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一种信念，人类的进程是由恶向善的，任何与此矛盾的个别事例都不可能动摇这个信念。并且我们可以感觉到，人性中正面的因素是善，每一个时代，每一个地方，人类最看重的还是善的理想。
罪恶是时刻都在变动着的
痛苦是我们对人生的一种感受，然而它并不是与我们的存在天然地联系在一起的，如同快乐一样，它本身也不是目的。我们能够勇敢地面对痛苦是因为它并不是跟万事万物一样永久，就像我们理智中的错误一样。错误在本质上不可能不变，它不可能永远与真理共存，就像一个流浪汉，一旦付不起房租，就必须马上搬走。和理智上的错误一样，世间任何其他形式的罪恶也都在本质上不会长久，因为它们与整体是不相配的。每时每刻它们都在被整体所修正，因而时刻在都在改变着自己。如果我们把它看成是一成不变的，实际上就夸大了它。
如果能够把世上每时每刻所发生的数目巨大的死亡和腐烂都统计出来，所有人都会惊呆。但是，罪恶是时刻都在变动着的，尽管它大得不可计数，却不能有效地阻挠我们生命的洪流。事实上，一切类似的统计都是试图把运动着的东西静止化，而就在这个过程中，事物在我们的头脑中有了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份量。正如一个在职业上与生活的某个方面有关的人，总是喜欢夸大这一方面，而在过分强调事实的同时，他就看不到真理了。当科学家收集了动物世界里为了生存而斗争的事实材料时，我们的头脑中就会产生一幅“大自然就是牙齿和爪子上都血淋淋”的画面。然而，事实上在自然界的生存斗争中，有一个对等互换的问题，有对幼雏和战友的爱，有从爱中产生的自我牺牲，而这种爱就是生活中的积极因素。
如果你将自己的目光投向死亡，那么整个世界看上去就像一个大大的停尸房，而在真实的生命世界里，你却不难发现，死的想法最不容易占据人类的头脑。这并不是因为它是最不明显的一方面，而是因为它是生活中的负面，这就好比尽管我们每一秒钟都在闭眼，但我们只注意眼睛在睁着的这一事实。
生命从整体上来说是不把死亡当回事的，它在死亡面前欢呼、舞蹈、游戏、创造、积蓄、相爱。只有当你把死亡这一单个的事实孤立出来时，才会看到它的绝对性，并由此感到沮丧。这时，你就看不到死亡只是整个生命中的一小部分。这就好像通过显微镜看一块布一样，那布看上去像一张网，你的眼睛盯着那些大洞，在想像中发抖。
实际上，死亡并不是终极真理。它看上去是黑的，正如天是蓝的一样，但它并不能使存在物变黑，正如天空不能把自己的颜色染到乌鸦的翅膀上一样。当我们观察一个学走路的孩子时，发现他很少有成功。如果把观察仅限于一段时间之内，那么景象就太残酷了。然而，最终你会发现，尽管那孩子在不断地失败，但他有一种快乐的动力推动着他完成那看上去无法完成的任务。尽管他能够保持平衡的时间是短暂的，但他还是更多地注意到自己平衡的能力，而不是去想那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我们在生活中经常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痛苦，使我们看到自己力量的不足，以及意志方面的不如意。如果这些只向我们展示了自己的无能，那我们就只能在绝望中死去了。如果我们只选取一个有限的领域进行观察，那么每一个的失败和痛苦看上去都会在头脑里显得非常巨大，但生命却本能地引导着我们把目光放宽放远，给我们一种完美的理想，带着我们超越眼前的界限。
当你把思想投向无限时，就会看到真理。真理的理想不在于狭隘的眼前，也不在于直接的感觉，而在于对整体的意识，这种意识会给你在已有的感觉之外加上应有的感觉。
罪恶不可能彻底阻断生命进程的道路，也不可能夺去它的财产，因为罪恶终究会消失，会向善转化，而不可能与“整体”作对到底。如果有一点罪恶能够无限期地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那它就会沉到底，割断存在的根子。
人类并不真的相信罪恶，毫无疑问，有些人断言存在本身就是绝对的罪恶，但是人类并不把这种观点当真。无论是理智上还是感情上，人的悲观只是一种姿态，而生活本身则是乐观的，因为它要走下去。
悲观是一种精神的酒鬼，它对健康的营养不屑一顾，却沉湎于遭人谴责的烈性酒，并且由此造成一种人为的颓废，渴望更疯狂地饮酒。如果存在真是罪恶，那也就不需要任何哲学家来证明了，这就好比判一个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的人犯有自杀身亡罪一样。
不完美并不是一切都不完美，它的理想是完美的，因而它必须经历一个永远不断的实现过程。因此，智力的作用就是通过非真理来彻悟真理，知识就是不断地烧掉错误，照亮真理。人类的意志、性格，就是要不断地克服罪恶，克服内外一切的错误，从而达到完美；人类的肉体就是要时刻消耗身体物质，维持生命之火；同样，人类的道德生活也有自己的燃料。
生命的过程在继续，我们知道这一点，我们感觉到了这一点。我们有一种信念，人类的进程是由恶向善的，任何与此矛盾的个别事例都不可能动摇这个信念。并且我们可以感觉到，人性中正面的因素是善，每一个时代，每一个地方，人类最看重的还是善的理想。
有人不禁要问：什么是善？道德本性究竟是什么意思？也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当一个人开始以更开阔的眼光去看待真正的自我时，当他明白他其实远比目前的样子更高大时，他就开始意识到自己的道德本性了。那时，他就开始意识到他要成为什么样子，他尚未经历过的也变得比自己的直接感受更加真实。那么，他的生活观点也就必然发生变化，他的意志就必然取代他的愿望。这里就出现了“大我”与“小我”间的冲突，愿望与意志的冲突，对我们的感官有诱惑的东西与我们心中目标之间的冲突。这时，我们就开始区分什么是眼前的欲望，什么是善。因为善是大我所追求的。这样，善的意识就由于我们对生命有了更真实的认识而产生了，即对整个生命领域的全面认识，既考虑到了眼前可见的，也考虑到了超出眼前的，而且可能是凡人永远也看不到的。有这种远见的人，能够感觉到尚不存在的生活，能够感觉到比他现有的生命多得多的东西，因此他就乐于牺牲眼前的追求，去为那未实现的未来奋斗。在这样做时，这个人就变得伟大了，因为他彻悟了真理。
即使你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真理，也不得不控制自己眼前的冲动。换句话说，你不得不讲一点道德。因为你是通过道德的力量知道生命不是由支离破碎、没有目的、毫不连贯的东西组成的。人的这种道德感，不仅使你能够看到自我在时间上有连贯性，还使你看到，如果你被局限在狭小的自我之内，那么你就不真实，实质上的你要远大于现实中的你。
每一个人都在某种程度上有过这种感觉，没有哪一个人不曾为他人牺牲过自己的私利，没有哪一个人不曾为使他人快乐而甘愿自己遭受损失和烦恼。人不是孤立的，他有整体的方面，这是一个真理，当他认识到这一点时，他就变得伟大。就连最恶劣自私的人，在他寻求做恶的力量时，也不能不承认这一点，因为他无视真理就不可能强大有力。
所以，为了得到真理的帮助，自私也不得不在某种程度上变得无私。一伙强盗必须有自己的道德规则，否则他们就不能成为一伙，他们可能抢遍全世界，但他们不能互相对抢。也就是说，为了实现不道德的目的，所用的某些手段却必须是道德的。
其实，往往正是道德的力量使我们能够最有效地作恶，去为了自我的利益剥削他人，去剥夺他人的正当权利。动物的生活是不道德的，因为它们只知道眼前；一个人的生活也可能是不道德的，但这只能意味着它有一个道德基础。不道德其实就是不完美的道德，正如假是较小程度上的真一样，否则它就连假都算不上。正如，看不见是瞎，但是看错了却是不完美的看见。人的自私就是看出一些连贯性的表现，说明他已经看出一点生命的目的了，根据生命的目的行动是要有一定的自制和行为调节的。一个为自我而生活的人甘愿吃苦受穷，一声不吭，因为他知道，在短暂时间内看上去是苦的事，从大的视角来看则正相反。因此，对“小我”来说是损失的，对“大我”来说却是收获，反之也是一样。减少那些超过你自身能力的欲望你永远不可能知道绝对的幸福或绝对的痛苦是什么样子的，因为它们在人生中全都混杂在一起了。正如你的身体在变化一样，你的心灵的情感也在不断地变化。
人人都有快乐和痛苦，只不过程度不同而已。谁遭受的痛苦最少，谁就是最幸福的人；谁感受的快乐最少，谁就是最可怜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对于人的幸福只能消极地看待，其衡量的标准是：痛苦少的人就应当算是幸福的人了。
一切痛苦的感觉都是同摆脱痛苦的愿望分不开的，一切快乐的观念都是同享受快乐的愿望分不开的。因此，一切愿望都意味着缺乏快乐，而一感到缺乏快乐，就会感到痛苦。所以，你的痛苦正是产生于你的愿望和能力的不相称。一个自觉的人在他愿望大大超越了他的能力的时候，他就成了一个绝对痛苦的人。
那么，人的聪明智慧或真正的幸福道路在哪里呢？准确说来，它不在于减少你的欲望，因为如果你的欲望少于你的能力，则你的能力就会有一部分闲置，你就不能完全享受到自己的存在；自然，它也不在于扩大你的能力，因为如果你的欲望也同样按照更大的比例增加的话，那么你只会更加痛苦；因此，问题在于减少那些超过你的能力的欲望，在于使能力和意志两者之间得到平衡。最初，人类只具有维持生存所必需的欲望和满足这种欲望的足够的能力，而把其余的能力都储藏在自己的心灵深处，在需要的时候才加以发挥。这时，人类的能力和欲望是平衡的，因而人不会感到痛苦。而一旦潜在的能力开始起作用，在一切能力中最为活跃的想像力就会觉醒过来，它给你展现了可能达到的或好或坏的境界，使你有满足欲望的希望，从而使你的欲望繁衍。
不过，起初看来似乎是伸手可及的那个目标，却迅速地向前逃遁，使你无法追赶；当你以为追上的时候，它又变了一个样子，远远地出现在你的前面。你再也看不到自己已经走过的地方，你也不再去想它了。因此，你弄得精疲力竭也达不到尽头，而你愈接近享受的时候，幸福就离你愈远。
相反地，人愈是接近自然状态，其能力和欲望的差别就会愈小，因此，他达到幸福的路程就没有那样遥远。一个人，只有在他似乎是一无所有的时候，他的痛苦才最为轻微，因为，痛苦的成因不在于缺乏什么东西，而在于对那些东西感到需要。
要知道，真实的世界是有界限的，想像的世界则没有止境。你既然不能扩大一个世界，就必须限制另一个世界。正是由于它们之间的唯一的差别，才产生了使你感到极为痛苦。除了体力、健康和良知以外，人生的幸福是随着各人的看法不同而不同的；除了身体的痛苦和良心的责备以外，你的一切痛苦都是想像出来的。一切动物都只有保存它自己所必需的能力，惟有人的能力才有多余的。可是，正因为有多余的能力，才使人遭遇了种种不幸。在各个地方，一个人的双手生产的物资都超过他自己的需要。如果你相当明智，不计较是不是有多余，那么你就会始终觉得自己的需要是满足了的，因为你根本不想有太多的东西。
事实上，正是由于你力图增加自己的幸福，才使你的幸福变成了痛苦。
如果你可以永远不死，你反而会成为十分不幸的人。当然，死是很痛苦的，但是，当你想到自己不能永远活下去，你就会更加珍惜现在的美好生活，让自己过得开心一些。反之，如果你可以在这个世界上长生不死，那么你还有什么办法、什么希望和什么安慰可以用来对付那命运的严酷和社会不公不正的行为？
愚人是没有远见的，他不知道生命的价值，所以也就不怕丢失他的生命；智者可以看到更贵重的财富，所以他宁愿要那种财富而不要生命。只有不求甚解和假聪明的人才会只看到死，且看不到死以后的情景，因而把死看作是最大的痛苦。
在人类的习俗中，尽是些荒唐和矛盾的事情。你的生命愈失去它的价值，你对它就愈觉忧虑。老年人比年轻人对它更感到依恋，他们舍不得抛弃为享受而做的种种准备。每个人都非常爱惜自己的生命，这是事实，但是，大家不明白，像我们所意识的这种爱，大部分是人为的。从本性上说，你只是在有能力采取保存生命的办法的时候，才对生命感到担忧；一旦没有办法，你也就心情宁静，不会在死的时候有许多无谓的烦恼。
远虑，使你不停地做着自己力不能及的事情，使你常常向往自己永远达不到的地方，这样的远虑正是人生种种痛苦的真正根源。因此，你现在要掌握一切，把一切都抓在手里。对你来说，重要的是一切现有的和将有的时间、地方、人和东西，而你的个体只不过是自身的最小的部分。甚至可以说，每一个人都扩展到了整个的世界，在整个大地上都感觉到了自己。在别人可以伤害他的地方，他的痛苦就会增加。
只有自己实现自己意志的人，才不需要借用他人之手来实现自己的意志。由此可见，在所有一切的财富中，最为可贵的不是权威，而是自由。真正自由的人，只想他能够得到的东西，只做他喜欢做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