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也来了。
我和钱小男说过的,把他们办公室的都一块儿请来。我没说要请朱颜,我说的是请全所的人。对这点,我怕钱小男没明白,我特意强调了。我说,是全所啊。钱小男有点不耐烦了,说知道了,我不聋!搞得我有点不好意思。
所以,她一进来,我就觉得门口一亮。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我说过,她的皮肤是真的白,现在又发现,其实她还很文静。不像钱交警几个,还没进门就听到打闹声了,他们总觉得自己很牛逼,像个领导,走到哪都得弄出点声响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来了。大概我得出这样的印象,是因为我所见到报纸宣传的警察形象和生活中看见的警察形象总是在打架的原因吧。我常常搞混了,分不清楚到底哪个才是警察的真实形象。当然,现在这会儿感觉强烈,可能是因为有了朱颜做对比的原因。
钱小男指了一个瘦高的说,我堂弟,钱交警。也许是基因问题,他们两个的模样真是像,都高瘦,但也有分别,钱小男长得黑,钱交警生得白。接下来,介绍的工作就交给了钱交警,他显得很主动,和我握手后,就逐个介绍他的同事,都是在办公室的。这是朱颜。我听他介绍了一轮,就记住了这个。其他的,记住了几秒,又立刻忘光了。无法将名字和人对起来。
我朝她点了一下头。她眼睛里闪了一闪。我想她肯定不会对我有印象的。
我坐下来努力想了想,没弄懂她是什么意思。她的眼睛里干吗闪呢?我好像被击中了一样,心里怦怦乱跳。我们没有握手,只是点了点头。她就走过去了,坐在里面的位置。
钱小男这时就喊了,点菜!点菜!还挥手了,也像个领导,或者说是这场饭局的主持,有点风风火火的派头。
我也坐了下来,有点拘谨,没敢看她。朱颜坐在我的对面,显得很安静。她身边的是一个阿姨,好像上次在所里看见的那个,她的话特别多,话题也转移得很快,先是谈她的先生,后来又谈她的婆婆,最后又控诉自己的待遇不高,后来又说到了警力配置问题,说现在深圳人口增长快,警察也该增加多点。她说,现在的警力是按常住人口数来配置的,十分不合理,深圳的流动人口多啊,你看看人家香港,不到七百万的人口,警察就有三万多人,我们呢,加上流动人口,都一千两百多万了,警察还没人家多,治安情况当然不好啦。
钱交警也说,是呀,风里来雨里去的,还受气呢,可谁信呀?
你比我还白呢。钱小男喝了口茶,就笑着冲了他一句。
钱交警辩解说,天生的,有什么办法,我天天在外面跑的。
那个阿姨也附和他的话。最后几个人吵了起来,各自争辩自己的待遇是最低的,还说,政府老说要提高公务员的待遇,怎么不见实质性的行动呢。那个阿姨说,你们还有津贴,我们还没呢。钱交警说,你们可是内勤啊。那个阿姨不服气,说,你以为我们干的活比你们少啊。她拉了朱颜,说,问问朱颜,我们干得少吗,让她也说说。看阿姨这样催问,她脸上笑意泛了起来,但还是没说话。
这时候,我偷偷地望了一眼朱颜。她今天穿了一件长裙子,黑色,圆领,长袖子。她没有参与争论,却神情忧郁,目光不时瞥一下周围,她的头一摆动,橘黄色的头发也动,摩擦白白的脖子。她右耳上的耳环,也一闪一闪的。白色的光。红色的光。
你同意谁的说法呢?
我正在发呆,听见他们都在问我,只好转移了目光。钱交警、阿姨、钱小男几个,他们都盯住我,等待我回答。这是个立场问题,我一直很怕人家问我立场,我常常一不小心,就站错了队伍,以至于立场错误。我有点慌张了,我根本就没认真听他们的话。刚开始他们说的,我还记得模糊的内容,后面说的,我走神了,都没记住。现在看他们发问,我支吾了好一会儿,最后我说,我也没想好,也许,都有理由吧。我抬眼看了朱颜一眼,含糊地应答他们的问话。
还是先吃饭吧。这时朱颜开口说话了。
朱颜恰到好处说了一句。晚上第一次听见她说话的声音,挺柔的,不像个北方的女孩,总粗着嗓子喊,生怕别人不知道。服务员进来上菜,朱颜还站起身子,伸手帮忙将盛汤的碗放好。刚进来,都是钱交警招呼大家的,现在朱颜开始忙了起来。
我注意到她的手了,是左手,原来被衣袖遮住的手腕上,露出一朵红色的玫瑰花。妖艳。我心里马上冒出这两个字。我不敢肯定是文上去的,还贴上去的,现在有这种文身贴纸了,据说效果不错,不容易褪色,还可以随心所欲地更换图案。
钱小男可能是饿了,他吃得很凶猛,等他想起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半醉了。
他后来可能才想起饭局的缘由,就推了推我,说,你不是有事吗?
我凑在他耳朵边,说,就是吃饭呗。
钱小男瞪大眼睛,望着我问,是不是发了大财?
我说,发个屁,我不刚失业吗。
钱小男嘿嘿笑了起来,他不相信,说你要么有钱没处花,要么看不起我。他指了指钱交警说,我堂弟也算个人物嘛。我说真的没什么事,就是想请大家吃个饭,大家也辛苦了。当时我说了这番莫名其妙的话,事后想想就要发笑,我和人家素无瓜葛,也不是人家的领导,这是哪跟哪的。可当时我就是这么说的。朱颜后来的回忆也是这样的。她说她听了也觉得奇怪。
钱交警也站了起来,端着酒杯,说,有事就说嘛!
我说,真的没事!
钱交警可能也有点醉意了,说,你看不起我吗?有的事,虽然难,但也可以解决的。
我只好端了酒杯,和他碰了碰,干了,然后说,我想问问,闯红灯怎么弄?
钱交警说,一次罚款五百元。
我说,能豁免吗?
钱交警脸有难色。他说都拍照了,谁也没办法。
我说,那,那就算了。我端起酒杯,说,大家喝好了。
散席出来,我想起什么,我说,大家留张名片给我吧。钱交警可能有点不好意思了,吃了我一顿,却没帮上我的忙。他说,以后要有什么事,能帮到的话,尽管开口得了。他还笑了说,为人民服务啊。他摸索了半天,第一个给我名片。那个阿姨也给了。我看了一眼朱颜。
她笑笑,说,我没名片。
我喊了服务员,让给我拿支笔来。我还将钱交警给的名片翻过来,说,你写上吧。我将钱交警的名片递给朱颜,她赶紧在上面写上了她的电话,然后坐那个阿姨的车子走了。
钱交警送我和钱小男,我们住同一幢楼,但不同单元。钱交警的酒显然喝多了,他一路上,和我说不好意思,没帮上我的忙,说以后一定给我帮忙的。他边说,还将手从方向盘松开,说得眉飞色舞的,将车子开得扭来扭去,好在他的车技不错,但我还是给他吓得酒也醒了。钱小男一上车就打起了呼噜,所以他对此毫不在乎,到了住地楼下,才给我拍醒。
钱小男下车的脚步都是扭麻花的,踉跄走了一段路,他似乎想起什么了,就问我,你今晚怎么了?我说,不是说过了吗,就咨询点事。钱小男摇摇头,说,你真有病。他说完,就歪歪扭扭地往他家走去。我听他嘟囔着酒话,但没搭理他,也脚步踉跄往前走。
第二天我睡过头了,我看一眼手表,已经过了午饭时间。我赶紧刷牙洗脸,然后急急赶往我妈家。我妈见我进门,有点惊讶,问我昨晚干嘛没来吃饭。我怕她又没完没了,就说我和朋友出去了。她又说中午打我的电话,没人接听,以为我又不过来了。她打开冰箱,端出留好的饭菜,放微波炉热了给我吃。
我吃得心不在焉的。吃了一碗,我转头朝外望,我妈坐在阳台上,看着我吃饭。她的神情让我心虚,这段时间,她看我的眼神,总显得忧心忡忡的。以前我就想过,我不过来吃饭了,省得我看了她担心我,可我要是不来,她也许就更担心了。这样一想,还是过来吧。我边吃边胡思乱想的。
晚上我和朋友有个饭局。我出门前这样说的。我妈想说什么,刚啊了声,就没吭声了,收拾我丢在饭桌上的碗筷。她的迅猛动作让我觉得是被监视着吃饭。我后来一想,我的天呀,我怎么能这么想呢,心里不禁惭愧起来,觉得自己有点狼心狗肺似的。
我走在路上,有点茫然。以前我很忙的,现在一闲下来,就有种不适感,连钱小男都说我有病了。我是不是真的有病呢?这我不敢肯定,但我是绝对不会去医院看病的。我一看大夫那主宰一切的表情就觉得心烦。不到迫不得已,我一般是不去医院的。我讨厌那个地方。周围都是病恹恹的人,痛苦啊、忧郁呀,等等这类字,用在那个地方,一点都不为过。一路上,我都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回到住处,我更觉得无聊。我没开空调,热得难受,身上的皮肤,又开始捆绑我的身体了。我坐不下来,心也定不下来,就去浴室洗澡,哗啦啦的水声让我的心情轻松了点,刚洗完出来,就听见电话铃响了。
我有点兴奋,抓起电话问是谁。寂寞的我希望被人打扰。
是我呀。李教练在另一头说。
我说你好。我问他,有事吗?
练不练车?李教练充满期待地问我。
我说,不想练。
也不知道他听清没有,他没有放下电话的意思。
我就问他,还有事吗?
李教练扭捏了一会,问我,交没交罚款?
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就说,交了,交了!
李教练还是不放心,又将他的车牌号码说了一遍,说是让我再对对,别弄错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说过,这五百元,可不是小数目。我让他放心,我交了。
李师傅还是不放心,说,过期要交滞纳金的。
我有点不耐烦了,说,我再说一遍,我交过了!
李师傅这才说,那谢谢了。
放下电话,我赶紧穿了衣服。他妈的,我还真忘记了!也不至于那么急吧?才几天啊?离宽限期还那么长呢。骂完了,我赶紧翻出原来的学车资料,将他的车牌号码抄下来。后来我想想,也可以理解他,现在人的诚信度低嘛。我出门边走边想,又出了身大汗。
我急赶慢赶,半个小时后,我到了交警大队。朱颜还坐在那个窗口。她换了件黄色的裙子,长袖的,她正在和对面的阿姨说话。我敲了敲窗口。她转过头来,她的耳环闪了一下。她望了我一眼,愣了愣,显得若有所思。
我笑着提示,说,昨晚上。
呀,不好意思呢。她想起来了,脸上也笑了一下。
我说,我来交罚款的。
我将一叠钱推进去,还有一张写有车牌号码的纸条。她又推了出来,说,早就改了,要到建设银行去交。我都慌了,脸也红了,赶紧说,谢谢啊。
出去找建设银行。又是一路猛走,有点狼狈,又是汗水淋漓,气喘吁吁。进了建设银行的大厅,我掏出钱,填写了单子,然后是等待,然后在银行职员的一声OK声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走出银行的大门。
我绕路去了公园。我又看见树阴下那些闲散的人了。我走走停停,站在人群旁边,看他们争吵,大笑,擦汗,声音此起彼伏,情绪高昂或低沉。我有点羡慕他们呢。那些神采飞扬的孕妇就更不用说了。我又陷入了某种想象。
后来,我离开了人群,走到了一处僻静地,望着眼前池塘的一片静水,看风偶尔吹过,泛起涟漪,水波一闪一闪的,让我想起另一处也一闪一闪的东西。我掏出手机,依在荔枝树下打电话。
你是谁?我听到朱颜警惕地问。我敢肯定她是看见不熟悉的号码了。她会怎么想呢?这是我焦急等待中想知道的。现在知道了……她问我是谁了。
我是杨羽。我这样告诉她。
再不说就挂机了。她的语气威严起来。
我说,我就是杨羽啊!
朱颜说,什么杨羽?
我说,我是说我的名字叫杨羽。
朱颜说,杨羽?我不认识你!
我差点就要绝望过去了。我说,我们见过的。
朱颜说,我不记得了,没印象!
我急迫地说,就是刚去找过你的杨羽。昨晚一起吃饭的那个。
呀,是你呀!朱颜松了一口气,说,听出来了,昨晚你没怎么说话。
我笑了说,你也一样呢。
交了吗?她这样问,大概想起了我刚才来办的事。
交了,去建设银行交过了。我这样回答她的。然后就没话了。
过了一会儿,她问,还有事吗?她说她有点忙,有人来办事了。
杨羽想请朱颜吃饭。我小心地提议。
今天不行。她急急说了。
那就,再约吧。我有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