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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在海这边 在海那边

1.

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黄医生的办公室,我记得从前他的窗前有一棵好大的玉兰树,老远的就能看见,可是现在好象每一扇窗子后面都栽上了玉兰树,我就找不到原先的那一棵了。还好黄医生隔着窗子看见我了,大声地喊我的名字,隔了三年,那么多的病人,他居然还能清晰的记得我的名字。他说:“都找不到了吧,医院重先栽过绿化了,记得哦,我的这棵玉兰树上有一只蝴蝶风筝。”抬起头,真的有一只断了线的蝴蝶风筝挂在最高的枝头,现在还是冬天,玉兰花还没有开,蝴蝶却飞回来了。

我从前住过的病房还在,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病床上的小孩子全换了,睡我那张床的,是一个特别可爱的小女孩儿,应该和我刚住过来的时候差不多大,十五岁的样子,怯怯地看着医生,而我隔壁病房靠窗的病床上睡着的却不是许小安。我问黄医生:“许小安呢?”黄医生支吾了半天才说:“许小安已经基本康复,一个月之前就回乡下老家了。”我很奇怪,因为上个礼拜我还收到他的信呢。

小雪,读到这封信的时候,你的病应该全好了吧,我的病也快好了呢。黄医生说,再过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你病好了之后是立刻就回来,还是玩一段时间再回来呢,虽然我很想念你,但是我觉得你还是玩一下再回来才对,因为澳洲有很多漂亮的地方,我就知道雪梨歌剧院,像是一排大贝壳,而且海边的空气比较清新,对你的身体也有好处,所以出院之后我也是回乡下老家呢,我家在山里,有好多的树,你回国之后一定要来玩哦。想念你的小哥哥 许小安

护士在叫黄医生,他说了一声抱歉就忙去了,医院里来了很多小孩子,所以他就特别忙,我记得从前他对我和许小安说,他一点也不希望自己忙,他希望这里的孩子都立刻好起来,立刻回家去。我说,那样你就没有工作了。他说,不怕呀,我就把这个医院改成一个大花园,里面栽满各样的花草,什么时候来都有花开,然后我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收钱。而且黄医生还答应给我和许小安免钱呢。可是现在医院重先栽过绿化了,多了更多的树和花,却也多了更多的病人。

我去和黄医生说再见的时候,他正在安慰一个怕扎针的小孩子,那个小孩子哭得好凶。我记得那时候,我哭得也凶呢,黄医生也是这样哄我的,但是许小安就不会哭,他那么坚强,难怪我跑去澳洲才治好了病,而他留在国内也治好了病,而且还比我早一个月出院。

2.

我记得许小安曾经在信里告诉我他老家的地址,我就把他写给我的信全都翻出来,一封一封地找,好多好多,堆了满满一桌子,我从清晨的时候就开始看。

小雪,今天是你走的第一天,我趴在护班室的窗子后面看见你在到处找我,看见你急得哭了,我也哭了,可是我不想出去,是不敢出去,我怕我会拉着你不肯你走,也怕你会拉着我跟你一起走,我也奇怪地问我妈妈,为什么我们患的是相同的病,却不能在同一个医院治疗,妈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抱紧我,她的手上好多的茧子哦,摸得我的脸好疼。我看见你被你爸爸硬拉上车,车子一看不见,我就立刻跑回病房给你写这封信,我多希望邮递员坐的那架飞机比你坐的飞机还要快,你就可以一到澳洲就看见我的信了。护班室的那个实习姐姐帮我去寄信的,我看见她也偷偷地哭了,你看,大家都很想念呢,你要早点回来呀。想念你的小哥哥 许小安

小雪,你知道吗?在我们之前来的那个小可爱已经出院了,就是那个卷卷的头发,小细腿,穿小船鞋,还画她妈妈眼影的小姑娘。她走的那天,把她床头别人送给她的花全都送给我了,堆在我的床头像个小花园,你还记得黄医生说过吗,等医院变成小花园的时候,这里的小孩子的病就全都好了,他的话好灵哦。你在澳洲怎么样了,黄医生说那里有全世界最先进的机器呢,我想你的病应该快好了吧。只是那些治疗的机器让人好痛苦呢,但是你要坚强,看我,用不先进的机器治病都没有哭,你就更不能哭了。我买了一个小麦兜送给你,最近那个实习姐姐老给我们放麦兜的故事,不知道你在澳洲能不能看得到,我想雪梨歌剧院应该什么都能看到吧。我们都要像麦兜一样做勇敢的孩子。想念你的小哥哥 许小安

小雪,我真的好想你,真难过我不能去澳洲看你,因为我们家没有那么多的钱,妈妈说我们的命运的不一样的。这个世界真的好奇怪呢,人和人之间不能得到同样多的钱,却能得到同样多的病。如果我家也能和你家有同样多的钱,那我也要去澳洲,不是为了看病,而是为了看你。我买了一个很大的蝴蝶风筝,因为我买不起机票,同样都是飞,蝴蝶就又漂亮又便宜。你说人死了之后,真的会变成蝴蝶吗,像是梁山伯祝英台的爱情故事里一样,可是我还没有我的爱情故事。但是我不要变成蝴蝶,我要变成飞机,可以飞过海洋……想念你的小哥哥 许小安

我家的窗外也是大海,太阳已经落到了海的那一边,小时候,我老是追着爸爸问,海的那一边是什么地方,爸爸说是山。我不知道那座山,是不是就是许小安家门口的山。其实我们之间隔的也不是很远呢,因为刚刚还离我的窗子很近的太阳,一下子就落到了许小安的家门口。如果我的病不是治好了的话,我死了之后也不要变成蝴蝶,我要变成太阳,比飞机还快,一会儿在海这边,一会儿在海那边。

3.

我终于找到了许小安留给我的地址,就在我手术的前一个星期收到的那封信的背面。

小雪,很难过地告诉你,我的那个蝴蝶风筝不小心断了线,挂在了黄医生窗前的那棵玉兰树上,你都不知道呢,那棵树现在长的好高哦,黄医生用竹竿敲了半天也没有敲下来,到是敲落了一地的花瓣,弄得整个病房里香极了。我现在也长高了呢,那个实习姐姐说我是这里最帅的,她还知道我一直在给你写信,就问我是不是在和你恋爱,她说你也很漂亮,我们很般配。但是妈妈说这是不可能的,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是我还小啊,我可以努力长大,努力赚很多的钱…… 想念你的小哥哥 许小安

那是许小安写的最长的一封信,密密麻麻的一直写到了信纸的背面。字写得很凌乱,他说是因为他的手上正扎着针打点滴呢。我看见信纸上还有一点点的血迹,一定是他不听实习姐姐的话,乱动了。

可是我按着那个地址寄给许小安的信却被退回来了,我想也许是地址被血模糊了,我写错了。爸爸说,你去黄医生那里看一下许小安的资料,也许会有他家的地址呢。黄医生不在,当年的那个实习姐姐已经做护士长了,她帮我翻了半天,就是黄医生靠窗的那个柜子,她一拉外面的书,一大堆的信就全都掉出来,散了一地,每一个信封上都写着叶小雪。全都是许小安写给我的。

风吹起来,许多信都被吹到了窗子外面,我跑出去追,风又吹,像是落了满地的玉兰花瓣。黄医生也赶过来帮我拣那些信,实习姐姐也过来帮我,医院里那些小孩子全都赶出来追着信跑。我就捧着一堆的纸片站在风里。黄医生过来摸摸我的头,他说:“你走后的第二年秋天,许小安的病情就恶化了,我们也无能为力。在重症病房的那段时间,他每天都在给你写信,说等他走了之后,让我每个星期寄一封给你,因为他答应过要一直给你写信,要和你一起好起来。”

风停了又吹,那只断了线的蝴蝶风筝就在玉兰树枝头飞起又落下,那么孤单,现在我多想变成一只蝴蝶,因为就算我变成飞机,变成太阳,也到不了许小安的那个世界了,变成蝴蝶,我还可以落在另一只蝴蝶的旁边,让风并肩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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