并不在于纸面。
过了良久,她终于才里面了,苏倾莫暗松了口气。
当晚,南城郡主趁着没人的时间,给南城寄了一张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