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前,都城常安里有个富可敌国的豪门家族,姓楚。
那些个楚姓族人呢,在经商赚钱方面似乎都有颇为惊人的天赋。
即便是其中资质较差的,放到外界和同辈比较,也算得上是拔尖的水平。
因此,自楚家正式创立的近百年来,大部分楚家人对金钱都有一种非常微妙的态度,你说他们不爱钱吧,但他们确实十分热衷从事商业活动。
可要说他们爱钱吧,却又把大量的财富花在一些完全没有收益,也非物质享受的地方,比如
——收养孤儿的孤独园。
自然了,也有人认为这种不把钱当钱的价值观,是滋养他们商业天赋的养料之一。
然而,这些并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楚家那孤独园,放在整个大新都是出了名的古怪。
怎么个古怪法呢。
这么说吧,其他那些个私人孤独园,虽然也起到收养孤儿的作用,但本质上大多干的还是贩卖人口的买卖。
像那种不太聪敏的孩子呢,基本从外面捡回来或从他们父母手里低价收来后养到十岁,就直接卖给那些有需求的员外地主当下人丫鬟。
至于剩下的那些姿色一般的女孩,都是直接送到勾栏里给他们挣钱的消耗品。
毕竟在那种环境下,她们大多活不过几年……
而那些相貌不错,人瞅着也机灵的男孩,就专门让他认点字,学点算术之类的技能,待价而沽。
这部分孤儿算是最幸运的,基本都能成为高级下人,虽然没法谈什么人权。
但起码不会随随便便就被脾气不好的主人给打死,或一个没留神给病死。
若是有机会成了某员外家少爷的伴读书童,那更是一飞冲天,说一句草鸡变凤凰都不算过的……
至于那些有些姿色,也挺聪敏的女孩,这儿也就不多说了,大家都懂,反正按高临深的话来描述,“那都是些没选择的可怜人”。
……跟那些不当人的机构比起来,楚家那是真的把孤儿当人看待。
不仅雇人教他们读书认字、女红等生存技能,甚至每个园里都有一座演武堂,给那些有天赋或对此感兴趣的孩子一个习武的机会。
以后就算没能耐行走江湖,当个普通家丁也能混口饭吃。
当然了,虽说选择多样,但里面的先生可是异常严苛,一言不合便动手教训。
毕竟那群孩子归根结底只是无依无靠的孤儿,美好的童年回忆之类的就别指望了。
待他们长到十五六岁,楚家也没打算把他们卖掉,而是任由他们离开,各自生活。
因此,那些孩子都打心眼里感激楚家的大恩。
由于心中明白楚家的好,大部分孤儿都会自愿加入楚家,成为那里的仆人家丁,忠诚度都高得吓人。
比较机灵的呢,就跟着楚家人外出经商,那待遇也是不差。
而正因为楚家对孤儿和自家下人的态度,在各个地方都有口皆碑,那些商人也更愿意跟楚家合作。
几十年下来,甚至有不少从楚家孤独园出来的人通过考试,一步步走上仕途当了地方大官的,更是主动给楚家商队大开方便之门……
大新这地可不在乎什么官商勾结的事儿,反正有两大监察部门看着。
只要那官员治下百姓的生活别太说不过去,且按时按量缴纳赋税,一般也不会有人来找麻烦。
至于百姓……基本也那个意思,他们是厌恶贪官么?
不,他们是讨厌那些除了贪钱,连屁大点本事都没有的废物贪官……
因此,楚家就这么几十年“官商勾结”下来,不但一点事儿没有,还财名兼得。
连上一任皇帝都颇有兴致的微服参观了他们的孤独园……
说到这儿,各位应该也都明白,那楚灵弦,正是这楚家之人,而且还是家族族长的女儿,曾经高高在上,衣食无忧的楚家千金。
而现如今沦落为官妓的原因,还得从八年前说起……
元龙十九年,秋,寒风萧瑟。
常安楚家门外,跪着一排排男女老少,从他们凌乱的头发、粘血的衣衫来看,这出来的过程显然很不友好。
从门内弥散出来的阵阵恶臭和血腥味儿,更是佐证这一点。
而他们身前那一队身着云纹黑服,头戴武冠的缉事司官员,却说明了这些楚家人如今的身份——
罪臣家眷!
………
咄——咄——
过了半晌,一衣袖边角绘有金纹的官员看了眼恢复寂静的楚家大院,手指有些不耐烦地敲了敲腰上的雁翎刀。
他抬脚上前,在门槛上蹭了蹭鞋底的污血,慢慢走进了楚家大门。
“楚大人呐~”踏进大门,那官员边走,边以颇为诚恳的语气道。
“您看您上下老小都已束手就擒了,您怎么还是执迷不悟呢?”
“再者,若您之前乖乖跟我们回去……”
官员皱着眉跨过地上散落一地的人体残块,面色颇为不喜。
“这些忠心耿耿的奴才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啊~”
“您说说……这值得么?”
他的身前,一位身着大红官袍,披散着头发的男人,单手将长剑从一具尸体背后费力拔出,摇摇晃晃的站定。
“啧啧啧~”
那官员略带可惜的瞥了眼男人齐腕而断的右手,抬起视线对上那双茫然中带着无边怒火的血瞳,眼中浮现一丝莫名的玩味。
“为什么……”男人苍白的嘴唇颤了颤,嘶哑着问出他的疑惑,他当然猜得到答案是什么。
只是不敢相信,那位不久前还与他谈笑风生,视他为肱骨的皇帝陛下,竟真的让眼前之事成为现实。
官员摇了摇头,听懂了男人的问题,笑道,“楚大人,您怎么还是不懂。
那位从未信过任何人,他唯一相信的,就是手中握着的权力。
而您的楚家,可是明目张胆的在那位的「眼睛」里掺沙子呢。”
“可我楚家何时同绣衣使、缉事司里的人有过联系……”
“那不重要。”官员开口打断了男人绝望的辩解,面露几分漠然,似乎对他的天真有些失望,“对那位而言,「可能」即是「必然」!”
话及此处,那官员已然失了耐心,轻喝一声,“楚怀缘!如今我约束部下只杀死那些反抗的家丁。
对楚家人不动分毫,损失了不少人手,已然还清当年楚家养育我的恩情。
你莫要再执迷不悟,跟我回去!还有一线生机!”
“呼~”
男人晃了晃身子,以剑驻地,费力了喘了几口气,他阖上双眼,语气中带着决绝,嘶哑道。
“左大人,你若念着当年楚家哪怕一点恩情,便帮他们体面的上路吧……”
左大人笑了笑,“楚大人,你好狠的心呐……
放心,在陛下下令之前,他们……都会活得好好的。”
“左滇镇!”楚怀缘猛然睁开双目,握紧手中之剑,嘶声道,“你连给楚家一个体面的结局都不愿么!”
“不是我~”左滇镇颇感无趣的看着面前原本风光无限,如今凄惨无比的男人,提醒道,“是我们~
谁让你不好好遵守楚家先祖的第二条家训,非要去做官呢?
说实话,你家那死了百多年的老头都比你看得清楚
——有钱有名,又有官僚相护,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你上来了,把我们这些出身于楚家孤独园的官员置身何处?皇帝和同僚又会怎么看我们?
我们没办法呐,如今的局面,说起来可都是你自找的。”
左滇镇自觉话说的差不多了,扭了扭脖子道,“楚大人,不要逼我动手,那样……太不体面。”
“好。”楚怀缘出乎意料的点了点头,也不管右手的伤势,踉跄着跨过地上忠心护卫的尸身,往门外走去。
左滇镇猜到了楚怀缘的想法,但他并未阻止,或许是他内心尚存良知,又或许是他的恶趣味作祟,总之,他目送着楚怀缘走出大门。
不多时,门外忽然传来惨叫声,那声音里,除了无边的恐惧,还有一股难以置信的味道。
随着一阵机括震动,外面的骚乱渐渐平定,随之而来的,是压抑不住的哭号……
元龙十九年,秋。
楚家被指控官商勾结,使得各地民不聊生,怨气冲天,实在罪无可赦。
幸得当今陛下开恩,只诛主家一系,男子发配为官奴,女眷入府为官妓……
以儆效尤。
于是,身为楚怀缘的女儿,当时不过十岁的楚灵弦就这样被送到了韶音府为官妓。
对她而言,这是一种不幸,却也是一种幸运。
不幸的是,她已不再拥有任何身为人的尊严和权利,未来一生也不过是官员手中的玩物,任由他们亵玩。
幸运的是,她的容貌让负责调教的女官惊为天人,不但精心教导她琴棋书画。
甚至让她修炼内力,让肌肤更是顺滑,平日只用特殊药剂散去多余的气力,以免意外发生。
几年下来,楚灵弦的身段已然完全长开,生得是倾国倾城,颠倒众生,犹如仙子下凡。
琴棋书画那是样样精通,文采见识更是不输旁人。
而楚灵弦也因此有了决定她服侍对象的选择权。
那女官非常清楚,唯有拥有“自由”与“个性”的佳人,才能吸引那些真正的贵人前来,一睹芳容……
一亲芳泽。
多年来,楚灵弦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一面同达官显贵斡旋,既让他们心痒难耐,豪掷千金,进一步提升自己的身价。
又不至于让他们失去耐心,强行跟她共赴巫山。
她本想借这清白之身找一个真正在乎她的王公贵族,助她脱离妓籍,就算只做小妾,也好过在这里终老。
可谁成想,第一个有能力并直接花费巨大代价,把她从妓籍上抹去的。
竟是十四王爷,而那个男人的女人,除了背景深厚的王妃,就没有一个能完整的离开过王爷府的。
当皇帝还只是皇子时,这十四王爷就坚定的站在他那一边,颇得他的信任。
待当今皇帝登基以后,那王爷更是毫不犹豫的放弃手中所有的武装力量,安心当一个闲散皇室。
因此,即便他爱好十分特殊,非常人可以想象,皇帝依旧对他相当容忍。
但楚灵弦永远都忘不了,之前一个姐妹被他当场买下,清晨从韶音府的房里抬出来的样子。
身上虽盖着厚厚的白布,却掩盖不了浑身斑驳的血迹和扭曲的身形。
当那副血肉从后门偷偷抬出去时,无意中路过的楚灵弦惊恐的看见一只柔嫩但残缺不全的手掌,从担架上无力跌出……
…………
待楚灵弦说完前因后果,已是泣不成声,让人心生怜惜,高临深长长叹了口气,折了一段树枝丢进火里。
这楚姑娘也是个可怜人,从千金沦落为官妓不说,只想给自己找个好人家过日子,结果遇上了十四王爷这档子事。
即使在部分对她颇为仰慕的大族子弟的帮助下逃出韶音府之后,一路上也是颠沛流离。
期间好几次差点被十四王爷派来的手下截住,好在身边有那些权贵子弟留下的高手相助,不然早就被抓回去,面对那可怖的结局。
幸而那王爷也知道此事不宜让太多人知晓,直到前几天确认单凭自己抓不回这“破笼之雀”,才派人找缉事司暗中追查。
楚灵弦也是聪颖之人,知道迟早会有监察部门的人介入此事。
因此她整个逃跑路线,都是朝着靠近安风忘尘宗的方向行进。
在楚灵弦的概念里,若这世上还有人愿意替她这样的风尘女子顶着皇室的压力出头。
那曾经的惜花公子花惜泪,必然是其中一个,她本以为常驻安风的花惜泪会在忘尘宗那儿,结果到了之后却始终没发现他的人影。
她又不方便直接现身,担心忘尘宗里的人会偷偷告知附近的缉事司官员。
形式所迫之下,楚灵弦发现一个青年居然跟那位吴大人颇为亲近,谈笑风生,认定此人身份绝不简单,心中便升起先借助此人暂时躲过一劫的想法。
先不说以她的魅力,迷住个小年轻是手到擒来的事儿,而且时间也紧迫到容不得她多想……
“所以……楚姑娘你在十多天前看见我之后,就已经准备把我卖了呗。”
待楚灵弦情绪渐渐平稳,高临深苦笑着吐槽了一句,他哪里有什么背景。
跟吴老爷子相处时比较随意的态度,也是穿越前带来的习惯,毕竟现代对尊卑关系可没那么讲究。
楚灵弦长长舒了口气,压下心中残存的悲伤,略带歉意道。
“高少侠,给你惹麻烦了,小女子如今身上也没有什么财物,好在……”
“那倒不必,能帮上楚姑娘的忙,我也挺开心的。”
高临深连忙接道,他怕这楚姑娘又拿“以身相许”说事,若她再提一次,高临深可没把持得住的信心。
自然了,他也是想多了,之前楚灵弦愿意给身子,那是人家当时整个脑袋都不太清楚。
毕竟那笔巨款本是她用来替帮助她的姐妹赎身的希望。
结果瞬间全部破灭,说一点儿打击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再加上她有些后知后觉得知道高临深也差点因她而死,感到十分愧疚。
这才有了之前颇为暧昧的话语,其实这也是她心态有些崩溃的反映。
至于刚才她想说的,其实是打算将这些年自己打探到一些江湖和官场的秘闻和盘托出,来表示自己的歉意,以及稍微报答一下高临深的恩情……
虽然,高临深若不要脸,把之前的事重提,楚灵弦也难以拒绝,也就让他为所欲为了。
但高临深……有他自己的底线,看起来玩世不恭也好,喜欢搞小动作阴人也罢。
在高临深的世界里,有些事,是不能去做的,这无关道德,也无关信仰,只是他认定的“正确”。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