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小余在石头房子里休养了一个月,这才开始活动。
胸肋间的断骨似乎长好了,反正已经不是很疼,但有些内伤却还没好。
这一个月里,他吃了睡,睡了吃,实在睡不着,便会取出一片很破旧的羊皮,漫不经心的瞅着。
那上面,密密麻麻,却又很疏淡的写有一些文字,看起来颇为神秘。
看那羊皮卷的时候,他也不躲着阿奴,甚至有一次还将其丢给阿奴,让阿奴帮忙辨认上面的那些文字。
阿奴看过后,一脸懵逼,苦着脸说道:“少爷,你知道我不识字。”
路小余唉声叹气,赌气将那羊皮卷扔到地上,啐了一口,道:“连你这条老狐狸都看不懂,什么狗屁文字!”
……
……
一出营房,路小余似乎变了一个人,看起来精神面貌挺好的,好像整个石头城的人都欠他钱。
阿奴发现,还真是如此。
石头城所有的老兵卒,见了路小余都很忐忑,生怕他张口讨债。
路小余很享受这种感觉。
谁说借钱给人的都是孙子?
在石头城里转悠了一大圈,笑嘻嘻的问候着大家的家眷,脸上满是得意。
“张冬瓜,回头让老嫂子炖锅羯羊肉,给我补补。”
“李老皮,你那寡妇女儿真没寻见婆家?要不……哈哈哈!”
“郭羊拐子,听说你在朝歌城里有个相好的?要不要兄弟回去了帮忙照看一二?
唉,好人,真累!”
……
石头城的人们,对这个小流氓还真是没办法。
谁让大家都欠人家的呢……
不过,路小余也有碰钉子的时候。
“哎吆,这不是阿花姑娘么?都长这么大了呀!”
“呸!路小余,你给我死开!”
“阿花,你可不知道,这大半年躲在草原上,我每天晚上尽想你呢。”
“滚!”
“真的,我想你想的想睡觉了。”
“好啊,你等着,我让我爹准备一份聘礼,回头你就嫁过来呗。”
“阿花……”
“看你那狗怂样儿!”
“阿花,我……”
“he~tui!”
“……”
于是,阿奴眼睁睁瞅着,自家少爷被人满大街追着逃,简直就是抱头鼠窜。
那个叫阿花的少女梳着两根辫子,黑黑粗粗,拍打着她清秀的腰,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看样子好像真生气了。
“路小余,有本事你站住!”阿花追了半条街,干净的额头都出汗了。
她双手叉腰,指着像瘦狗一样奔逃的路小余,破口大骂。
路小余停下脚步,咧嘴笑道:“阿花,有本事追我啊。”
“追你娘的脚后跟!”阿花恼怒的绷紧了小脸,“我爹说了,如果你真看上我,回头他寻些钱币,就把你娶过来。”
路小余站在远处,苦着脸,仰天哀叹:“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阿花听得一头雾水,却是更加气恼,吼道:“路小余!”
“阿花~”
“路小余。”
“嗯。”
“来,姐姐帮你检查一下身体,看你再有几年就长大了。”
“……”
“乖,听话。”
“……”
“滚!”
阿花吼了一声,却突然哭了起来,顺手捞起街边小摊上的一把宰羊刀子,扔向路小余。
路小余一把抓住那刀子,轻巧的放在地上,一溜烟走了。
听着阿花浓重鼻音的哭声,头都没敢回。
……
……
路小余逃过了两条巷子,终于听不见阿花的哭骂声,便放慢脚步。
巷子两边,有一间小酒肆,一家铜匠铺子,一个山货铺子。
酒肆里,有人喝了酒,高声大嗓的说着什么,反正舌头卷的厉害,估计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铜匠铺子里,老铜匠夹了一片熟铜,叮叮当当的敲打着,有一下没一下的,暂时还看不出他想打制什么器物。
山货铺子门口,郭羊拐子端了一碗羊汤,蹲在低而破的门槛上,正自热腾腾、吸溜溜的喝着。
天寒地冻的,他黑而敦厚的脸上、脖子上却冒着热汗,淡淡的雾气蒸腾着,甚是舒服。
郭羊拐子身边,挤着一个痴傻半大小子,向着路小余“嗷嗷嗷”叫唤。
“路小余,”郭羊拐子看见路小余,脖子一缩,“屋里还有,要不要来一碗暖暖身子?”
路小余笑了笑,没说话,举步进了铜匠铺子。
他随手提了一个榆木墩子,就在老铜匠的对面,半眯着眼睛,看那片熟铜被慢慢打扁,上面开始出现一片片鱼鳞状的浅浅花纹。
叮,铛铛。
叮,铛铛。
老铜匠的手指很长,有点黑,但显得很干净。
也很稳定。
有一种天然的节奏,让路小余百听不厌。
老铜匠原本也是这座石头城的兵卒,后来,实在太老了,将军便帮他申请了军户,可以回家养老,也可以留在军中养老。
老铜匠家里没什么人,索性在石头城里开了间铺子,偶尔接点小活儿,换一壶劣酒。
大商王朝实行兵民制,全民皆兵,战时为兵,闲时为民,故而,他的基本生活倒也没有问题。
路小余除了赌钱、喝酒,闲时最喜来这里消磨时光。
那种稳定、干净而节制的锤打声,总会让他心情平静,让他暂时忘记这是一座边城。
忘了,出了这座城的西门,便是茫茫草原和荒漠。
……
……
那片熟铜在老铜匠的反复锤锻下,渐渐成型,在路小余的凝视下,有了模样儿。
却是一只斝。
酒器,偏小的那种,适合在湿润雨夜,听雨打芭蕉梧桐叶,缓缓斟满,浅浅饮下。
路小余没去过朝歌城。
但据将军说,朝歌城的那些贵人女子和文臣们,最喜欢这种小型酒器,躲在亭台楼阁中……
听雨,饮酒。
或者思春?
路小余突然想道。
他对朝歌城没什么概念,当然,也没什么感情,自然就没了那种天然的尊敬。
在他的印象中,朝歌城的名声一向不是太好。
商纣王,鹿台,摘星楼,酒池肉林,醉生梦死,炮烙之刑,血祭……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罢。
他偶尔也会想到,所谓朝歌,所谓大商王朝,肯定是生活作风有问题。
对了,还有妲己。
路小余突然想到阿奴,那也是一条老狐狸,不知道跟苏妲己有没有亲戚关系?
呵!
路小余咧嘴,笑出了一声猪叫。
老铜匠举着那只酒斝,对着门口寒冷的光,半眯着眼睛,仔细看着,好像在把玩一件稀世珍宝。
“送你了。”老铜匠突然说道。
“好。”路小余毫不客气的接过来,“算成双倍的价格,你还欠我八十三枚钱”。
“等我死了,这间铺子归你。”老铜匠摇头苦笑,道。
“不要。”路小余回答的很干脆。
“铺子加上材料、家当和铜器,至少值一百二十枚钱。”老铜匠随手拿起一件铜器,却是盛酒的斛。
“等你死了,我给你送终。”路小余淡淡说道,“保证给你办的体体面面,把所有钱都花掉。”
老铜匠凝视着手中的酒斛,若有所失,若有所思。
路小余两指捏了酒斝,对着门口的光,仔细端详着,看来很满意。
“路小余,我想……”老铜匠开口,即被路小余打断话头。
“不行。”路小余淡然说道。
“臭小子!”
“老东西!”
“你他娘的,不就是一把刀子么!”
“少来这套!”
“白的,是不是铁?”
“不告诉你。”
“我见过铁,不过,没有你的刀子白。”
“纯净的铁,是白的。”
“小余啊,你看,我都快要死的人了,难道这最后一点愿望都不能满足么?”
“刀子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看的。”
“你妈x!”
“……”
“狗x的!”
“……”
“你不是男人!”
“我当然不是男人,老不死的,说什么呢?我还是个孩子!”
……
……
老铜匠终于愤怒了,顺手提了锤子,照着路小余头上就是一下。
路小余没躲。
他眼睛瞪得老大老大,直勾勾的瞅着那锤子,一直到它砸中自己额头。
于是,血涌出来了。
顺着他的额头,爬过印堂,进入眼窝,停顿了半个呼吸,像一条有灵魂的河流,缓缓流淌。
那血,是红色的。
殷红,殷红的。
将他的一只眼睛弄湿了。
血流过路小余黑而清秀的脸庞,穿过他的嘴唇,爬过他的下巴,颤抖着掉在泥泞的地上,挣扎一会儿,终于停了下来。
路小余有点失望。
他希望那血更有灵性些,也更加魔幻些,能够绕开这满屋子的铜器,跨过门槛,流到黄泥小巷里去。
并,流向远方。
……
……
远方,除了远方,还有什么?
路小余沉默了一会儿,将那只精美的酒斝塞进怀里,慢慢走出铜匠铺子。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便向自己的营房走去。
路过山货铺子,他随口说道:“郭羊拐子,商量个事儿,你那朝歌城里的相好……”
“滚!”
郭羊拐子气得不行,将手中的粗陶黑碗砸了过来,却被路小余接住,又丢了回去。
“这是钱呐,你个败家玩意儿!”路小余抹了一把脸,咧嘴笑道。
郭羊拐子猛的看清这货竟然满脸都是血,一时间呆住了,厚厚的嘴唇哆嗦两下,终于没说什么。
“嗷嗷嗷,”倒是郭家的痴呆傻儿子,跟在路小余身后,拍手欢呼,“血!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