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路滚滚,阴晴不定,我在人间,敢问你在何方?
我的爷爷到了七十岁就好上了喝茶。
他还神不知鬼不觉地买了一整套林清玄的散文。
散文集一般是比较修心的。
他说:“林清玄到了中年就开始感悟了,自己已是老年,更要开始感悟。”
我说:“什么是感悟?”
他说:“感悟就是每天喝喝茶,吟诗作画,想想自己过去的大半辈子。”
我:“还是听不懂。”
他:“总而言之就是有事做,生活是充实的,心是舒适的。”
对于他的变化,我还是比较惊讶的。
林清玄的书有一百多本,大多是散文集,写的是哲理故事,蕴含人生智慧,我个人对他的书也是蛮喜爱的,加上爷爷的大力宣传,仿佛林清玄的书是人生必读。
爷爷早晨起来,到公园散上一两圈步,回来时天刚亮,他就捧着一本书躺在摇椅上读起来,一旁的桌子上还有泡着的香茗,他早餐也不吃,空腹喝茶。
后来奶奶就说他这样子不行,爷爷生搬硬套说是养生,奶奶一看这倔驴就来气,吵了几次架,这倒也打是亲骂是爱。
后来也就不见爷爷早上喝茶了,一直是中午喝。
我问他喝的是什么茶,他说:“是朋友送的野茶,在山坡上采的野生香茗。”
我:“这茶可是好喝呢!”
他:“可不是嘛,又不苦,香啊!”
我去,哪里是不苦啊,苦得要命。
不过天然无污染的好茶值得去喝,确实养生。
爷爷刚爱上喝茶那会儿,我们家却迎来了拆迁。
由于城市扩建,原本郊外的我们家一带被规划成新的工业区,拆迁席卷而来,眼看着邻居们的房子一栋栋被签约,爷爷感觉到了不妙,不过还是强装镇定,说:“放心我们家不在拆迁范围内。”
我说:“爷爷,清醒点,我们家是工业规划区的中心,不久的将来会有一家国家级内燃机生产公司建设在这。”
我们家是比较传统的乡村民居,类似于北京四合院那种。四间瓦房围成一个小院,院中间种了一棵桃树,角落里还有个棚子,棚子被各种植物的藤蔓缠绕。若是到了晚上,是最好乘凉的,月光皎洁,微风四起。
每每回忆起家乡的老房子,就想起一连串在老房子的小院里发生的趣事,包括那棵桃树也是令人难忘的童年回忆啊!桃子熟的时候,曾祖母就大喊一声:“摘桃子啊!”,没有这声号令,我们兄妹都不敢动手,因为曾祖母曾嘱咐生桃子吃了是要害病的。
对于爷爷来说,这小院的价值就更大了。他从小在这长大,在这慢慢变老,这棵桃树还是他少年时候亲手种下的,有时寒冬一根柴也没有,但是却不舍得把它伐倒,不舍得损它一根枝条,这棵饱经风霜的桃树不知道随他历经了多少个春夏秋冬,粗略算来怎么也伴随爷爷50年多了。
爷爷说:“这棵桃树比我爸还老。”
我爸说:“这棵桃树也是我的童年啊!”
一棵人间再普通不过的桃树,居然是三代人的童年。
时光荏苒,桃树不再是桃树。
有一回,我爬上桃树,把一叉树枝给弄断了,爷爷看着我说:“爬下来再跟你算账。”
我不敢直视爷爷的眼睛,摆正了双脚,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爷爷怦然脸色大变,笑着说:“没事,小心点,别摔着。”
我:“可是它断了一截啊。”
爷爷对桃树说:“你是我们家的命脉啊,千万要保重。”
爷爷认为这棵桃树是福泽我们家族万代的神圣。
希望我们好好爱护它。
但是面临拆迁,桃树没有办法幸免于难。
爷爷似乎不愿搬出老房子,闹拆迁那会儿,他一个人一张凳子一盘花生一瓶白酒在院子里坐到了天亮。
奶奶过来劝他:“怎么你又喝酒了?”
爷爷:“心烦。”
奶奶:“烦个屁,不许喝!”
爷爷:“我喝酒关你什么事?”
奶奶:“好,不理你了,喝死你。”
爷爷一骨碌喝了两瓶白酒,倒在桌上睡着了。这白酒跟啤酒可不一样啊,浓得很,一般人三两杯就醉,爷爷喝了两瓶算是海量了。
其实爷爷最在乎的是小院的水沟。
水沟是围着房子的,一到下雨天,雨水就哗啦啦地流到水沟里头,分毫不差。
爷爷把水沟唤作家族的命脉。
他说,水沟一直福泽我们家族千秋万代。
我说:“这水沟是谁修的?”
爷爷说:“是你爷爷的爷爷。”
我:“为什么要修建这样的一种东西?总是会绊倒我。”
爷爷:“水沟是为了排水啊,你想,如果没有水沟房子岂不是要被大水淹了?”
我:“修在小院角落不可以吗?”
爷爷:“这是为了风水啊,大水从天上掉落到屋檐,就顺着瓦间的道路一直流到水沟,在水沟那流啊流,绕着我们家跑上两圈再流出外边,有风水轮流转的蕴味,可比城市的下水道好多了。”
房子的拆除一事,毕竟是国家级工业区的建设,就算是再强的钉子户都没有办法。
我可以看出来,爷爷很不舍得。
他说:“我宁愿一个人在这慢慢死去,也不愿到城里边吸雾霾!”
爸爸劝了爷爷一段时间才说服他同意拆迁,其实爷爷自己也知道拆迁是在所难免的,他之所以犹豫是因为不敢相信自己待了50多年的老房子会突然失去。
爷爷是一个比较念旧的人,还有那么一点迷信。
老房子拆了之后,我们搬到了南宁市区。
那里城市化太深了。
爷爷受不了小区的生活,一直嚷嚷着要到农村去,说是那里的生活更接近隐居,更容易享受到难得的清欢,不过,每天到公园散散步,下下棋,喝喝茶,也足够让他感悟了,实际上搬到市区后不久,爷爷就一本正经地适应了全新的老年生活,甚至可以说过得更好了。
对了,林清玄有一本《人间有味是清欢》。
爷爷看了三个月,感悟了三个月,因为这本书,他把阳台的名花全换成了山间的野花,把客厅的全家福换成了一幅幅画,把野茶换成了西湖龙井,这西湖龙井可贵可贵了,奶奶笑称爷爷是“败家老头”,依我看跟绿茶差不多,我拿过来一喝,哇,我倒也有所感悟了,就是不知道这茶有什么好喝的,爷爷为了喝茶这事,都把酒给忘了,迷迷糊糊地就戒掉了酒,扪心自问我爱女朋友都没有这么深沉。
我大伯去世那年,爷爷应该差不多八十了吧,却跟个小孩子似的健壮得很。
不过,面对生老病死,他也没有办法,只能顺其自然。
他总说:“人要死,这是天意,没有人可以违背。”
那年,大伯在包头传来了死讯。
爷爷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他笑着说:“这是他活该!”
他佯装成愤怒的小孩,却不知别人早已看穿。
第二年,我的曾祖母也去世了。
我的曾祖母就是爷爷的妈妈。
爷爷在医院门口像个姑娘一样地哭。
我问爷爷:“为什么人会死呢?”
爷爷说:“这是上天早就安排好了的,指令一来你就得离开人间了。”
我:“曾祖母会不会再回来啊?”
爷爷:“可能会,不过应该不会了,因为上天要换另外一个人来人间啊,总不能一直都是曾祖母在这赖着吧!”
我:“人死了是要到哪里去的呢?”
爷爷:“到天堂或者地狱去啊,那里有跟人间的人一样数量的灵魂,他们等到轮回时,就可以再回人间了。”
我:“难道真的有轮回?”
爷爷:“有!怎么没有,行啊你个小屁孩开始质疑爷爷了啊?”
我:“不是,不是。”
爷爷:“天堂的事情都是快乐的,地狱的事情都是悲伤的,人间的事情是夹在两者中间的,有时快乐,有时悲伤,人的灵魂就在这三者中轮流转。”
我:“既然天堂那么好,为什么有的人不喜欢死去呢?要知道在人间也是有悲伤的呀!”
“正是因为有悲伤才不舍的离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