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手机的铃声,一看打来的人,我立即快步走出自习室,这是在拜托学姐后,我每一秒都在等待的电话。因为是一楼,我便走出了这栋楼,秋季的晚风拂过脸庞,我站在那棵老桐树下,未注意到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指尖轻轻划过手机。
电话那头的人有着柔和的声音,却吐出了那般残酷的话语。
我最终还是听到了那个我自欺欺人地逃避着的答案,顿时,我微微一怔。
我抬头仰望着夜空,却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不是吗?”我对自己说。
是啊,医院是不会骗人的。
一字一句在心底无限回荡,激起惊涛骇浪。电话另一边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略带担忧的语气“没事吧?”“我没事。”我听见我的语气是平静的,波澜不惊。
短暂的沉默,我凝视着眼前楼里一间间窗户灯火灼灼,恍惚着。忽地,有落叶擦过我的脸颊,我似是忽然反应了过来一些,开口说“谢谢学姐了。”电话另一边学姐马上道“没关系,小事一件。”学姐似乎踌躇了一下,又说“也不早了,都早点休息吧。”“好的,学姐晚安。”我听见对面应了一声,电话就挂了。
我返回自习室,我知道我彻底无心再拿起笔了,无知觉的收拾书本,挎上大大的包。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不远处湖边的小路上,我这时是不知所措的,世界仿佛骤然被大片白雾笼罩,微微起伏的胸膛里是快要窒息的感觉。
此时我完全不知道要走向何方。
我无知无觉地坐在了湖畔的长椅上。不远处有几对情侣耳鬓厮磨,不时有轻快的欢笑。
记忆中的一幕幕飞快地在眼前浮现。
最初,我对你的印象只是在小区道路上的擦肩而过,觉着你不同于我们同龄人的少年意气,年纪看上去和我差不多,身上却带着与众不同的温和斯文。
之后没过几天,我被老妈差遣下去打水,回程的我分外吃力地拎着那大大的水桶,里面灌满了刚从饮水机接来的水。
我暗自咬牙,目光不时幽怨地盯着手里那桶水,从未觉得自己家离小区门口如此遥远。
这时,你迎面而来,可能是对我扭曲的神色有所感动吧,你接过了我手中的水桶。
那一瞬,我心里百感交集,害羞、窘迫、感激还有朦胧好感……看着你白衣的背影,走向家的路已忘记了距离。
心里从未有地萌发了一丝甜蜜。
现在看来,或许认识你是我一生的幸运。但,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份幸运,代价是需要我用一生去回望。
少女情怀总是春。那时我每天都在不由自主地注意着你。在我自身的不懈努力与千方百计的打听之下,也算是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你在一个培训机构学习画画。
发现了这个的我,在家四仰八叉地瘫在沙发上时,脑中总是不由自主的天马行空地幻想。
眼前展现出了,白衣的你,在山川大河间手执画笔,泼墨挥毫地在雪白的画布上晕染出绚丽的画卷,想着如果你的笔下逐渐绽放出一位回眸的少女,正是我的模样……
烂漫的想象层出不穷,所有都弥漫着糖果的气息。
但那时的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除了成绩好一些,其他都可以称得上一无是处。
但情窦初开的少女可以为了心上人不顾一切,且甘之如饴。
我对着父母软磨硬泡,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说的口若悬河。终于如愿以偿地去了你所在的那个培训机构。
虽然这么看我是很豁的出去的,但在你面前,我却像一只小心翼翼的鸵鸟。
美术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进步着,每节课我的绝大多数注意力都放在偷偷摸摸观察你上,而下课直到家门口我的脸上都带着不经意的笑容。
而每一天放学回家,哪怕课业再繁重,走在昏黄的灯光下,我心中都带着淡淡的欢喜与浅浅的希冀,想象你会在下一个路口出现,一如初见般白衣蹁跹。
每一周,我都期待着星期日的到来,哪怕风雨交加,你在的地方于我而言就是沁人心脾的温暖,宛如四月份里晴好的天。
在并不宽敞的教室里,周遭一个挨一个的都是低头认真画画的少年少女,我在离你不远的距离,看着你拿着黑色的炭笔,一笔一划在纸上描摹出流畅而清晰的轮廓,你专心致志地落笔,我一心一意地看你。
因为住的是同一个小区,我又有意地与你课时相合,我们很快就熟悉了。
这段时光持续了大半年,直到今天,一想起这段短暂的光阴,我的心依旧涌过潺潺的暖流。
与你在灯下一同执笔,在月下并肩而行,偶然的相视一笑间是让我怦然心动的温柔。
但有一次,走着走着,后来的轨迹却彻底与此前不同。
那一回我一如既往地心里转陀螺般搜刮着各色与你交谈的话题,也不曾注意身旁的你是否有什么不适,突然,你在顷刻间倒在了地上,我在你身旁,呆呆地站着。
一时间我的脑子就像炸了似的,但索性我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快速掏出手机拨打了120,我也不敢随意移动你,又知道你是一个人住,身边也没个亲人,我也不敢离开。强自镇定下来,我看着地上紧闭双目的你,心乱如麻。
我此时才注意到,你脸色苍白如雪,嘴唇已经没有了色泽。
在医院,16岁的我来回奔走,此前从未做过这种事的我也从未想过,我竟会有这般的雷厉风行。
经过一番检查,医生说是先天性心脏病。
听到这个时,我已经有点麻木了。
好在你不久就醒来了,而我正在你床头看着你发呆,你睁开双眼,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顿时脸有些发烫,手脚似乎一下子都无处摆放,一身的不自然。
你先看见了我,然后看了看四周,似乎立即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你坐起来拉开了被子,要下床的样子。
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你,想从你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但你避过了我的目光,我看不见你眼中的神色。
你先开口了,“我没什么事……”
我顿时有些莫名的气恼,打断了你,定定地看着你,冷笑道:“我可是都知道了。”然后皱着眉头“你,这不是第一次了?”
你并没有回答我。但马上你又柔声道:“小衣你不用担心,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清楚吗。”然后你看看看窗外,这时天色已漆黑如墨,月高悬于天。
你微笑道:“时间也不早了,我待会退了床位再回去,小衣你赶紧回家吧,你父母会担心的。”
我压根就不想回去,我回家,你怎么办呢?你的家人又不在身边。
可这时我的手机却极合你意的响了,我一看,是爸爸的电话。
我只好先出去接了电话,编了几句理由。
然后我扭开门转身进去,抬眼正对上你含笑的眼帘。
一瞬间我鼻子酸酸的,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只好最后说了句“那我先走了,你记得早点回家啊。”
“好好照顾自己,别画到那么晚了。”
我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强忍着眼泪。
现在看来,似乎这一天就是此后那暗无天日的岁月的开端。
此后直到今天,在我的记忆中,我再没有一次如这一天之前的放声欢笑,心间也再没有过那宛若置身彩虹之上在云海里荡漾的美好。
我清晰地记得,就在这三天后,是我人生最大的悲痛。
我也清晰地记得,那天天气是很温晴的,暖暖的阳光洒在身上,我死死地盯着爸爸发了的那一条简短的信息——“妈妈出了车祸,去世了”
我抬头望了望天,感觉天在转,转的我头晕。阳光洒在身上,我感到的却是从未有过的冷意,我讽刺地挑起嘴角,第一次厌恶这温暖的阳光。
那几个漆黑的小字,犹如无底的深渊,裹挟着无尽的黑暗,就此把我彻底摧毁。
这一周的美术课我没有去,第二周的课也没有去。
我还喜欢着一个人这件事似乎一下子消失了,我不再注意那个人,也没有再见过他。
但这个人,居然来找我了。
那天是周末上午九点,爸爸不在家。门口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我这时还在半睡半醒间挣扎。
我又梦见了那个我不曾目睹的车祸现场,我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飞驰而来的汽车撞飞,血流了一地,四周是围观的人们窃窃私语的声音。我看到妈妈的灵魂从倒在血泊中的身体里飘出,那是一个美丽的灵魂,散发着和煦的柔光,我大喊“妈妈”我飞奔过去,但似乎怎么样都赶不上那个渐行渐远的柔光,“不要走,不要走……”我的痛到空洞,泪水决堤般涌出,世界一片空白,只余悲伤在其间流淌,怎么都无法驱散。
此时,敲门声唤醒了我,我费力睁开惺忪的双眼,头枕着柔软的枕头,感到鬓角的发丝是湿的,我侧过头,枕头的一侧也湿了,眼角是未干的泪痕,我怔怔地看着天花板。
又传来了敲门声,我急忙套上衣服,翻身下床。
敲门声还在继续,我冲着门口喊道“快了,马上。”拿起梳子三两下拨了拨我不算长的头发,皮筋随意一扎。捧着凉水往脸上一扑,扎脸的干毛巾随便一抹。
我就去开门了。
走到门口时,我脑中掠过一个想法,“若是门外是个坏人呢,一般极少有人不打招呼来她家敲门的。
坏人也好啊,他把我杀了,我就可以去陪妈妈了呢。”
一瞬间,我对自己的想法既感到不寒而栗,又感到理所当然。
所以我并没有看猫眼,并怀着一种诡异的心绪扭开了门,门外的人完全出乎意料,是你?
我怔怔地抬眼看着面前的你,仿佛隔了一个世纪,眼前的你让我感到如此的遥远,那是在梦中都不再会遇见的。
“你好。”我涩然开口,心中毫无感觉,暗想着两句话把你打发走。
我再没有任何精力去理会这些甜美的感情了。
你皱着眉,盯着我,一言不发。
就这样,我也没有请你进去,我们静默着。
最终还是我先开口了,我说的很清楚,“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没事的话请你回去吧,你打扰我休息了。”
你依旧皱着眉,我看着你的神色,心中竟有冷笑的声音,我或许能猜到你为什么皱眉,是觉着我太不对劲了吧,如此冷淡,如此刻薄……是啊,我是太不对劲了,可是沉浸在悲伤中的我,哪怕对自己的情况有所注意,又能如何呢?我挣扎不出,也无谓挣扎。
所以,赶紧走吧,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了。
我真的不想让你见到这个我了。
“我有事。”你沉声道。“小衣,我听说你的事情了……”你凝视着我,柔声。
我避开目光,我不想看你。
耳边是你不紧不慢的话语,“你应该有时间吧,咱们出去走走,好吗?”
我诧异地看了你一眼,却只是挑起嘴角点了点头,心中霎时涌现说不清的讽刺。
我们走出了家门,两人间气氛说不出的微妙。
那时我心想,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受不了了,这样,也就彻底了断。
是啊,没人会喜欢这种近乎于无尽的悲伤与绝望,包括我自己。
然而我是毫无办法。而你,又能如今天般出现多久呢?
吃完早饭后,我们并行于柳荫满地的街道上,初夏的阳光将整个天地照的无比光明且炽热。
我等待着结束。
而等到的,却是你温柔的眼光,一眼赛过盛夏碧草蓝天下杨柳岸的轻风。
我不知道我是哭了还是笑了,只记得你一个眸光,如光直射如我混乱而阴暗的生命,刺的我避无可避。
在那之后,一幕幕历历在目,一次次与你不期而遇时你的微笑,温暖的让我想流泪。
还记得那年暑假最后一个夜色,那晚,星空很美。
我们并肩坐在穿城的潺潺不息河水岸堤上的草地上,那晚的夜空有满天繁星闪烁。
那晚的我们相视一笑,有无言的温热充盈在心间。
那是那段时间我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那般的轻快与美好,仿佛忘记了时光。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多年我固守着这短暂的光,在斑驳岁月中寻觅。
为何会如此执着?
大约是在那段幽暗光阴中,只有这么一个人,身上带着如沐春风的柔光,永远地向我微笑。
后来我渐渐明白或许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你,遇到你时,你或许已踏过污泥。
从小失去母亲的你,怪不得比谁都对那时绝望的我有包容之心。
我至今还不清楚你为何忽地消失,光渐渐黯淡,惟余我咀嚼着那恍若虚幻的温暖行走在时间的长河。
我在此后寥落的几年中,与父亲关系日渐单薄,我又如何能接受他所建立起的新的家庭。
那,不属于我。
生命仅剩的就是枯燥到癫狂的日日夜夜的学习,以及午夜梦回恍惚看见的,你的愈发模糊的容颜。
留下的泪,所带的已不止是对母亲的思念。
可为什么要我在如今得知你的消息,为什么要我偶然地经过那个画馆,看到那似曾相识笔触,心中仿若激起惊涛骇浪。
我只能通过画馆老板的只言片语,想象着那时在这个城市的你,孤军奋战般不要命的下笔的剪影。
你究竟遇到了什么呢?又是什么让你客死在他乡冰冷的医院?我再也无从得知。
所有的一切,留下的只有我手里一张薄薄的纸。
纸上漆黑的线条勾勒出少女的微笑。
2020年8月29日