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市灯火中,一排排长长的细绳上贴满了喜庆的红灯笼,一片橙黄色的灯火笼罩着整座沅奕城。
白锦离趴在木窗上,有些无力地看着外头的景象,但仔细看去那眸中的光愈加明亮了起来。
直到一个声音从身后冷冷地提了一句:“如果你想生病误了明天的车程,你尽可以趴在那。”
白锦离也终究没有坚持吹着晚风,看着外头的夜景。这一年的八月十五来得格外的慢,秋的寒意已经漫卷到每个街门巷口,它才姗姗来迟。
他很习惯性地忽略裴阮夕口中的冷漠,自从那件事发生后,二人似乎看一直有着越不开的隔阂,但这个隔阂偏偏是透明的,所以他也自然而然地当它不存在。
“阮夕,你会做月饼吗?”白锦离满眼的光芒从窗外转移到了裴阮夕身上。
裴阮夕有些烦了,转身关上门就走,只留下了两个字:“不会!”
白锦离看着那扇哐当了一下的门,抿了抿唇,心中难免有些空落。以前令姿寒在的时候,都是她小心翼翼地把他带在身边,在昏暗的灶台边忙活。他虽然向来不喜欢吃月饼,但是是她做的就另当别论了。
看着外头不灭的灯火,白锦离随意拿起一件白衣披着,飘散的发丝摇曳着。他不动声色地经过裴阮夕的房门前,消失在了玄关大门口。
昔雨台中秋夜的请柬提前了几天就传送到了宴客手里,许函和裴阮夕都准时不误地来到了这个地方。
苏辰潇招呼好客人后,也很是殷切地看着裴阮夕,给他递拿着东西。
“……阮夕啊,你和我们家妍儿的婚事也快了,以后就是一家人……”
许函看着一直寒暄着的两个人狠狠蹙了蹙眉,任由含霜的河风拂面而来,他问不远处的苏缪龄:“你真的要嫁给他?”
苏缪龄目光聚焦在那抹黑色高挑的身影上,裴阮夕这个人她是越来越看不透了:“不然呢,这可是我爹的安排,再说大哥也一直希望我这么做。”
“你不是心甘情愿的就不要这么做,你会后悔的。”
最后那句你会后悔的狠狠敲击在她心中,许函转身离开了昔雨台,她脑中难得地一片空白,她隐隐觉得眼前的裴阮夕似乎看了她一眼。
不知转悠了多久,苏缪龄沉重的心情也随着晚风飘散开来,后花园里却还是寂静如斯,这个地方她多久没有来过了?自从和苏沉烟关系开始僵化后,她就再也没来过了吧。
说起这个,她目光很快捕捉到了一片素色的背影,那么寂静无声地站在河岸边,没有中秋夜,没有打扰。
她的脚步突然就顿住了,很识趣地想要离开,苏沉烟倒是先开口叫住了她:“缪龄。”
明知苏沉烟背着她看不见,她还是干笑着摆了摆手:“啊大哥也在啊,好巧……”
“不巧,我特意来等你的。”
苏缪龄心生疑惑,走到离苏沉烟七八米远的地方不由停了下来,问道:“大哥等我是有什么事吗?”
苏沉烟没有反过身去,目光沉沉地凝望着死寂的河水,这反倒让苏缪龄的心理压力松懈了不少。世人皆知,苏缪龄在整个沅奕城横行,天不怕地不怕,却独独在这个大哥面前极其别扭和不自在。
“你不愿嫁给裴阮夕。”这句话从苏沉烟口中脱口而出,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只有一个可能,他早就摸透了苏缪龄的心思,即使她从不把这一点表露出来。
他既然早就知道,她也没有必要去遮遮掩掩什么,于是很自然地承认了这一点:“嗯。”
半晌,两人相对无言,苏缪龄脑中不断地回响着许函的话:“你不是心甘情愿的就不要这么做,你会后悔的。”
见她低着头背着手沉默着,苏沉烟稍稍斜过身子,晚风抚过他面前的青丝,他很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妹妹,一字一句道:“那我们就不嫁。”
苏缪龄错愕地抬起头去,苏沉烟已经不再看她。她以为苏沉烟会像爹爹一样逼迫她,比较他以往都是这样做的。她这个大哥对她一向不容置疑,甚至有些凶,却在这件终生大事上放纵了她这么一回。
苏缪龄心中莫名一阵欢喜,抿了抿上扬的嘴角:“大哥不许骗我,我们拉钩……”
此话一出,就连她自己也浑身一寒地诧异了一下,下一秒苏缪龄就后悔把朋友间的冲动用在了苏沉烟身上,毕竟她对苏沉烟那种没由来的恐惧可不是说笑的。
“我说些什么呢,大哥怎么可能会和我玩这种小孩子的把戏……”苏缪龄内心那瞬间有些慌乱和恐惧。
苏沉烟也微微愣了一下,但很快他就给出了回应:
“好,不骗你。”
苏缪龄微胖的小手和苏沉烟的手贴过。
“一百年不许变……”
“变了就是小狗……”
苏缪龄极其熟稔地念道,强压下内心的恐惧,渐渐地也放开了不少,像和朋友约定那般嘻嘻笑着。
她壮着胆子,借由着方才的开心,拉着苏沉烟的那只冰凉的手就走:“大哥这里好冷啊,今天是中秋节,我们去那边吧。”
却不料,他摇了摇头,淡淡一句:“不了。”就将她重建的信心击破了一大半。
这个时节,后花园的河风确实,太冷了。
沅奕城此夜注定不眠,灯火通明的街市上挂满的彩纸,两旁的摊贩上往来的人络绎不绝。如同画中渲染的那般赏心悦目,热闹非凡,但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黑冷的屋檐下,一个白衣少年与此情此景格格不入。
白锦离买完做月饼的材料就匆匆地回去了,等到裴阮夕回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外头的喧闹却才刚刚开始,不过这一切似乎都与他们隔绝了开来。
“你做什么。”闻到这一股月饼的味道,裴阮夕皱了皱眉。
白锦离将刚做好,还热气腾腾的一盘月饼端到桌面上,带着往往一贯温和的笑意指了指:“尝尝?”
“不必,”裴阮夕生硬地截断了他的话,似乎怕他再说下去会动摇自己的决定,“我回来是告诉你一个喜事的。”
“你说。”
从此刻,裴阮夕一双如三月桃瓣的眼眸一动不动地欣赏着他的反应:“我和苏缪龄的婚期就定在了下个月初,记得去。”
白锦离一滞,垂眸目光深深地停留在了那一盘月饼,而他的目光所及却并非这些。许久他突然抬眼,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裴叔,对不起你们全家。对于你,只要是我的一切都可以动摇,唯独她,我决不会让她这一世再覆辙,万劫不复。”
“你说得再冠冕堂皇,也改变不了眼前的事实,不是吗?”
“那倒也未必,阮夕,你一直太小看我,我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孩了。”白锦离眯眼看着他,眸中一片清明,但那片情绪却也晦暗不明。
“是吗,那我等着,你向我证明。”
“秦妈妈,今夜还是月湘姑娘!”
一个衣着花哨,穿金戴银的公子哥醉醺醺地进了妍香楼,随手掏出一把银子不怀好意地冲着老鸨笑着。
老鸨有些讨好地笑道:“柳少爷真是不好意思,月湘已经有人预约了,您看我们这妍香楼这么多姑娘……”
柳止无畏地挥了挥袖子,不耐烦地打断了老鸨的话:“行吧,那柔夜姑娘。”
“这……柔夜姑娘也……”
“秦妈妈这是怎么搞的?整我呢?”
见柳止不悦了,老鸨立马解释道:“不不不,有位客人花了大手笔把她们全都叫到楼上……”
老鸨还没说完,柳止就不耐地抬脚就往楼上去了,他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谁明摆着和他堂堂笛雁阁二少爷作对。
还没到二楼,那阵阵不堪入耳地声音变传了开来。
“少爷好讨厌啊……”
“少爷来,奴家喂您~”
柳止一火,一把踹开了木门,雅间内奢靡的景致便映入眼帘。姑娘们个个惊慌失措得啊地大叫了出来,她们口中,被她们团团围住,慵懒优雅地躺在软床上的少爷**着被她们捏着肩,突然被打断,一个眼刀横扫过柳止。
这一对视,柳止酒也醒了大半,只好识趣地第一时间关上门装傻充愣。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骨节分明的手乱揉着头发,低喃着:“怎么是许函,那该死的老鸨居然不早说!”
柳止心中一阵窝火四处乱窜,即刻怒气冲天地将目光定中老鸨,踏着木楼走了下去……
那些姑娘们惊魂未定,却又见许函目光森寒如刀锋,也都强装镇定,不敢造次。
软床中央的许函一身红衣只是凌乱随意地裹在身上,被衬得更为白皙的半边锁骨和肩头上几缕青丝垂落,遮住了肩头一朵血色花的胎记。
他越看这些莺歌燕舞的姑娘,心中就越加烦闷。
“哥。”不知何时许南枝已经站在了软床边,皱着眉看着许函一遍遍用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抚摸着那些离他最近的姑娘暴露在外的肌肤。
而许函出奇地竟也没发现许南枝的到来,反倒被吓了一跳。许函侧分开的头发微乱地贴在脸边,那张几分妖娆的面容不悦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走路都没声了。”
许南枝心中不免一阵好笑,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他这个问题。
“你小小年纪不学好,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快回去。”许函朝他挥了挥手,就不再看他。
“哥,你是在说你自己吗。”许南枝撇了撇嘴,满脸真诚地说道。
“想什么呢。”许函拍了拍他脸,笑得迷离又茫然。
许南枝反倒是认认真真地拉着了他,也认认真真地说道:
“苏小姐说,她不想嫁给裴公子。”
许函一怔,面上那股玩味迷离的笑容渐渐隐去。他突然从软床上下来,离开那群姑娘的中心,裹好勉强将他遮掩住的红纱,眼中的茫然瞬间清醒过来。
“你确定?”
许南枝点了点头:“我回来听说你已经离开了也准备离开,不经意间撞见了苏缪龄和苏沉烟,我亲耳听见她这么说的。”
许函毫不掩饰地笑着,一双风情万种的眸子如月牙般地眯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说着:“她怎么说的?南枝你快给我讲讲……”
许南枝看着满脸热切的许函,忽而感到一阵无力:“哎哥,你别闹啦,就是这么回事。你快点把衣服穿好,爹好不容易回来一次。”
“知道了,知道了。你就在马车上给我说说呗。”
“我忘了。”
“这不是借口,快点!”
“这到底有什么好讲的……”许南枝郁闷。
“你这不开窍的小木头说了你也不知道……”
兄弟二人一前一后从后门离开了妍香楼,众姑娘下楼的时候老鸨诧异:“怎么都下来了?许少爷呢?是不是给伺候得不满意了?”
“妈妈,少爷方才走了。”
秦妈妈气得一拍手:“早不下来晚不下来,偏偏柳少爷前脚刚迈出去,你们就都……哎呀,这年头真是的。”
长久的沉默缭绕在整间房,木桌上留有余温的月饼被寒风吹冷,僵硬地躺着,好似一件孤独的艺术品陈列在玉盘。
白锦离闩着门,有些无精打采地斜躺在白墙上,偌大的窗户被他从里面打开,外头的喧闹繁华似乎永远与他无关。冷风灌入,他脑中一片清醒和明了。
冷风从薄薄的衣料钻入,淹没了他微弱的呼吸。白锦离看着偌大的圆月,一只手紧紧地抓住窗门,只是一直温柔地笑着:
“阿姐,这是第十五个中秋夜了,可是,你怎么又要嫁人了,明知道不会幸福的……”
这一晚,运来沅奕城几十万人一年口粮的船翻底了,这一消息不径而传,闹市一片惶恐哀怨。想到这事一出水运会受到限制,裴阮夕明日的行程估计得提前到了今夜,他去敲开了白锦离房间的门。
里头的白锦离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有越窗离开,而是开门看着门外隐约有些不耐烦地裴阮夕。
“走吧。”
他也很清楚裴阮夕为什么来找他,毫不拖泥带水地往外走。反而裴阮夕并未跟上,最终还是叫住了白锦离:“等等。”
白锦离不解,裴阮夕早就将一件衣袍仍了给他,淡淡道:“我可不想半途再被你连累。”
白锦离目光触及那件黑色的衣服,他在这里没有带衣物了,只是难得裴阮夕愿意扔给他这么件做工和布料都极好的衣服给他。他抿了抿唇,声音一贯很轻:“谢了。”
四人坐在了夜行的船只上,船夫和裴阮夕两个健谈的人很投机,白锦离和一个戴斗笠的人则是一言不发,静静聆听。这种氛围白锦离很是熟悉,裴叔还在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多年前,他和裴阮夕也曾像是一家人一样,安稳地度过了那么些年,而这一切都毁在了他手中,尽管并非故意为之。
白锦离将手臂枕在膝盖间,头枕在手臂上。涣散的意识一片寂静无声,稍宽大的衣袍遮盖住了他半张脸,以前熟悉的淡香萦绕在鼻间。
等到明天,一切都会好的。
对面和裴阮夕闲聊得欢的船夫划着船桨,时而笑呵着哼首小曲,裴阮夕跟谁都合得来早就是家常便饭,习以为常了。
“小裴啊,可别光顾着我这个老头子嘞。弟弟睡着了,还是带他进里边吧,这大晚上的,外头凉。”船夫嘴里叼着跟草,继续夜行。
裴阮夕听带这个刺耳的称呼面色一寒,转头看向合着眼的白锦离,眉头皱了皱,正要将他抱进里头去。
白锦离感到悬空了起来,费力地睁了睁眼,剧烈的眩晕带来的失重感越来越严重,他往前随手狠狠一抓。
裴阮夕眉头一皱,看着白锦离随意抓在他身上的手,强烈压制着想将他一把扔掉的冲动,很快也就来到里头了,没有外面的风浪,倒平静了许多。
见他不肯松手,裴阮夕愠怒地瞪着他:“白锦离你做什么!”
明知他听不清,这是徒劳,裴阮夕也就不再去一遍遍掰开他的手了,反倒是任由他趴在自己腿间——反正他们都要在这船里头休息一宿的。
裴阮夕将手枕在头后的木板上,满脸淡漠地半眯着眼睛,难得那之后认真地盯着白锦离,思考着这些年不少人将他们误以为亲兄弟,他们长得难道有哪里像吗?
对比了一会,裴阮夕被自己的判断逗笑了,他发现他们之间毫无可比性。大概是因为裴父第一次将白锦离带回家时,连裴阮夕他自己都十分犹豫到底是要喊小弟弟还是喊小妹妹,而换成他自己还是不会有人需要考虑这个问题的。
“他是怎么看出你是个男孩子的?那船夫还真是好眼力,起码比我要强。”裴阮夕大幅度地动了动,稍稍惊到了枕在他腿上的白锦离。再动了动,那家伙干脆直接醒了。
白锦离被吵醒难得感到一次不悦,看也不看用宽阔的袖子扫了扫裴阮夕的脸,然后又晕晕乎乎地埋着脸枕在他腿上了。
裴阮夕被他扫了一脸,瞪了枕得心安理得的白锦离,终于还是提着他的头发就喊:“白锦离你好大胆子,给我起来!”
白锦离被拎得头有些疼,意识也清醒了一些,入目就看见裴阮夕愠怒地瞪着他,揉了揉头有些委屈道:“阮夕,你别闹。”
“是啊,欺负自己的弟弟算什么。”那个戴斗笠的人这时也进来了。
“你知道什么,”裴阮夕反驳道,然后微怒地撇了眼白锦离,“你给我安分点。”
见裴阮夕吃瘪阖眼靠在木板上,白锦离掩唇偷笑了下,朝戴着斗笠的花沉使了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