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下计策之后，皇帝告别了忙着处理政务的首相和迫不及待地回统领府的约恩爵士，在凯莱爵士和一干护卫的陪同下向金月堡的方向返回。
回到马车上，皇帝拉上帘幕，又拿个靠垫枕着。
在他看来这次的东征有着绝大的胜算，大部分属国的君主们出奇的配合，他的准女婿牧云枫虽然没派军参战，但是慷慨地提供了两百万金币的军费支持，看来东方的土地和财富对他们有不小的诱惑。东征军兵强马壮，而且数量还在与日俱增。
虽然东方人已经在边境严阵以待，但他相信他们所谓的铜墙铁壁不过是一堵纸糊的墙，更何况他还有弑神者约恩这样的杰出统帅领军，一定可以轻而易举地拿下只是由一个废太子和一群散兵游勇守卫的朔州。
就让西弗威尔呆在埃塞里昂生闷气好了，等到东征胜利，伊希林的财富和声望将无人能及，诸国也会真正臣服，西弗威尔要是敢对皇位有一点觊觎之心，帝国的大军会将他彻底击垮。在皇帝看来，一切都很顺利，然而……
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皇帝掀开了帘子向外看去，车队正经过流浪者广场，大批衣衫褴褛的民众聚集在一起，那些人中大都是成年男人，只有少数女人和孩子，他们都在倾听一个老人的演讲。从那身破旧的白色麻袍和系在腰间的麻绳看来，老人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难民，这几天帝都里到处都是这种活不下去，想跟随远征军到东方碰碰运气的人。
那个老人站在一座破损的大理石基座上，那座曾经四米高的天父石像倒在基座旁，天父的脸被挖空，背后的双翼支离破碎，身上满是涂鸦，周围杂草丛生，显得荒凉而又萧条。
这个广场是格鲁亚教国时代所建造的，原本是信徒们前来祷告和朝圣天父的圣地，但在格鲁亚教国灭亡后，出于对宗教的极度痛恨，也为了让帝国彻底摆脱宗教势力的影响，皇帝奥弗格雷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抵制格鲁亚教派的狂潮，通过破坏圣像、拆毁教堂和强迫僧侣还俗的方式对格鲁亚教派进行毁灭性的打击。这座曾经神圣的天父广场也在这场浩劫中变成了一片废墟，沦落为乞丐和难民的居所。
“各位敬爱的兄弟姐妹，受苦受难的天父儿女们！”老人在风雪中大喊，“我是罗斯加，凭借天父的恩赐而成为格鲁亚教派主教和你们的忠实仆人。我作为背负天命的使者，来到你们这群天父的虔诚信徒中间，在你们身上，我能找到我所期待的那种对天父的忠贞。如你们所见，长久以来，世界因为罪恶而陷于混乱：暴君和贪婪的大贵族们统治了这个国家，神圣的信仰被抛弃，无数忠诚的教徒失去了一切，而不敬天父的狂徒却身居高位……”
皇帝凝神听了会儿，令马车停在路边，戴上风帽后下车，在远处观看广场中的闹剧。
“是教徒集会，这群不怕死的家伙！”一名蔷薇骑士低声咒骂。
人人都知道，伊希林延续了奥弗格雷时代严厉的宗教政策，任何不肯放弃信仰的教徒都会被没收财产，成为四处流浪的流民。此外，教徒之间禁止进行交流，超过十人以上的教徒集会一旦被发现将以谋逆罪论处，轻则投入监狱，重则刺瞎双眼后流放。
“陛下，需要把守备队叫来吗？”凯莱问。
“不，再等等，先听听他说什么……对了，刚刚那个演讲者说他是谁？”
“罗斯加，他说他是格鲁亚教派的主教……”凯莱仔细想了想，脸色一变，“他就是那个圣人？”
格鲁亚教国灭亡后，几乎所有的教廷高层都被处死或者流放，惟有罗斯加主教因为在平民中的良好声望而幸免于难，在教徒们的眼里，他是当之无愧的圣人。
罗斯加原本是贵族出身，却主动放弃了家族的继承权，投身教廷成为衷信会的领袖。不同于那些其他外表光鲜亮丽，长年守在教堂的牧师们，衷信会的徒众都是些苦行的修士，在帝岚这样物欲横流的大城市中并不常见他们的身影，倒是在各个城市的贫民窟和穷苦乡村经常能见到这些身着麻袍，腰系麻绳的苦修者们。
他们向来为贵族和富人们所不屑，就连格鲁亚教国也不愿意承认衷信会的合法性，不过对于贫苦的人，苦修者却是很受尊敬的一些人。他们亲**民，只通过帮助有困难的人来宣传天父的教义。他们为贫穷的教徒们劳动却从不收取任何报酬，仅接受教徒们施舍的食物。即便这样，他们也常常会把仅有的食物分给更需要的人，即使自己下一顿就要挨饿。
然而在帝国成立后，这些虔诚无私的人却因为不愿意放弃信仰而遭到了灭绝人性的屠杀，作为衷信会领袖的罗斯加为了拯救剩下的衷信会成员，孤身一人前往帝岚与奥弗格雷谈判，依靠着在平民中的声望迫使奥弗格雷赦免了衷信会，改屠杀为流放。从那天开始，衷信会就在西方销声匿迹，没想到时至今日能在帝岚看到这个曾经的圣人。
“这是个堕落的国家，由一群堕落的人统治！”罗斯加继续说，“尊贵的皇帝为了黄金，将公主嫁给邪恶的放高利贷者；贵族们不顾人民的死活，横征暴敛，只为了满足他们穷奢极欲的生活；曾经为守护弱者而战的高贵骑士，成为了入侵他国的暴徒。欲望取代了信仰，阴谋取代了荣誉，残暴取代了慈悲……我们该怎么做？是跟他们一起堕落腐化，还是坚持信仰，自我救赎？”
皇帝调侃道：“邪恶的放高利贷者，至少这老家伙对牧云枫的评价没错。上次维斯塔家的那个弄臣怎么说来着？牧云总督是个慷慨的慈善家，他会在你最富裕的时候借给你钱，而在你最贫穷的时候把钱收回。”
“但是！至高的天父并没有忘记我们！”罗斯加振臂高呼，“看到这场雪了吗？这就是他给我们送来的神启。就在前夜我在祷告的时候，天父传来了他的意志！我看见了来自北方的雄鹰，驾驭着凛冽的风雪，所到之处冰封万里，所有渎神的堕落者都将化为纯净的冰雕，而天父忠实的信徒们将在风雪中重生！”
“这个老神棍到底想说什么？”皇帝听得莫名其妙，摇了摇头，转身对着一位蔷薇骑士下令，“去把都城守备队叫来，不能让他在这里疯言疯语。”
台上的罗斯加却沉浸在他那激动人心的演讲中。
“我的朋友们！腐烂的夏日即将结束，残暴的帝国将会湮灭。”他伸出干瘦的手指指着西北方，“没错！雷萨家族就是天父选中的使者！秉承着天父的意志，伟大的雪鹰王族将所向披靡，强大的北地骑兵将横扫西方！诸王林立的时代已经开始走向结束，一个崭新的帝国将会建立在安比夏王朝的废墟上。让我们为雷萨家族祈祷，为天父的使者而祈祷！顺应天父的旨意，沐浴正义之焰，我们将在帝国的余烬中重生！”
“正义之焰！正义之焰！”信徒们狂热地大喊，他们有的跪倒在雪地里，呼喊着雷萨家族的名号；有的失声痛哭，互相拥抱，感激天父没有忘记他们。他们扑打着积雪，洋洋的雪粉腾了起来，弥漫在空中，欢呼声如海啸一般传来。
“这……”凯莱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帝国成立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这么堂而皇之地召开这么大规模的宗教集会，还发表了近乎叛逆的言论。他当然不相信罗斯加那无根无据的预言，但在这个东西方即将正式开战的紧要关头，任何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有可能招致可怕的后果。
他不安地观察着皇帝的脸色，果不其然，皇帝额头跳起蛇一样的青筋，蓝色的双瞳露出刀剑般的寒气，他看着广场中的教徒们，眼神像看一群死人。
凯莱略略能理解皇帝发怒的原因。雷萨家族一直是安比夏家族最坚定的支持者，法其诺的国王马科斯·雷萨更是皇帝曾经出生入死的伙伴，若不是雷萨家族的鼎力支持，提比略·安比夏根本不可能登上皇位，所以马科斯国王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无人能及。而罗斯加的这番表明“雷萨家族会终结安比夏家族统治”的话无疑触碰到了皇帝的底线。
守备队的司令官带着一百多名士兵到了。
“去，把那些叛徒全都抓起来，一个都别放过！反抗的一律处死！”司令官还没来得及行礼，皇帝就用冷脆如冰的声音说。
司令官一声令下，持枪提剑的士兵们就横冲直撞地冲入人群中，他们大声呵斥，或以武力威胁，场中的女人们吓得纷纷躲闪，紧紧地搂住自己的孩子，男人们用仇恨的眼光看着他们却不敢有所举动，很快，所有人都被士兵扣押。
“你不该在这里传播谣言，老爷子。”司令官来到高台上，身后跟着两个手持铁棍的卫士，“现在就行行好，跟我们走，别让下面这些无辜的人丧命。”
“我没有传播谣言，大人。以我神圣的信仰起誓，我说的每句话都是天父传达给我的旨意。”老人平静地回应，“您没有权利逮捕我。”
“你也没有权利拒绝逮捕。”司令官说，“我是帝岚城守备队总司令奥瑟佛·诺林汶，奉行皇帝的律法，维护都城的秩序，而你的所作所为已经犯了叛国罪，按照帝国的宗教法，你……”
“宗教法？你是说由那个背叛他的教皇和神圣的天父，屠杀了无数虔诚百姓的堕落皇帝所制定的法律？”罗斯加主教严厉地打断他的话，“我现在若是屈从于他，死后便会在地狱里遭受烈火灼烧！”
奥瑟佛失去了耐性，挥手下令：“把他抓起来，尽量……别伤害他。”
两个卫士上前，在其中一个人拿着绳子准备把罗斯加捆绑起来时，罗斯加却毫不理会地扫视着台下的人群，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我知道您在这里，提比略陛下！”他突然大喊，声音穿过风雪传到皇帝耳中，皇帝身体一震，死死地盯着他。
“请您看看这些可怜的人。”罗斯加指着那些信徒，“他们都是您的子民，其中很多人都曾经在战场上为您浴血奋战！但他们得到了什么？贫穷，饥饿和死亡！他们失去了家园和亲人，仅仅是因为不愿意放弃他们祖祖辈辈的信仰！”
“我知道您现在想处决我，而我也很乐意赴死，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使命，很快就能见到天父了。但是你……”他毫不畏惧地指着皇帝，“你可以杀了我，杀了这个世界上所有依旧对天父怀有希望的人，但你无法阻止预言的发生！安比夏家族的统治注定会被雷萨家族终结！”
奥瑟佛焦急地看了远处的皇帝一眼，对着罗斯加低吼：“别犯傻，你这个固执的老傻瓜！赶紧把嘴闭上然后下去，别白白断送了性命！”
“这也是您希望的吗，皇帝陛下？让我把嘴闭上？”老人抽出一把匕首，“如您所愿！”
说完，他将匕首狠狠地刺入自己的脖子，鲜血如泉水般喷涌而出，靠近他的人被溅了一身血。短暂的寂静后，一个女人发出惊恐的叫声，随即整个人群都尖叫哭号起来，男人们惊得面无人色，脸色惨白，士兵们也目瞪口呆。
罗斯加的尸体无力地倒在地上，鲜血将洁白的雪地染成狰狞的红色。
皇帝的呼吸急促，脸上血色都褪了些，他看着这一幕，嘴唇微微颤抖。他是曾经亲自上过战场的人，绝不害怕死人，只是罗斯加生前所说的话让他感到不安，而他那以生命为代价完成诅咒的行为让人不由得想起远古时代恐怖的血祭，令人不寒而栗。
人群开始出现骚乱。
“他们……他们谋害了罗斯加主教！我们的圣人！”一个男人发出凄厉的嘶吼，信徒们看着皇帝，一张张呆滞的面孔因愤怒而变得扭曲。
“杀死暴君！杀死暴君！”阴郁压抑的怒潮变成由愤怒和仇恨构成的雷霆，在人群中炸响。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信徒们变成了悍不畏死的暴民，守备队的士兵们还没来得及挥剑就被愤怒的人潮挤倒，暴民们抢过他们的武器与其他的士兵展开了厮杀。
一时间，刀剑劈砍的声音、惨叫声、咆哮声不绝于耳，暴民们死伤无数，但他们仍然怒吼着踩过尸体涌向皇帝，他们有的手持抢来的武器，大部分却是空着手，手指扭曲如爪，像是要撕开人的喉咙。暴民们呼喊着“杀死暴君！”“为罗斯加主教报仇！”甚至是“雷萨万岁！马科斯国王万岁！”的口号，许多士兵都在极度恐惧的惨叫中被人群淹没，最后在围攻下变成了残缺不全的尸体。
“保护陛下！”凯莱大吼，剩余的长枪兵组成人墙挡在皇帝前面，蔷薇骑士们紧紧地护卫在皇帝身边，他们掏出火枪开始对暴民射击，几个暴民被火枪轰烂了脑袋。
“陛下，他们人太多，还是先撤退吧！”凯莱一边装填弹药一边说。
皇帝脸色苍白地点点头，他在骑士们的护卫下骑上战马，冲开人潮向前狂奔，将那个可怕的地狱抛在身后。
城中钟声大作，很快，一列列长枪兵守卫迅速从各处向广场聚集，把叛乱分子团团围住。
弓弩手们冷静地搭弓上弦，对着杀红了眼的暴民发射出致命的箭雨，很快他们就如同镰刀割草一样大片倒下，侥幸存活的人也被长枪兵们刺穿胸膛。
叛乱最终还是平息了。
凯莱走入广场，沉默地看着遍地死尸，那些残缺的尸体中有女人和孩子，从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死前的恐惧。雪地被血液融化，冷却后变成红色的冰渣，广场的正中央，一支长枪被深深插进土里，枪尖上插着一颗人头，血缘着枪杆漓了下去，染得一片褐红。
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凯莱转过头，看到最后一个幸存的信徒向他走来，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拄着剑，拖着一条受伤的腿艰难地向凯莱走去，清秀稚嫩的面孔因疼痛而扭曲，但他依然咬牙不言。
突然，他咆哮着举剑砍向凯莱，脸上浮现出狂喜的神色。
“杀死暴——”咆哮声戛然而止，弓弦震动的声音传来，一支箭穿透了他的胸膛。凯莱沉默地看着这个孩子徒劳地捂住流血的胸口，最后还是无力地倒下了。
大雪纷纷落下，凯莱看着满地的尸体被雪花掩盖，但那股浓重的血腥味依然在空气中弥漫。
“这个世界，真是丑恶啊。”他在心里默默的说。
许久之后，凯莱在周围士兵们惊诧的目光中蹲下，合上了那个少年流血的双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