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城市尽笼于阴沉的雾中，空荡的长街一片毫无生机的死寂。
道旁的长椅上，一个剑眉微蹙的青年安静的坐着，浓密的发丝沾染的雾水俨然黑石上凝结的霜。
长街的尽头，一辆黑色摩托蓦然冲破迷雾疾驰而来，停在不远处的街心，车上的人尽管被封闭式头盔遮住了脸，但那一袭紧束的纳米服足以令人从身形判断她的性别。
弥伽望着迎面走来的女人，曼妙、犹如独木上行走的猫。
他埋怨了一句，“我至少等了一分钟。”
女人回答：“这是在‘源洲’。”
“我当然知道，我说的可不是这里的时间。”弥伽接着用命令的口气说道，“立刻跳过过渡场景，尽快把我的数据导入‘迷疆’，预设屏蔽现实记忆，选择深度梦境模式，禁止后续所有提示……”
女人打断了他的话，“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你将被强制断开连接，在此之后，立刻离开瑟伦城，远离AI区域。”
***
瑟伦城A区树型公寓群R-101座C-2域37号，这个仅仅10平米的房间东侧，一只近椭圆形的胶囊舱占去了一半的空间。
此时，胶囊舱的一头站立的人形机正以应急开启装置移开舱盖。
胶囊舱中，弥伽的意识因虚拟连接的异常中断正处于暂时性的混乱。
而胶囊舱基础功能故障导致清洁系统错误启动，且温控系统未能同步加温，冷水的突然刺激令他的身体一阵不受控制的颤抖。
不止如此，胶囊舱内舱分离装置未响应，无法被驱动竖立。弥伽扶着胶囊舱的两侧，勉强坐起身来，他试图从爬出胶囊舱，但身体的僵硬令他的四肢就像生锈的机器不听使唤。
“伶姬，”他叫着他的人形机，“帮我出来。”
“是否先解除生理辅助设备？”伶姬询问。
弥伽勉强一点头，颤抖令他上下的牙床一阵阵的连续碰撞，甚至说不出一个字。
伶姬在手动解除弥伽身上包括供氧装置在内的所有辅助设备之后，托起他的身体，几乎是将他从胶囊舱的边缘拖了出来。
“你的体表温度低于正常温度，局部肌肉存在痉挛症状，是否需要医疗器启用电针缓解？”
弥伽摇了摇头，尽管身体的颤抖已稍微有所缓解，但腰背部的肌肉紧张令他的胃感到隐隐的酸痛，伴随着轻微的呕吐令他甚至不想说一个字。
他背靠着胶囊舱，坐在地上，尽可能的调整呼吸，直到稍微的放松，才说道：“重启胶囊舱系统，启动自检程序，重新建立网络连接，上传虚拟连接异常信息。”
“胶囊舱系统无法重启。”人形机伶姬一面合上胶囊舱的舱盖，一面回答，“远程网络连接失败，所有故障代码无法发送。已尝试连接公寓AI主管，暂未收到回应。”
“该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弥伽一双手在脸上一阵揉搓，他侧倾着躺下来，躺在了地上。
过了一阵，他又蓦地坐起身，看着方才从胶囊舱中溅落在地上的水，试图通过意识指令启动公寓的自清洁系统，但意识指令却没有得到确认反馈。接着，他再次尝试通过意识指令开启公寓门，同样没有确认提示。
“见鬼，是我的植入生物纳米芯片出了问题吗？”弥伽下意识的一只手伸向脑后，他的情绪再次变得有些焦躁，“怎么所有意识指令都是效了？”
伶姬回答道：“检测到室内系统故障。”
弥伽稍许庆幸，但很快他便又意识到这或许更糟，“报告故障详细信息。”
“测试所有指令无法执行。主换气系统、温湿度基础系统运转正常，自定义调控不可用。故障级别、非安全性多功能故障。”
弥伽站起身来，走去衣柜前，手动开启衣柜移动门，站立于着装台上，但纳米服没有自动着装。
他于是取出纳米服各部件，依序装备于身上，在各部件之间自动建立连接之后，开启自动调整装置。
他触碰墙上的一只电子屏，试图手动操作选取室内布置风格，他需要一张椅子坐下来，但系统同样没有反应，地面甚至没有升起任何坐具。
“是否收到公寓系统对故障的告知信息？”
“未收到。”伶姬回答，“检测到两次系统入侵，第一次入侵试图执行胶囊舱深度休眠程序，第二次入侵导致硬件暂时性过载，致使三秒内包括深度休眠程序在内的所有程序停止，程序运行恢复后出现异常故障，所有连接中断。”
弥伽揉捏着额角，仔细的回忆了一遍，甚至想起虚拟世界‘源洲’中遇到的那个神秘女人，还有她的警告。他忽然意识到，那个女人也许真的不是NPC，她的话也不是渲染游戏氛围的随机台词，很有可能他眼下的处境就如她所说的，非常危险。
这种猜测令他一阵莫名的不安，心跳的加速、呼吸的急促，还有汗液一瞬间的大量分泌，令他在一阵燥热之后一阵寒颤，令他的身体猛然一阵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
“你的体温、心律很不稳定。”伶姬提醒道。
“别管那些。”弥伽仔细的思考着刚才发生的每一点细节，“我想知道，如果胶囊舱启动深度休眠，人形机能否从外部终止程序？”
“需要加密指令获取执行权限。”伶姬回答，“深度休眠启动后，应急机械开启装置将锁定，无法启用。”
“除此之外呢？”弥伽问，“比如从外部破坏胶囊舱。”
伶姬否定了这种可能性，“非正常唤醒操作存在风险，人形机无权自主执行。”
“即使知道这是系统入侵造成的深度休眠程序错误启动，人形机也不会执行吗？”
“那需要上级系统作出判断，提供权限。”伶姬再次说道，“否则，人形机无法执行。”
弥伽意识到这很有可能不是简单的程序错误，“我需要目前针对室内系统故障的可行性解决方案。”
“目前正在求助邻居，已尝试与C-2域其他人形机建立联系，但暂无回应。”
“那现在该怎么做？”弥伽问。
“综合分析结果显示这里目前安全。”伶姬回答，“可以等待。”
“这里未必安全，系统的入侵可能已经影响到公寓主系统，否则公寓AI主管不可能无回应。”弥伽思忖着说道，“我需要其他可行性建议。”
“依照常规程序，故障将在短时间内排除。建议暂时等待。”
“驳回建议。”弥伽望向公寓门，“使用应急装置开启公寓门，我必须尽快联络A区警察分部。”
“请重复确认指令。”
弥伽果断地说：“确认，立刻开启公寓门。”
伶姬走去隔离门的一侧，打开应急开启装置舱盖，使用手动方式开启公寓门。
门外，白色的圆形大厅与环形排列的公寓之间是一片自然生态模拟区域，这些植物种植在可移动地面上，由上方穹顶分布的光导设备提供自然光源，并且配备了模拟自然的供水与通风系统。
穿过自然生态模拟区域，整个大厅的中央，是通往地面和管道列车站台隔离舱等设施的移动舱入口。
弥伽在尝试启动报警系统失败后，试图通过移动舱去往管道列车站台。
“现在是夜晚，使用移动舱离开所属公寓区域，需要登记身份信息做出申请。”伶姬一面提醒，一面替弥伽完成相关申请流程，“现在需要等待分配SR型机器人。”
面前的服务台下方升起一只迷你平台，平台上一只掌心大小的磁悬浮碟形机器人启动。
弥伽看着悬停于面前的SR型机器人，向伶姬说道：“它在试图与我的纳米服固定器建立连接，它在申请与我的植入纳米芯片建立连接，”
“这是常规程序。”伶姬解释道，“为了保证你的出行安全，SR型机器人需要在你离开公寓期间随时监控你的生命体症，并且记录你在外出期间的所有行为。”
“这是在非安全状态，我应该有权拒绝。”弥伽说。
“已向系统发起询问，但你的判断被判定为主观假设，无法作为判断依据获得‘拒绝’许可。”伶姬说着，询问道，“是否需要我与SR型机器人建立连接，判断安全性？”
“不。”弥伽果断的拒绝。
在这种时候，他必须依赖人形机的协助，如果SR型机器人是个陷阱，一旦连接，就有可能导致伶姬的程序错误，甚至功能故障。
伶姬再次说道：“依照程序，我可以与SR型机器人建立连接，判断连接安全性。”
“等等。”弥伽衡量着眼前的处境。尽管目前看来，所面临的是一场从未有过的危机，但他也看到，这种猜测的依据并不确切，仅仅是基于第一次系统入侵试图启动胶囊舱深度休眠模式。但还有第二次系统异常造成系统过载，终止了深度休眠程序，这并不能完全排除是紧急处理的结果。
他变得有些犹豫，他不确信此时究竟是该违反规定离开这里，还是该回到他的房间等待救援。
“SR型机器人请求连接进入倒计时。”伶姬提醒道，“当倒计时归零，将注销此次外出申请，并且在12小时内无法再次主动提出外出申请。”
就在这时，公寓AI管家系统发出提示，“请在二十秒内与SR型机器人建立连接，否则，请立刻取消外出申请，回到你的房间。”
弥伽恍然看着那些相邻的房间。所有的门紧闭着，没有任何的动静，于是向伶姬问道：“你之前已向AI主管和邻居的人形机发出连接请求没有得到回应，是吗？”
“是的。”
弥伽又问道：“如果因为异常状况导致安全性问题发生，主动向AI主管或邻近的人形机求助，按照常规，是否拥有回避权限？”
“依照常规程序，接收到紧急求助信息，将无法设置回避。”伶姬回答，“除非因为故障无法接收求助信息。”
“公寓AI主管系统显然仍在运行。”弥伽说，“而C-2域有居民五十人，也就至少有同等数量的配属人形机，可是却没有一个与你建立联系。这很有可能是因为这里的其他人形机都出现了故障。”
“是否执行紧急条例第5条11项？”伶姬询问道。
“是什么？”弥伽问。
“营救其他人类。”伶姬说。
“恐怕我也在其中。”
伶姬接着询问道，“我可以理解为拒绝执行紧急条例吗？”
弥伽没有回答，转而对公寓AI系统主管说道：“请求向瑟伦城A区警察分部报警。”
“你的请求被拒绝，本地安全等级目前不具备启动报警系统的条件。”公寓AI主管系统提示道，“你的外出申请已被注销，请回到37号房间。”
弥伽坚持说道：“我怀疑这里所有人的人身安全都已受到严重威胁。申请向A区警察分部报警。”
“本地安全级别不构成报警条件，正在对你的进一步动机进行预测。”公寓AI主管系统提示道，“已启动SSI型安保人形机，请在一分钟内回到你的房间，否则将对你执行强制程序。”
这时，地面一只圆形舱盖开启，一只柱形舱从下方升上地面，随着舱门开启，一个SSI型人形机走出舱门。
SSI型安保人形机，表层未覆盖拟态纳米机器人，相比人类的配属人形机，它的形貌与人类的差异属于一般性视觉可分辨等级，其使用的纳米肌肉拥有强于普通人类30倍的力量，反应速度是人类的三倍。
弥伽了解SSI型人形机的各项数值，毕竟他每天的工作就是通过胶囊舱远程测试各种机体，综合分析机体缺陷以及造成缺陷的原因，为局部改进和整体协调提供可行性方案。
尽管SSI型安保人形机并未配备武器，纳米肌肉的性能也做了大幅度的限制性下调，但相比人类的身体机能依然占据绝对的优势。
弥伽调节纳米服，将防御功能调节至最高，提升纳米服抗冲击与压强防御功能。
就在这时，公寓AI系统向伶姬发出警告，“执行AI法则第三条第一项。”
所谓AI法则第一项，是当人类被判定违规行为发生，将对其实施控制时，其配属人形机将暂时停止对其的保护。
尽管失去了伶姬的保护，但弥伽也并不打算束手就擒。他了解，SSI型人形机与用于战场的武装人形机不同，它的职责只是安保，它的武力使用范围被局限于控制目标。
当SSI型人形机试图控制弥伽时，他并没有反抗，而是任由SSI型人形机的双手控制住自己的手臂。
这是因为他了解，SSI型面对人类，会根据目标的防御数据调整自身的控制力度，以确保施加的力量足以控制住目标的同时，不会对人类造成严重损伤。
并且SSI型人形机存在一个缺陷，系统对于仿生神经信号处理以及反应存在细微的滞后。这一缺陷直到量产推出投入使用才被发现，但由于这一缺陷的影响极小，且解决这一问题的成本极高，因此最终退而求其次，只在系统中添加了一个关联程序，以避免概率极低的意外事件发生。
弥伽被SSI型人形机控制的一刻，忽然关闭纳米服的能源供应，纳米服对抗外力硬化的部分瞬间变得柔软。
SSI型的末端仿生神经感受到这一变化，系统反应的滞后，致使它对控制力度做出调整之前，被动安全程序就已被先行激活，令SSI型顷刻失去动力，进入重启程序。
与此同时，弥伽开始倒计时。
SSI型人形机的这一次重启需要执行检索程序，即便通过检索程序，启动之后，各项性能在三分钟内都将大幅下调，直至自检程序确认SSI型无故障隐患。
弥伽重新开启纳米服的能源供应，松垮的纳米服再次依据他的体型调整至合适的尺寸。
“请立刻放弃抵抗。”公寓AI管家系统发出警告，“已向A区警察分部传送你的违法记录，请原地等待拘捕。”
弥伽忽然想起基本法则中的一条，怀着一丝侥幸说道：“我请求与A区警察分部的人类警察建立通讯连接。”
“拒绝请求。”
弥伽紧接着说道：“依据基本法则，未经人类授权，AI无权自行决定阻断人类之间的沟通请求。目前判断AI公寓主管系统程序违规操作，请重启系统，修复错误程序。”
他的提醒被动激活了公寓AI系统的安全监督程序，随着由独立硬件支持的安全监督程序启动，公寓AI主管系统被强制进入自检状态。
“我们还有两分钟的时间。”弥伽一面对伶姬说着，一面奔向大厅中央的移动舱前。
伶姬紧随其后提醒道：“没有公寓AI主管系统，无法设定移动舱目的地。”
“使用应急开启装置，启动紧急逃生到达地面。”弥伽说。
伶姬拆去移动舱应急开启装置的密封盖，将手伸进机械开启装置的孔中，随着控制杆的下压，半圆柱形移动舱门瞬间旋转弹开。
弥伽进入舱内，靠近移动舱边缘，手动控制安全锁扣与纳米服背部固定器连接。
在伶姬随之进入之后，弥伽摁下紧急逃生键。
移动舱门迅速关闭，移动至树型公寓的主通道，接着迅速下沉。十秒后，在磁力缓冲下逐级减速，停止在树型公寓底层。
移动舱门开启的一刻，伶姬询问道：“是否前往A区警察分部？”
弥伽抬头望着俨然白色森林的树型公寓群，此时的他试图判断事态，但却丝毫没有头绪。方才接连发生的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伶姬再次询问道：“是否前往A区警察分部？”
弥伽下意识的一句，“这附近有停车场，我有一辆‘S-01’摩托停在那里。”
“搜索到停车场在西面两点方向，直线距离一千八百二十五米，路面行驶距离两千零三十二米。”伶姬说着，询问道：“是否启用驮行模式？”
“是。”
伶姬躯干向前弯曲，双腿变形伸展，随着于重心的调整，机体呈S型前倾，双足变形成轮形，足部电磁缓冲装置启动。
与此同时，弥伽通过纳米服与伶姬锁定，身体从后方紧贴伶姬，实现躯体被动的与之同步运动，以配合伶姬控制整体重心。
A区3号停车场，同样是树型结构，但却不是在地面，而是在地下，每一层均由六个停驶区组成，从主体中心呈辐射状延伸，就像折扇撑开的扇骨，连接着主体的六条升降梯，通过AI系统控制车辆存取。
当弥伽接受DNA身份识别，提取与之匹配的载具时，伶姬提醒道：“接收到AI主管系统发出的警告，已请求A区警察分部派遣狩猎者，拘捕目标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